卓石拜見了孫權,孫權道:“醫倌,徐氏說當初從謝夫人房中搜出的藥與下給側夫人的不同,果真如此麼?”
卓石道:“是,側夫人的藥裡有一股奇特的腥穢氣,徐夫人搜出的藥卻隻是尋常的活血藥,兩者氣味不同,屬下一聞便知。”
孫權蹙眉道:“那側夫人究竟被下了什麼藥?”
卓石道:“最初屬下也不知道,問遍了醫署中的同僚,也沒人知道這股獨特的腥穢氣究竟源自何處。直到屬下有一次去城中的生藥鋪中采買藥材,機緣巧合之下,聽一位掌櫃的說起,這種腥氣其實是源自於一種寒蟹。此蟹隻生長在臨淮淮陰一帶的河湖裡,若是婦女有久產不下或經行不暢之症,將此蟹搗爛以溫水吞服,血立下,有奇效。這個方子隻有土生土長的淮陰人才知道,那藥鋪的掌櫃就是淮陰人。屬下怕有不實,前些日子還親自去了淮陰一趟,訪問得實,也見到了這種蟹,現已收錄在官署的藥方裡了。”
孫權若有所思:“那給側夫人下藥的,也必是淮陰人了?”
徐姝微微冷笑,接口道:“將軍,經賤妾查證,雲箏就是淮陰人,側夫人性情剛烈,懷孕後將軍為防她自戕,命雲箏和雲錦等人輪番在側夫人的屋裡值守,側夫人出事的那日,當值的恰好就是雲箏,她有的是機會給側夫人下藥!”
孫權皺起眉頭,看向仲薑,仲薑會意:“回將軍,徐夫人說的都是實話,雲箏的祖籍的確是淮陰,側夫人出事那日也是她在值,有記錄可查,請將軍過目。”說罷命人將當值記錄送到了孫權的案上。
孫權低頭仔細地翻閱著,麵色愈來愈陰沉。雲箏早已慌了神,跪下道:“將軍,奴沒有給側夫人下藥!奴雖是淮陰人,但自小便隨家人南遷至吳郡吳縣,什麼寒蟹,奴從未聽說過!況且就算那日是奴當值,奴與側夫人無怨無仇的,何苦害她?奴害了她又有什麼好處?奴是冤枉的,是徐氏含血噴人,請將軍明鑒!”
徐姝冷笑一聲:“笑話!我拚著自己的清白不要,隻為陷害你?我犯得上麼!”轉向孫權道:“將軍,她與側夫人無怨無仇,她背後的人可未必與側夫人無怨無仇,咱們府裡可還有一位淮陰人呢!”似笑非笑地瞥向孫權身邊的步練師。
步練師登時麵色大變,顫聲道:“我是淮陰人又怎地!我與雲箏姑娘平時素無往來,我怎會是她背後的人?一定是你對我懷恨在心,蓄意誣告我!將軍才不會聽信你的鬼話!”
殿中一時闃寂無聲,半晌,孫權才輕飄飄地道:“素無往來?你方才進來之前,不還和她在殿外說了好一會兒話麼?”
步練師勉強笑道:“妾身隻是依禮與她寒暄兩句罷了。”
孫權嗤道:“行了,把東西拿上來吧。”
仲薑應諾,命人將一隻漆木盤送到孫權的案上,隻見木盤中放著些零碎的金銀首飾。雲箏一見,臉色便變了。
孫權道:“這是孤方才命仲薑帶人在雲箏的屋裡搜出來的。”他揀了一支素銀釵子,釵頭是一隻打磨得栩栩如生的雉雞,遞到步練師的眼前:“這簪子你不認得了?也是,近來孤賞了你好些貴重首飾,這種不值錢的東西你想必早就看不上眼了。但孤卻記得清清楚楚,這簪頭上的雉雞是孤親手畫的花樣,當時孤一共讓人打了三副簪釵,兩副金的給了謝夫人和側夫人,銀的賞了你。這本是你的東西,為何卻跑到雲箏的屋裡去了?”
步練師情急之下,來不及多想,道:“許是……許是妾身隨手賞給雲箏的,事後忘了。妾身不該拿將軍送的東西賞人,妾身知錯了。”
孫權見她事到臨頭了還避重就輕,隻覺可笑,道:“雲箏是孤身邊的人,用得著你賞她?況且你不是方才還說與她並無往來的麼,那你賞她作甚?可見都是你欲蓋彌彰的托辭罷了!”
步練師情知不好,忙從孫權身邊起身,來到屋中跪下,道:“那便是妾身賞給手下人的,不知怎麼的傳到了雲箏姑娘手裡,妾身的確不知情。”
孫權道:“算了吧,從雲箏揭發側夫人用藥墮胎的那一刻起,孤就知道她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隻因側夫人一旦出了事,受益的是你和徐氏。後來步騭出頭彈劾徐琨,徐氏的陰謀敗露,你成為了最後的贏家,事情便一目了然了,雲箏就是你的人。現如今又在她屋裡搜出了你的東西,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步練師一時無可辯駁,仿佛從雲端直墜入穀底,她極力自持,才不至於當場軟癱下去。
孫權又道:“如果孤沒記錯,當初夫人被幽禁時遭人下毒,也是雲箏聲稱在側夫人的房裡發現了毒藥,如此說來,給夫人下毒的原來是你!”他心痛不已,怒道:“若不是你,舒兒怎麼會死?就憑你也配養育孤的孩子?來人,把這賤婦關起來,不許她再見孩子!把雲箏拖出去,亂棍打死!”
立時有人進來拖了雲箏出去。步練師也被人扒掉了首飾衣裳,狼狽不堪。她猶自不肯就範,拚著與孫權魚死網破,哀叫道:“我是給謝舒下了毒,但她卻未嘗不是因你而死!你若相信她,我與徐姝怎會有可乘之機?分明是你自己害死她的!”
她哀嚎著,被人一路拖出殿外,聲音漸漸消失在大殿拐角處。孫權晃了晃,終於立不穩,跌坐在了禦座上。
這日傍晚,一連下了三日的大雨終於停了,夕陽西下,點燃了漫天紅霞。
孫權的隨從穀利看著手下的人將院子裡的血跡刷洗乾淨了,便進殿向孫權回稟。誰知孫權卻不在殿中,隻有仲薑在禦座前默默地收拾著案幾。
穀利問道:“將軍呢?”
仲薑歎道:“去林苑了,說是散散心,不許人跟著。”
穀利放心不下,便追去了林苑。此時黃昏將儘,天還沒有全黑,林苑裡樹影幢幢,花木婆娑。穀利一路走一路尋,經過苑中的魚塘時,發現孫權正站在岸邊,對著被風吹皺的池水出神。
穀利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將軍,雲箏已杖斃了。”
孫權默了片刻,沒接他的話,卻道:“依你之見,軍中有誰能頂替徐琨和步騭?”
徐琨是徐姝的父親,步騭是步練師的族兄,兩人現如今都在孫氏的麾下帶兵征戰。孫權這話看似問得沒頭沒腦,穀利卻情知他是有心處置徐氏和步氏,卻不能不顧忌她們的族人在軍中的勢力。
穀利便道:“謝夫人含冤而亡,令人痛惜,將軍想為她討回公道,也在情理之中,但當今天下分崩,群雄窺伺,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依屬下之見,將軍眼下還是不宜妄動為妙。徐琨早年間便在故討逆將軍麾下效命,功勳卓著,在軍中頗有威望,且常年帶兵鎮守在富春一帶,為我軍大後方,若是將軍貿然處置了徐夫人,徐琨因此反水,則後果不堪設想。步騭雖入仕不久,但現今也正在丹楊前線帶兵,聽說很有才能,打了幾場勝仗,手下已收降了一千多人了,是軍中的後起之秀。江東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將軍想必不願失去這一員虎將。更何況將軍身邊除了徐、步二位夫人,再沒有其他夫人了,卻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需要撫養。依屬下之見,不若先暫且留下二位夫人,從長計議,待得江東局勢穩定了,再處置她們不遲。”
頓了頓,見孫權未置可否,又道:“將軍若是信不過屬下,可以找周都督和呂司馬再商量商量。”
孫權淡淡道:“不必了,其實步氏說得對,最該給謝舒償命的人,是我。”
穀利見他神色哀戚,沒敢貿然接話。
孫權歎了口氣,又道:“你下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穀利便隻得退下了。
天漸漸黑了,秋風翻起孫權的袍角,天上的鉛雲又重新聚攏,簌簌地落下雨絲。
孫權渾然不覺,隻是呆呆地站著。過了一會兒,他身旁的竹林忽然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
孫權聽見動靜,轉頭看去,隻見一隻鹿從竹林裡鑽了出來,那鹿頭角崢嶸,頸修背直,四蹄修長,竟是一頭威武的雄鹿。
孫權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後才猛然記起,謝舒在世時,曾在屋裡養過一隻小鹿,後來她出了事,小鹿便被送去了林苑,不想如今竟長得這樣大了。
雄鹿站在幾步開外,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孫權。孫權輕聲喚道:“斑比。”
雄鹿的耳朵一動,竟不認生,溫馴地向孫權走來,低頭舔舐著他的掌心。孫權將臉貼在它溫暖的頭頂,忽然悲從中來,哽咽著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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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忘了的話看第98、144、148、1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