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曹操從官衙回到府中時,已是亥時過了。深秋時節,已有幾分入冬的意思,萬物肅殺,寂然無聲,府裡漆黑一片,唯有天上月涼如水,星鬥繁燦。
因著時辰太晚,曹操便沒進內院,獨自去了前廳的書房,正換了衣裳打算洗浴,忽然有侍婢進來道:“司空,丁夫人求見。”
曹操吩咐讓她進來,丁夫人穿了身自己織的粗布衣裳,斑白的兩鬢篦得緊繃繃的,愈顯得她的麵削無肉,顴骨高聳,不近人情。曹操見了心下不快,半是調侃半是嘲諷地道:“呦,你竟也肯從屋裡出來了?倒是難得。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出來了哩。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
丁夫人冷著臉沒說話,從袖中拿出一疊紙扔在了曹操跟前的案幾上。曹操滿腹疑竇,拿起來翻了翻,道:“這不是丁家下定禮的禮單麼?怎麼?有何不妥?”
丁夫人冷冷道:“華兒不嫁了,你回了丁儀,讓他把定禮領回去吧。”
曹操聽了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忍了氣道:“好端端的,為何不嫁了?定下的婚事哪有反悔之理?”
“好端端?”丁夫人將淡眉一揚,語氣陡得淩厲:“那丁儀瞎了一隻眼也叫好端端的?若不是曹丕告訴我,我隻怕還被你蒙在鼓裡哩!我今日若不來找你,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曹操見她咄咄逼人,也火了,提高了聲線道:“那又怎地?丁儀人品出眾,瑕不掩瑜,家世也不差,我暗中考察過才下定決心把華兒許給他的,必不會有錯!你這女人為何如此目光短淺,以貌取人?”
丁夫人冷笑道:“我是目光短淺,我絕不會讓華兒嫁給一個殘廢!你若覺得他好,你自嫁他,彆打華兒的主意!”
曹操聽她口不擇言,氣得道:“你這是什麼話?我都已經答應丁儀了,定禮也收了,若是反悔,往後滿朝的人會怎麼看我這個大司空?”
丁夫人無動於衷,冷道:“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不相乾。”
曹操拍案道:“你是我的夫人,什麼叫與你不相乾?好歹也是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你為何如此不近人情!”
丁夫人本已回身要走了,聞言腳步一頓,哂道:“情分?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隨子脩去了,你害死他一個還不夠,如今連我的華兒也要搭進去麼?我絕不會讓你得逞!”
丁夫人提起曹昂,聲色淒厲,視曹操如仇讎。曹操雖然心裡有愧,但多年來丁夫人一直以此要挾,曹操也著實有些煩了,自是不肯輕易服軟,陰沉道:“我若執意要把華兒嫁給丁儀呢?”
丁夫人道:“你可以試試,到時我便帶著華兒一起死,正好到天上去與子脩團聚!”說罷憤憤而去。
曹操滿腔怒火無從發泄,胸膛一起一伏,猛地一拂袖,把禮單連帶著案上的書簡筆硯一同掃落到了地下。
次日一早,環夫人帶著曹衝來向丁夫人定省,在院門口正巧遇到了同來定省的卞夫人。
兩人行了平禮,曹衝格外乖巧,雖明知卞夫人與母親不和,卻也禮數周至,在旁道:“衝兒請側夫人晨安。”
卞夫人笑了笑,道:“衝兒真乖,瞧著又長高了呢。”見他穿得單薄,小巧的鼻尖都凍紅了,一手揉著眼睛,仿佛尚未睡足,便問環夫人:“一大早的,你怎麼把他帶來了?這大冷的天兒,也不讓孩子在屋裡多睡會兒,眼下天色還沒大亮呢,真是可憐見兒的。”
環夫人歎口氣道:“哪有為娘的不心疼自家孩兒的呢?可司空對他寄予厚望,我豈敢辜負,隻好一大早便把他叫起來讀書寫字。再說了——”環夫人話鋒一轉,頗有幾分得色:“是丁夫人吩咐我常帶衝兒來陪伴她的。”
環夫人的心思卞夫人是知道的,便也不說什麼,轉身進了正院。環夫人也隨後進來,隻見院子裡橫七豎八地堆滿了箱篋,幾乎沒個下腳的地兒,還有侍婢仆從不斷把箱子從屋裡抬出來。
環夫人瞧著都是些黑漆紅木箱子,像是裝嫁妝的,便道:“嫡出的女兒就是不一樣,瞧瞧這些陪嫁,比當年咱們阿節和阿憲進宮時的還多吧?”
卞夫人隨口敷衍道:“這是自然了。”
環夫人道:“聽聞前些日子憲貴人小產了,如今可大好了麼?”
卞夫人道:“好了,也沒什麼大事,哪個女子沒滑過胎呢。”說得雖雲淡風輕,心裡卻是狠狠一搐。
環夫人道:“是了,姐姐懷老四時,不也一不小心就掉了麼?不然到如今也跟衝兒差不多大了。說來我也滑過幾次,都是命罷了。”
兩人說著閒話,一同進了屋,丁夫人正在屋裡織布,曹華在旁幫手,見卞夫人和環夫人進來,便施禮進內室去了。
侍婢請二人在側席上坐了,丁夫人仍舊自顧自地織布,連眼皮都沒抬一抬。
環夫人瞧她冷冷的,待自己與昨日截然不同,有些奇怪。但丁夫人自曹昂死後,脾氣日益古怪,環夫人便也沒往心裡去,寒暄道:“夫人早,妾身與姐姐方才一路進來,見院子裡堆著好些箱篋,是怎麼了?華姑娘的嫁妝不是都備好了麼?”
丁夫人沒接她的話茬,冷冷道:“你們若是無事,便趁早回去吧,往後幾日也不必來了,我這裡亂得很,沒空招待你們。”
環夫人被噎得張口結舌,看了卞夫人一眼,卞夫人道:“妾身雖奉司空之命協理府務,卻不敢自專,唯以夫人的馬首是瞻,是以今日帶了這段日子府裡的賬冊來,請夫人過目。”示意侍婢把幾卷賬冊呈到丁夫人跟前的案上。
丁夫人淡淡地掃了一眼,並不動手翻閱,隻道:“你看著辦就是,不必事事都來問我。”
環夫人見卞夫人亦不受待見,心中暗笑,向曹衝使了個眼色,道:“衝兒今早起來寫了幾個字,自己覺得甚是滿意,非要帶來給夫人瞧瞧,得兩句誇讚,我攔都攔不住呢。”
曹衝便從懷裡掏出一張字箋,跑到主位上挨著丁夫人坐了,把字帖展示給她看:“母親瞧瞧,衝兒寫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