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臨手裡捏著張單程票,他第一次坐地鐵,去買票的時候那裡排起了長隊。有個老太太可能是發現他一直望向閘口,熱心地問他是不是趕時間,如果趕時間可以讓他插隊。他道謝,說惹了人生氣,要趕著去道歉。老太太更熱心了,直接走去最前端,原來是她老伴在買票,她說了後就順帶著幫他也買了一張。
不知道塗南要去哪兒,他直接買了底站的。
石青臨看著塗南,思索著怎麼開口。
列車就在此時進了站,呼嘯聲席卷過來,什麼也聽不清,他隻能暫時按下開口的打算。
車門打開,根本沒幾個人下車,裡麵很擠,早已沒有座位。
塗南就靠門站著,臉朝著座椅,因為石青臨就在她旁邊,要是轉頭,就會變成麵朝他。
座椅下麵擺著彆人攜帶的一隻紙箱,伸出來,就抵著她的腳邊,她沒法站直,隻能一手握著座椅邊的扶手,維持著平衡。
旁邊還站著個男學生,肩上背著鼓鼓的書包,車一開動,他沒站穩,差點摔倒,書包橫撞過來。塗南下意識仰頭回避,一下磕到門,腦後一聲悶響,卻沒覺得多疼。
她轉頭,石青臨的左手墊在她腦後,右手拉了一把那個男學生。
“對不起。”男學生勉強站住,靦腆地道歉。
“沒事兒。”他把人扶穩了才鬆手,那條手臂就握在了塗南麵前的扶手上,隔開了對方的人和書包,也把塗南圈在了門邊一角。
他看一眼塗南,擱在她腦後的手此時才收回來,有點麻木,活動兩下手指,不動聲色地收進口袋。
塗南被他徹底罩住,有種無處可逃的感覺,眼睛也無處可放,淡淡掃過去,看見對角有姑娘在一眼一眼地瞄石青臨。大概是他們站得太過於親近了,旁邊也有彆人在看他們,終於,掀眼看了他一眼。
結果他早就盯著他,撞個正著。
她想移開眼已經來不及,眼珠轉一下,乾脆就看住了。
也是這時候她才發現他看起來似乎比她還累,又是低著頭,額前碎發一搭下來,遮掩著眼下的青灰,哪怕穿著齊整的西裝,也遮掩不住他身上淡淡的頹唐味。
幾天以來,彼此終於對視。
列車在漆黑的隧道裡行駛,車廂裡說話聲和列車摩擦軌道的噪聲混在一起,形成了單調乏味的背景音。
“塗南,”他忽然叫她,用隻能彼此聽見的音量問:“還在生氣嗎?”
這是明知故問,不過是為了引出後麵的話。
塗南輕聲嘲諷:“怎麼,難道我不該氣?”
石青臨忽然猜不清她的路數,倘若是彆人,也許會反問“我為什麼要生氣”,或者來一句“我才沒生氣”,但她這時候偏偏直來了一句。
“我當時那句話,並不是那個意思。”他重重抿了下唇,“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是那句話壞的事,他說出口的時候就知道。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原本不該是那樣的對話,但有時候話一出來就變了意味,無非是情緒作祟,妨礙了理智。
“那你什麼意思?”塗南放平視線,正好看見他的喉結。他喉結輕輕滾動,像一句話哽在了其間,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他轉開眼,看了那男學生書包上的鑰匙扣,看了對麵乘客手裡的手機,甚至連車廂上貼著的房地產廣告都看了一遍,才又看向她,“我隻是覺得,有些人也太好運了。”他喉頭又滾一下,說:“那麼輕易地就追到了你,還不珍惜。”
也許是他過去站得太高了,學習、創業,哪怕是情路上也從來沒有低過頭,傲了快三十年,實在不想承認自己會對另一個男人生出嫉妒。
這種情緒讓人沒有麵子,喪失風度。他並不想承認。
可一旦開了頭,反而容易往下說了,他連嘴角都有了平時的笑,“我是替你不值,當初你就不該讓他輕易得手。”
“……”塗南想過很多,就是沒想到那句話根本就不是衝著她說的。
她偏過頭,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不發一言。
石青臨看見她散開的頭發,有點微微的卷,看起來很軟,隻要他再往前一步,她的頭就會貼在他胸前,他握著扶手的那隻手抓緊了些,頭更低,在她耳邊輕笑著說:“對不起,是我多管閒事。”
終於道歉,歉疚的卻是沒有立場,他又不是她的誰,沒資格不甘,也沒資格替她不值。
但話說出來,他也輕鬆了。
塗南垂眼,有意無意,讓頭發遮住了耳朵。
她一直沒說話,腳下的地鐵在輕輕地晃,人在晃,心也在晃,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心裡的情緒卻似浪似潮,一層一層的翻。
這男人如果不是巧言善辯,就是心思太深。
前一秒還讓她覺得被看成了塵灰,下一秒又讓她感覺被捧在了手心。
實際上,都有可能,他本來就是個猜不透的人。
良久,她才輕輕說:“胡扯。”
進徐懷組裡快三年,她跟肖昀在一起隻有七個月,就是臨摹那幅壁畫的前後,他沒有輕易得手,隻不過是輕易放手了。
石青臨沒聽清,看著她。
她卻不想再說第二遍,看一眼上方的站點說:“到了。”
地鐵進站,開門。
石青臨鬆開扶手,把自己圈出來的方寸天地放開一條道,讓她先出去,自己才跟著走了出去。
站台上,塗南慢慢穿上外套,又用餘光瞥了他一眼。
剛才車廂裡說的話,暫且收住了,沒人再說。
※※※
站外就坐落著安佩之前聯係的那家藝校。
塗南最近終日耗在畫室裡,後知後覺,今天來晚了。
石青臨沒有問她為什麼過來,看到藝校大門的瞬間他就知道原因,她在產業年會上跟薛誠提到過的,雖然隻是一句,但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忙完回去休息。”終於轉回最初的目的,他是要讓她暫停工作,不是要她接著工作。
塗南不答,之前是不想,現在是不知該怎麼說。
石青臨隻當她還氣著,收著兩手,克製著步調,也克製著耐心,跟在後麵。
如果換個時間,他可能已經直接把她押回去,強迫她休息了。
現在不行,怕關係更糟。
學校安靜,隻有他們的腳下有聲音。
塗南也是學藝術出身的,對藝校的構造不陌生,穿過校園裡的林蔭道,很快就找到了舞蹈學院的練舞房。
一扇雙開的玻璃大門,裡麵就是一麵橘色的牆壁,上麵嵌著“練功房”三個鎏金大字。
但現在天邊的太陽已經要下山,過了約定的點,大門口也沒了安佩聯係的人來接應。
一個穿製服的保安巡邏經過,注意到他們想進去,過來提醒一句,校外的人不讓進。
塗南隻好離開大門口,繞半圈,走到側麵。因為挨著另一棟教學樓,側麵形成了條巷子,有扇窗戶在她頭頂位置,即使墊腳也看不見裡麵,但能聽見裡麵有人聲,說明這個時候還是有人在裡麵的。
她站在窗下,也許是真的累了,腦子居然停了思考,之前是一心想離開畫室,離開這個男人麵前,現在來了這兒,沒法進去,又不知道該不該馬上走。
“想看?”
她慢慢轉過頭,看著石青臨。
他一直站在她旁邊。
她心想又進不去,問了又有什麼意義。
石青臨看一眼窗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隻手摸了下鼻梁,眼裡有笑,“塗南,你要想看就說。”
塗南終於開口,心不在焉的,“怎麼看?”
她注意到,他嘴邊的笑更深了,“可能會得罪你,隻要你答應我不會因為這個更生氣。”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
塗南真沒說話。
兩秒後,她看見石青臨從褲兜裡抽出另一隻手,脫了身上的西裝,沒地方放,他就隨手扔在了牆下。
他前後看一眼,幾步走到她跟前,貼著她站著,然後半蹲,手臂繞過她雙腿,頭仰起來,盯著她的眼,像是在說,知道我想怎麼做了?
塗南回味過來的時候,雙腿已被箍緊,她整個人瞬間被托了起來,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扶住他的肩,垂眼看他,睜大了雙眼。
石青臨朝窗戶遞個眼色,“快看。”
她很艱難地才轉過頭去,看向窗內。
這個姿勢,其實跟抱沒什麼分彆。她看見室內影影綽綽的人,卻愈發心不在焉。男人的雙臂箍著她的大腿,往上一點就是她的臀,但他沒有再往上一寸,除了手臂必要受力的地方,沒有碰她任何地方,維持著該有的分寸。
即使這樣,她還是有點無所適從。
永遠沒法了解這個男人,可以認真地跟你道歉,也可以玩世不恭地把你舉起來。
她思緒亂成了一鍋粥,臉上卻更沒表情了。
石青臨一直仰頭看著她,兩側是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讓他感覺他的臉就埋在她的懷間。她看著裡麵,他就隻能看見她下頜到脖頸的線條,柔和卻又冷淡。
他可能是故意的,想要打破她的沉靜,破開彼此間的薄冰,可高估了自己的克製力。塗南不重,他托得並不累,隻是離得太近,她身上的味道就繞在他鼻尖,也許有顏料的,還有沐浴露的,說不出來的味道。他們有一部分.身體相貼,他能感覺她儘力地把脊背挺得筆直,身體卻是那麼柔軟。
可能隻是十幾秒的時間,塗南像是一下清醒了,手輕輕推他一下,“放我下來。”
石青臨把她放下來,不重的人,他卻像是從懷裡卸下了一塊大石。
頓時,仿佛誰都鬆了口氣。
塗南覺得自己果真是累糊塗了,一早就該拒絕的。
“看到了?”他問。
“沒有。”裡麵沒人在跳舞,全在休息,穿著舞蹈服坐在地板上閒聊。她掃了兩眼,就沒看了。
“那白用力了。”他想說白抱了,臨時改了口,擔心塗南覺得冒犯,雪上加霜。
忽然有人喝了一聲,“乾什麼呢!”是之前那個保安又巡邏回來了。
石青臨捉住她胳膊,“走。”
塗南匆匆彎一下腰,撿起他扔在牆角的西裝,人被他拉出去。
兩個人快步走出去,秋風在耳邊呼呼的,弄得人什麼也來不及想。直到遠離了舞蹈房,也遠離了大片的教學樓,出了校門,才停下來。
一定是走得太快的緣故,塗南心跳得迅速,呼吸急促。
石青臨鬆開手,她把西裝塞給他。
天將黑,暮色四沉,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做賊一樣,”石青臨說:“還不如下次找個時間大大方方再來。”
塗南緩口氣,在心裡說:再也不來了。
沒了聲音,又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石青臨發話:“這下你必須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