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戲中,神女痛苦萬分地解開封印,妖君神情複雜地回眸一望。
紀薇與葉荇一個神魂具碎,一個心魔湧現,兩人互相給戲、給情緒,刹那間門雙重爆發出的可怕感染力,幾乎如旋風般鋪天蓋地裹挾而來,不止在鏡頭中有著充沛表現力,也近乎強迫地令現場所有人都與之共情,這便是頂級演員的互相成就。
但喬嶼這個在旋風中心的第三位主演卻隻冷汗直流——他準備了千百回,真正臨到開演時,卻被葉荇和紀薇一路壓戲,以致他全程都跟得踉踉蹌蹌,演得渾渾噩噩,在三人中反而最為不起眼。
最後神女隨妖君跳入被封印了萬古千載的妖魔深淵時,副導演喊了聲卡:“這遍很完美,過了過了!”
但那遍喬嶼明明表現得很糟,可副導演卻連提都沒有提,或許是男女主演的表演太過驚豔,完全彌補了他這個男四號表現不佳的影響。
喬嶼這才承認,他不止跟葉荇之間門隔著山高水深的距離,甚至連紀薇都遠遠比不過。
若演技是攀山,那她與葉荇都已站在了這座山的頂峰,而他在半山腰間門望去,隻覺雲遮霧繞、高山仰止,他們的身影如泰山壓頂般令他窒息。
葉荇是雙料影帝,這是他應有實力,但以紀薇這般年紀,第一次擔任主演就有這般表現,天賦異稟到幾乎是個怪物。
喬嶼苦澀地想,甚至她對自己‘七十分’的評價,或許也是足夠客氣的了。
真要跟她今日相比,他甚至遠不及格,是他心胸狹隘、懷有偏見,才覺得她德不配位、恃寵而驕——紀薇確實驕縱刻薄,但那看來似乎是……恃才而驕。
假以時日,她或許會比葉荇更驚才絕豔,而自己如今卻滿心紛擾,猶如小醜一個,與他們之間門差距隻會越拉越大,到最後隻剩雲泥之彆。
紀薇看見喬嶼神色黯淡,一臉自厭,差不多猜到他在想什麼,因為她也曾處在同樣的境地。
——當初劇本圍讀會時,在組裡所有負責人和演員的麵前,她拿出了所有數月準備,卻仍比不過葉荇輕描淡寫的演繹,他甚至沒有用力,甚至沒想壓她什麼,就已讓她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那時她也在葉荇的光環下壓抑得近乎窒息。
紀薇歎一口氣,“喬嶼,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她語氣很溫柔,不是過去哄男友的溫柔口吻,是那種充滿理解的溫柔。
喬嶼聽得出紀薇這回倒是純粹好意,但這莫名奇妙的好意來得毫無根據——她在可憐他?就因為自己昨晚自以為是地賣弄,今天鏡頭前卻表現得像個白癡蠢貨?
喬嶼覺得屈辱,他冷冷拒絕,“不必,你要請就請彆人吧,我們不熟。”
紀薇倒沒生氣,她無所謂地笑了下,“何止不熟,你大概很討厭我。”
娛樂圈習慣維持表麵和平,就算彼此心知肚明,也沒人會這麼說話,但凡這般直接撕破臉即是開戰。
喬嶼不懂她在玩什麼把戲,他看她一眼,那目光訝異而警惕,帶著沉沉冷意。
紀薇唇角的笑容卻又加深了些,看上去甚至有點壞壞的,“似乎又升級了一步,你現在恨我?”
喬嶼不想再流露出絲毫情緒,他垂下眼瞼,一臉木然。
紀薇卻笑著開始往他傷口上撒鹽,“怎麼,就因為比不上我,這個發現讓你絕望?”
喬嶼忍無可忍地狠狠瞪她,“你到底想要什麼,貓抓耗子有意思嗎?”
“沒意思,我不是貓,你也不是耗子。”見他終於被激怒,她卻收斂起惡劣的笑容,“但我知道你今日的感受——被壓戲壓得無處翻身對不對?”
就在喬嶼以為紀薇又要開嘲諷時,她卻一臉認真地看著他道——
“其實,我之前也一樣。”
是的,之前的她也一樣。
不止是在《逐妖》的劇本圍讀會上,前世的她也是如此自暴自棄,看不起自己。
那時江燁變得有點不對勁,比起過去更加冷漠疏離,創作和推出作品的速度也一度慢了下來。
紀薇無戲可拍,便開始漸漸聽從經紀人意見去接一些商業大片,為了迎合市場,她那時演得都是一些很美很簡單的同質化角色,沒什麼難度,沒什麼挑戰,隻要美得驚豔又奪目就夠了。
而演員一旦對創作失去追求,那就非常非常容易墮落。
她的表演開始變得越來越模式化,也越來越在意自己的個人形象。
每次電影的首映禮上,紀薇都不敢把目光投向大屏幕——她不敢看自己的表演,因為她知道自己演得很糟。
那時她還沒跟江燁分手,隻是見麵的頻率越來越低。
每次見麵時的氣氛都很壓抑,江燁一身疲憊,而她一臉厭倦,紀薇現在回想,知道那時他的情緒可能已經出了點問題。
但對當時的她而言,隻是隱約感覺到江燁在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本能地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在他麵前越來越像一個愚蠢的跳梁小醜,依仗著一張美貌皮囊,卻膚淺廉價得可笑。
人開始自我懷疑時,總會把一切問題都歸因到自己身上。
於是當江燁問起她接的外戲如何,需不需要他介紹一些導演給她時,她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她不想承認自己在離開他以後,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在他麵前,她的自尊輸不起。
如今看到喬嶼,紀薇就像看到了當初那個自己,心裡湧起一股陌生的、柔軟的好意。
想要拉他一把,就像想要拉當初的自己回頭,回到原本那條正確光明的道路上去。
這麼做並不出於征服欲,也不出於占有欲,甚至不企圖任何好處。
人生頭一回,她純然溫柔地想拉一個人上岸。
“我知道,你想比過葉荇,你想比過我,因為你想用心創作的努力有人能看到,有人能認可。”
“但表演不是一場比賽,也不是跟誰競爭,它是單純的感受,也是單純的表達。”
“想靠表演得到的東西越多,設計準備的點越多,越是帶著束縛在演,反而就距離真實越遠——因為你越刻意,你的心就越碰不到觀眾的心。”
“隻有你純粹了,你的戲才能純粹。”
“所以喬嶼,彆為了彆人去演戲,你不是你試圖成為的那種人,你是一個好演員,彆忘記這點。”
喬嶼沉默聽著,一直沒什麼反應,但直至她用一種篤定的語氣說到‘你是一個好演員’時,他卻突然緊緊地咬住了唇,猛地彆開臉去。
劇組工作人員們在原地等了許久,他們隻知道女主演紀薇+男四號喬嶼雙雙進了小樹林,不知道去做什麼。
足足有一個半小時之久,這兩個都一口答應要請客的人就這麼一去不回,讓紀薇和喬嶼兩人的助理都很是尷尬。
終於這兩人再度出現在眾人麵前時,不知為何衣衫都略有不整,紀薇明豔妖媚,喬嶼溫潤俊秀,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樹林時各自的袖擺與衣袂綿綿交纏,遠遠看著幾乎有點相配。
尤其他們臉上還帶著如出一轍的疲憊倦怠,好像一同經曆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隻不過不同的是,紀薇一臉深深滿足的平靜,喬嶼的眼眶則紅得像哭過一般。
看著令人遐想也就罷了,要命的是這兩人之前在組裡招呼都不會跟對方打一個,偏偏私下待了許久後關係就突飛猛進,出來時好像是什麼多年知己一般,舉手投足之間門親密許多。
這很難不讓人往歪裡想,那一個多小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喬嶼一坐下就聽到有人竊竊私語。
有的說他居然搶在葉荇之前,膽大包天地挖了江製作的牆角。
有的則很有當編劇的天賦,說紀薇跟江燁之間門是權色交易的潛規則,跟葉荇是因戲生情的真愛,對他則是一時興起的**。
喬嶼聽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尷尬地問她,“你不需要跟江製作解釋下嗎?”
紀薇漫不經心地翹著二郎腿,抬眉一笑,“解釋什麼,我又沒對你做什麼。”頓了頓,她又若有所思地道,“……況且就算我真對你做了什麼,他估計也不會生氣的。”
最多也就是略感失望,然後轉身離開給她跟她的小情人兒騰地方?
紀薇覺得江燁屬於那種就算當場捉奸在床,也隻會冷靜漠然地問她一句‘是否打擾你們了,需要我關門嗎?’的人。
就算她之後想上演追夫火葬場,讓他彆生氣,他也隻會淡淡道,‘我為什麼要生氣,紀小姐跟誰上床,與我有何關係?’。
想是這麼想,她卻還是仰頭便問自家助理,“對了,江老師去哪兒了,你看到他沒?”
“在度假屋那邊,景區負責人借了廚房給我們。”
這都什麼跟什麼,紀薇覺得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廚房?”
“嗯,這邊太遠了,點不上外賣,去鎮子裡現買也來不及了,我和喬老師的助理就開車去附近山上的當地人家買了地裡的菜過來。”
紀薇還是有點暈乎,覺得腦子跟不上這事情的發展走向,她聞言不明所以地又重複了一遍,“買菜?”
“對……因為我們兩個都不會做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就去找江老師拿主意,江老師說他會,讓我們彆擔心,他來。”
紀薇麵色詭異地重複了一遍,隻是這次的語氣又慢又危險,“……他來?”
喬嶼看著紀薇宛如一個人形複讀機般重複著台詞,仿佛要理解這個事實很困難似的。
足足數秒之後,她仿佛才猛地反應過來,“——這組裡二十幾個人呢,你們就讓他一個人做?!”
“江老師說——”
“說個屁說,”她一臉忍無可忍,格外暴躁地打斷,“就算他說不需要你們幫忙,你們就真以為不需要了?”
這下不止紀薇助理噤若寒暄,連喬嶼的助理都一副縮著脖子的鵪鶉樣。
“……算了,我去看看。”紀薇一臉陰沉地起身,問助理道,“那什麼鬼度假屋在哪?”
喬嶼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剛剛起身,卻被紀薇不由分說地按下。
這個剛剛還一臉暴怒嚷嚷著‘他說不需要就不需要嗎’的女人,此刻卻麵無表情地道,“不用,他大概不喜歡彆人幫忙,我去就行。”
於是喬嶼就見傳聞中跟江製片人隻不過是權色交易的紀薇,此刻一臉壓抑的惱火,轉身便往半山腰處那個偏僻度假屋走去。
不過今日之後,喬嶼本就不會再相信那些組裡的傳言了。
剛剛那一個多小時,他從紀薇身上感受到的某種東西,怎麼看都不會是一個‘被潛規則’的金絲雀能有的,反倒像是江製作有時會給人的那種感覺——
堅定,純粹,甚至無私。
之前在樹林中,她對他微微一笑,柔軟明媚如一場隔世而來的春風,“來,我陪你再試一次剛剛那場的戲。”
……
於是這一試便是數不清的無數次,時間門一點點逝去,她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給他搭戲,一點點幫他尋回過去那個心無雜念演戲的自己。
直至最後,她清媚的嗓音開始變得嘶啞,身上衣衫也在一次次配戲下變得淩亂不堪。
但紀薇這個平日偶像包袱不比任何人少的人,卻毫不在意她自己發絲已亂,衣裳染塵。
她隻用那雙清澈執拗的眼睛定定看著他。
“喬嶼,以後拍戲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麼,記得今天的你自己,記得你享受演戲,永遠永遠不要忘記。”
那時她眼底的光,與江製作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