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楚王在軍中設宴, 以蜀州佳肴犒賞將士,也是對風族降臣的示好安撫。
狄其野是想讓顧烈好好吃飯,可不是端坐在首席,守著一板一眼的禮節宴請降臣, 每道菜都挾不了三筷子。
這根本是事與願違。
所以狄大將軍心情不是很好, 拿著筷子一臉挑剔地挑挑揀揀,臉拉得比無雙都長。
高山易尋,知己難覓, 最後一個知音也沒了食欲, 精心烹飪蜀州美食的禦廚簡直委屈得要哭。
好在也沒什麼人不長眼去招惹狄其野, 這可是楚王寵將,誰會想不開去惹他不高興。
一場宴會吃喝完畢, 芙冉心中是千頭萬緒, 楚王的要求看似很簡單, 一是將風族騎兵打散編入楚軍,二是風族首領更替需楚王批準蓋印。隻要做到這兩點,就準許風族回遷蜀州, 並且保準將風族視作大楚百姓, 一視同仁。
然而, 這一手,第一奪了風族首領的兵權,第二控製住了下任風族首領的繼承權。
與大楚對風族首領權力的限製相比, 大楚給風族的待遇可謂厚道, 光是與大楚百姓平起平坐這一項利好, 就是燕朝時朝廷從未給予的。
芙冉拚著後世罵名爭取到的首領之位,其權力大大不如吾昆,心裡不是沒有落差的。但她也清楚,風族作為降臣,並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餘地,大楚給出的待遇可以說是厚道,但對她本人而言,就算為了兒子考慮,也要再與大楚磨著多商談幾次,試著討要更多風族首領權力。
狄其野冷眼旁觀,隻覺得這滿場食客,沒一個認真欣賞禦廚的努力,令人唏噓。他自己也沒什麼食欲,趁人不注意提前溜了。
顧烈眼睜睜看著那個自以為沒人注意的狄將軍囂張地提前離席,無奈搖了搖頭。
這脾氣也不知道是誰給慣出來的。
宴會後,顧烈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政務,眼下風族已降,下一步,必然是滅燕。
吾昆西逃時將馬族騎兵都撤出雍州,如今雍州又恢複了北燕的統治,隻要打下這最後三州,天下就儘歸楚顧所有。
然而,在顧烈前世所有的對手中,最難纏的不是早年實力不足時遇到的強敵,也不是後來對上的草莽英雄武瀧,正是北燕。
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北燕不僅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且將領們各個沒什麼廉恥,你敢攻城,他們敢把百姓綁在城門上,你想和談,他們這邊開談那邊開打,甚至在和談中當場翻臉,能弄死一個算一個。
到後來,他們甚至將老弱婦孺都趕上城牆,楚軍前進一寸,他們就往下扔一個。就算他們無恥,楚軍也落得個不義。
他們非常明白,隻要楚顧奪得了天下,他們每一個都必死無疑,所以根本不抱有幻想,死到臨頭,能多享受一日就享受一日,哪怕無恥到底,也要求生。
前世楚軍在攻打北燕三州的過程中吃了許多暗虧,而且也給顧烈後世“無情”的評語添了不少材料。
狄其野作為最大功臣,就更彆提了,被北燕惡心了最多次的就是他。
顧烈皺眉細思,雖能借前世經驗未雨綢繆,但能預防的著實有限。
正在竭思苦想,帳簾一動,冷不丁探進一張馬臉。
無雙歡喜地噅了一聲,跟顧烈打招呼。
“主公,”狄其野懶洋洋地跟在後麵,“今夜月色明朗,無雙又對您十分想念,不知可否賞臉,同屬下一起出去遛遛馬?”
*
秦州的蘆葦蕩與蜀州湖畔偶生幾叢的寥落不同,秦州的蘆葦蕩動輒百千畝,一眼望不到邊,冬日裡全都枯黃了,簡直是連天衰草,將晚時下了小雪,此刻枯黃的穗花上都落著白白的一層,白雪與白亮的月光相映照,更顯蕭瑟。
也不知為何要在冷死人的天氣出來遛馬。
無雙孜孜不倦地湊到大棕馬身邊去,一副溫柔繾倦的模樣。
顧烈按了按額頭,揶揄狄其野:“你要是想給無雙做媒,把它倆牽一個棚裡就是,你我何苦出來挨凍。”
狄其野仗著白色的狼毛大氅護身,仿佛也不怕凍了,回道:“主公,日日悶在帥帳不好,影響食欲。”
顧烈嗤之以鼻。
明月當空,白雪覆蓋的蘆葦蕩浩渺連天,仿佛這天地間隻剩下二人騎馬而行。
這讓顧烈莫名想起了前世立楚登基,一步步踏上祭天高台的那日。
帝王自稱,稱孤稱寡。
他忽聽狄其野好奇地問:“‘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就像這樣?”
顧烈甩開思緒,搖頭笑道:“那是寫深秋青蒼的蘆葦,清晨露水掛在上麵結霜的模樣。”
“原來如此,”狄其野挑起眉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姐夫,我那素未謀麵的親姐姐,身在何方?”
冷不防被狄其野喊了聲姐夫,顧烈也不知是被冷風吹得還是被震得一激靈,好笑道:“你理他們做什麼。”
狄其野一攤手:“我莫名其妙成了欺世盜名之徒,還不許我問問?”
“那你得去問你的好徒弟,”顧烈流暢地推鍋,“他是始作俑者。”
狄其野氣笑了:“你敢說沒有你的坐視放任,他們敢煽風點火?”
顧烈瞥了眼狄其野的臉色,解釋道:“我確有失察之責,卻沒有放任之過,我聽說的時候,他們已經傳遍楚軍大營了。我能怎麼辦?我若是煞有其事地不許他們亂說,可是又說不出你的來曆,天知道他們又會傳成什麼樣。”
顧烈說起來都覺得好笑:“我知道你不會願意假冒公子靂後人,我怎麼會放任他們煽風點火?”
怎麼會?
狄其野拉緊韁繩,無雙駐足停步,他轉過臉來看著顧烈。
一個活生生的公子靂後人,大楚能在文人書生中獲取多少名聲便利,怎麼不會?一個手下將軍的不願意算什麼?
“怎麼了?”
顧烈被狄其野看得莫名其妙。
狄其野卻微微俯身靠近,用青龍刀刀首上那條銜著尾巴的金龍點上顧烈的心口。
他垂眸,對著顧烈的心口問:“你有這樣一顆敏銳、體諒他人的心,你怎麼舍得把它鎖起來,食而無味,無愛無趣地活著。”
顧烈皺眉沉默。
二人僵持半晌,無雙忽然猛烈地舔了舔大棕馬的側臉,大棕馬有些生氣,警告地噅叫。
他們分開馬,繼續策馬向前。
“我不明白為何風族一心回蜀,”狄其野忽然說起長久的疑惑,“我也不太明白為何陸翼自認是楚人,他明明在蜀州出生長大。他們擁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我知道那是鄉愁,但我還是想不明白。”
顧烈看了看他,不答反問:“你想家嗎?”
“家?”狄其野抬眼看向無儘的月夜星空,無意識重複道,“你是說我出生的孤兒院,還是我在軍中的住處?那有什麼好想的?”
“那你所說的聯盟呢?你想它嗎?”
狄其野果斷搖頭:“我身在這個遠古時代,又不能再為聯盟效力,它也與我無關了。”
似曾相識的決絕令顧烈心弦一緊。
顧烈慢慢地說:“你如果想要想明白,就得先有一個家。”
他看向狄其野的眼底,將此刻心底的比海還深憂慮都化作溫柔,誠懇相邀:“隻要你願意,大楚就是你的家……你親手打下來、親手參與重築的家。”
狄其野心中對大楚著實不感興趣。
但他被顧烈這樣凝視著,卻再也無法忽視一個明確的的事實,他意識到他對顧烈,恐怕已經超出了興趣的範疇。
這可真是新鮮。
“家嗎,”狄其野終於斷開與顧烈相凝的視線,玩笑道,“我怕大楚要不起啊。”
顧烈真心不想搭理他了。
狄其野卻忽然對著夜空說起:“我曾有個屬下,他祝我來世遭受毒打,主公,你說他是不是特彆心狠心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