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祝北河身體本就是江河日下, 不然, 顧烈也不會特地派狄其野去看他。
顧烈有些後悔, 不該由著祝北河的意思放他主審, 早知如此,還是該讓蘭延之獨擋這一麵。
但祝北河前一陣精神奕奕,一定要辦好這件要案,連張老也查不出什麼異常來, 於是顧烈也就鬆了口。
如今想來, 倒和回光返照似的。
前世,祝北河當了整整二十年的大理寺卿,最後因為頑疾辭官,辭官三年後病故。
現在不過是楚初十五年, 祝北河就已經累病了,顧烈懷疑與那一場閉門思過不無關係, 雖不後悔,卻也是百味雜陳。這話要是說出來,就是討他家將軍生氣, 因此顧烈隻是自己這麼想著,沒和異常沉默的狄其野提。
張老親自去了一趟祝府, 回來對著顧烈歎息。
於是顧烈趕緊按照說好的,把顧昭派去了祝府探望。
臨行前,顧烈告誡顧昭:“北河要是對你不滿意,寡人是不會給你賜婚的,就看你自己了。”
於是顧昭心懷忐忑, 但麵上還是端著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在容燧嘻嘻哈哈的護送下,去了祝府。
祝府中,倒不似外人猜測得愁雲慘霧。
外人不清楚祝北河的身體情況,家裡人是再熟悉再清楚不過的,前陣子祝北河異常精神的狀態,就連張老都看不出差錯來,但祝家四口人心裡都和明鏡似的。
祝北河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第一是跟著顧烈起兵,第二就是分家。
他父母偏心偏到了下一輩身上,若不是驚覺大兒子已經被養歪了,就算那日有祝雍老爺子出言相助,祝北河也狠不下心要分家,他畢竟是個孝子。
大兒子在地方任職,對他這個不肯提攜的父親心懷怨恨,祝北河病了有大半年,至今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祝北河固然心痛,卻也早有意料,並不驚訝。
二兒子祝寒江是個好的,隻是自小在偏心的祖父母那裡太過見識了人情冷暖,有些過於敏感自尊,但也是個好孩子,在顏法古手底下做事,也不知是不是老夥計哄他,總之是成日裡誇他這個兒子又聰明又好,祝北河心裡也驕傲著。
小女兒祝雁湖和她二哥哥是相似的脾性,隻是更溫婉些,兄妹倆長得也相似,都像他們娘。看起來雪日梨花般的小女孩兒,骨子裡是要強的,心地又善,祝北河最疼寵的就是這個小女兒。
還有他的發妻,多年陪伴,跟著他這個悶脾氣的人吃苦受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深情厚愛,祝北河心裡都記著。
現在他這個脊梁骨就要倒了,他真是一個都放心不下。
偏偏妻子兒女都是極體貼極懂事的人,在他麵前連淚珠都不輕易落,真是叫祝北河又心疼又心酸。
顧昭進門的時候,下人來報,祝北河想了想,對著妻子和一雙子女說:“太子是君,咱們是臣,你們替我接駕才是。”
這話並沒有不對,三人到前廳去迎駕,祝雁湖身前立了架屏風。
顧昭一看這個架勢,趕忙虛扶了一把,把禮給免了,溫和了語氣道:“父王派我來探望祝伯伯,反倒勞煩祝伯母與祝兄、小妹費神,倒是昭的不是。”
他本就長得好,更被顧烈教養出了一身不可小覷的王子氣度,有傲氣也是不卑不亢的,並不會盛氣淩人,現下有心表露親近,口中稱呼都刻意家常著,祝夫人感念聖恩,立刻紅了眼眶:“陛下日理萬機,還牽掛著我家老爺,聖恩浩蕩。”
顧昭一本正經道:“祝伯伯是朝廷棟梁,又是伴隨父王起兵的長兄,若父王不記掛著他,成什麼人了呢?還請祝伯母帶路,昭奉命而來,還是該好生探望祝伯伯才是。”
祝夫人掩了淚,對這位太子心生好感,已經當成了自家子侄似的,帶著往祝北河養病的偏廳去了。
祝雁湖隔著屏風一見,覺得這位太子,確實是容貌不俗、氣度不凡,不知不覺盯著顧昭看,直到似乎與顧昭隔著屏風對上了視線,心中一驚,趕忙垂眸。
回了偏廳,祝雁湖不與兄長同路,是從後院繞過來的,身前依舊架著屏風,進門時,顧昭正恭敬地與祝北河說話。
祝北河對顧昭本人,本就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如今有心考校,越問越覺得這位太子是個好的,學問洞明,廣博胸襟,言行有禮有度,陛下著實是教出了一個出色的繼承人。
聽著聽著,祝夫人心生奇怪,怎麼自家相公見了太子,跟教書先生見學生似的問個不停,她心裡想到一個可能,登時大睜了眼睛,手心生汗。
祝寒江也是心頭一跳,再看顧昭時,就眯起了眼睛。
祝北河已經是這個時候了,也再找不到比顧昭更令他放心的年輕後生,索性一狠心,對顧昭道:“殿下,臣托您給陛下帶句話,就說,這事,臣答應了。”
祝寒江急了:“爹!”
祝北河閉了眼,像是沒聽見。
顧昭一撩衣袍,對著祝北河的病榻跪了單膝:“昭此生,必定不負您的信任。”
顧昭起身,對著祝夫人、祝寒江與屏風後的祝雁湖一禮,溫聲道:“想必你們有私話要說。昭是誠心,父王也是誠意。祝伯伯托我帶的話,我留一日,若有意願變改,也是我沒有緣分,祝兄來太子府尋我說一聲便是。父王那邊,由我去說。孤就先告辭了。”
祝夫人聽他這麼一席話,滿腹疑慮就先消了三分,連祝北河都不禁動容。
正準備行禮送客,顧昭像是才想起似的,對跟隨他的近衛點了點頭,才回過身對祝北河道:“昭初次登門,帶了些許薄禮,並不是什麼值錢物事,這是禮數,還請祝伯伯做主收下。”
已經到這個地步,見麵禮是沒必要不收的,祝北河也就點了頭。
近衛帶了數個禮盒進來,顧昭放下了也沒在多話,將偏廳留給祝家人,自己走了,他極為規矩,甚至沒往屏風後多看一眼。
祝北河握了妻子的手,問:“你看如何?”
祝夫人忍不住紅了眼圈:“是個好孩子,可會不會,太過高攀了?”
這正是祝北河心中隱憂,到了這時候,也隻能安慰妻子道:“高攀低嫁,都得看人品性情,這位已是沒得挑了。”
祝夫人一想,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女兒的終身大事有了個不錯的答案,心頭一鬆,更不願叫祝北河為難,點頭道:“老爺安排得很好。”
這麼想著,祝夫人走到桌邊,去看顧昭帶了什麼見麵禮,卻見是太醫院的補品、筆墨紙硯等等實用東西,也合適祝府的家風,因此對顧昭更添了分好感。
其中一盒子有些雜亂,既有京城老字號的上品素淨胭脂水粉,又有草編的蜢蚱、福瑞齋的狼毫,這一看,就是給祝雁湖的。
祝夫人心中好笑,猜測顧昭是從未給女子送過東西,叫侍女送到屏風後去,卻聽女兒驚訝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祝夫人忙問。
祝雁湖聰明敏銳,哪裡不懂得爹娘方才是在說什麼,她乍然得知和太子姻緣已定,心中怔愣不已,因此打開禮盒時,被驚到了失聲。
這裡麵每一件,除了那草編的蚱蜢,都是她慣用的、愛用的,甚至那支狼毫,是她那日看了許久沒舍得買的。
這怎麼不讓她心驚。
祝雁湖連忙道:“並沒有什麼。我見這草蚱蜢,還以為是真蟲,驚了一瞬。”
祝北河和祝夫人都笑了。
倒是舍不得妹妹的祝寒江生著悶氣,不服氣道:“我一直說蘭延之不錯,蘭府人丁簡單,又不像深宮大院那麼拘束。怎麼突然就定了,他了。”
偏廳裡都是家人,話也沒說明白,因此祝北河也沒斥責兒子,是祝夫人反駁道:“小蘭大人是不錯,不然我和你爹能把他當兒子看?可他比你妹妹還像個美人燈籠,且得小心照料著,你能照看你妹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