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落了一地碎瓷。
“李霈,你記得的吧?我總算明白,你不是不在意我身邊的人。是因為隻要他們在,便能讓我乖乖留在建康,對麼?”
李霈蹲下身,拿開她腳邊的碎瓷:“阿姐,當心受傷。”
陳卿瑤惱然又摔了一個。
他再次撿起:“倘若我說我也是過後才想起你,但為時已晚,又以為不會有孕,更怕那時說出反讓阿姐誤會。
“阿姐信麼?”
或許不會。他在陳卿瑤回答前道:“我不想聽真話。阿姐,這是我和你的孩子,生下她,好麼?”
倘若有個屬於他們的孩子,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血肉交融?
她顯示也動心,仍咬牙道:“滾——”
後來阿姒來了,姐妹倆不知談了些什麼,陳卿瑤鬆了口。她與他約法三章,要他往後不得乾涉孩子,並應眾世家要求立後以平衡前朝後宮。
李霈看她許久:“你就半點不介意?”
就像他見不得她心裡總裝著彆人。
哪怕那些人隻是她的親人。
陳卿瑤愣了會,淡道:“倘若你我在尋常人家,或許會。但你是帝王,要平衡朝局,而我,也要護住孩子及親人。”
李霈緊凝著她:“平衡朝局不是隻有立後一個辦法,阿姐,隻要你說介意,朕會想辦法。”
陳卿瑤笑了。
她輕諷甚至愛憐地看他:“李霈,彆傻了。二十年前,陳家正如日中天,先帝不也為了製衡納側妃?何況如今。”
李霈明白了。
她心裡,親人永遠是第一位。
這些親人包括她的妹妹,陳家人,還包括這個未出世的孩子。
唯獨不包括他。
他終是如她所願,也如以祁氏為首的眾世家所願,立祁氏四女為後。
封後大典那日,阿姒問陳卿瑤:“阿姐當真不會難過?”
陳卿瑤攥緊手心,又鬆開。
“……不會。”
是夜,她剛安寢。
本該在新後宮裡的李霈來了。
“睡了麼?”
陳卿瑤未應。他在榻邊坐下:“其實本不想說,想讓你也受受折磨。但你不在意,受折磨的反倒是朕。”
回應他的是殿外風聲。
李霈笑了,笑聲裡不露出任何情緒:“阿姐就真的不想知道?”
陳卿瑤緊閉雙目,她不想。
但他還是說了。
“選祁四,是因她雖是祁家人,但生母因父親而死,她對祁家有怨念。又曾與一寒門士子私定終身,那士子因家中變
故,入宮做了內侍。朕借此與她做交易,隻談利益、不談情愛。”
陳卿瑤猜不準他是在糊弄她,還是他真的為了她這樣做了。
但她不會求證。
她陳卿瑤並不需要愛情。
“果然不在意啊。”
李霈輕觸她隆起的腹部:“即便沒有祁四,朕也會設法造個‘祁四’。三皇兄也好,父皇也好,並非不能隻愛一人,而是舍不得付出代價。”
陳卿瑤心緒雜陳。她想說些什麼,但回神時,李霈已經走了。
她告訴自己,不能動搖。
情愛這東西,熱烈的時候可以讓人快活得近乎窒息,但難以持久。
她隻要親人便足矣。
.
後宮暫且安穩,陳家發生了許多事,阿姒揪出殺害父親的三叔,並於不久後回潁川祭拜。
陳卿瑤則在宮中待產。
產期將至,聽聞胡人進攻潁川,她擔憂阿姒,問起李霈,李霈稱他的人傳回密信,阿姒已離了潁川。
爾後,她才知他瞞了她。
不僅如此,他查知晏書珩救下小太孫,心生忌憚,欲趁此除掉晏書珩,才遲遲不發兵增援。
至於阿姒,本已被送出潁川,但因顧及大局又返回守城。
陳卿瑤動氣早產。
永芳殿內,一片慌亂。
血水一盆盆從內端出,李霈不顧宮人阻攔,隔著屏風等候,仿佛回到好多年前那日,眼前殷紅一片。
失去的預兆如此強烈。
“娘娘,您不能不用力啊!這樣您自己也撐不住啊!”穩婆快急哭了,不得不事先問李霈保大保小。
李霈的眼神倏然變了,看得穩婆不寒而栗,總感覺下一刻,陛下要掐住她的脖頸勒令她不得有失。
但他隻啞聲囑托:“勞煩您,務必保大,我隻要阿姐。”
屏後傳出陳卿瑤虛弱的聲音。
“李霈……”
她終於肯見他。
李霈匆匆上前,卻見陳卿瑤手握著一支簪子,抵在自己頸側。
“我知道,你是帝王,放不下權勢,但我還是想求你,放過我妹妹和晏書珩,放過那個孩子。”
她用她的命威脅他。
本以為李霈還要權衡,可她沒想到,他握住她的手貼在她臉頰,近乎央求:“我答應你!阿姐,我都答應你!活下去,阿姐……求你活下去……”
陳卿瑤喉間發澀。
她彆過臉,無力地扯了扯嘴角:“你是天子,可要守信,否則,我不自儘,也會尋機會殺了你。”
說完,她把他轟走。
剛到殿外,內侍稱建康王求見,建康王對李霈有知遇之恩,往日若他要見李霈,李霈必放下一切見他。
但現在他誰都不想見。
“傳朕口諭,陳妃待產,朕無心朝政,近日由建康王暫理朝局,一切以陳女郎及晏中書的安危為準。”
建康
王仍是來了。
他來時,李霈正坐在殿前台階上,身上還穿著下朝時的天子衣袍,神情茫然,像極當年那個伶俜的少年郎。
建康王想起數年前初見這受儘淩辱的孩子時,他曾問他想要什麼。
李霈脫口道:“權勢。”
他問其緣由。
小少年觸著後頸的蝶形疤痕:“阿娘自儘前說,倘若她出身高一些,就不會被棄掉。救下我的阿姐也說我很可憐。我想,有了權勢,或許便無人會憐憫我了。”
因為他說不喜被憐憫,建康王才將他帶去南方。
按李霈的城府,不會輕易妥協,因而建康王才要前來,本是想告誡李霈:倘若陳家幼女有事,他助李霈坐穩龍椅的重兵,必將踏入建康宮。
但眼下建康王知道那句話不必說了,轉而問他:“本王很好奇,情當真如此玄妙,能讓陛下舍了權勢?”
李霈低頭,如同朝聖的僧人,薄唇輕貼掌心的血,極其小心。
“沒了阿姐,我要權勢何用……”
.
陳卿瑤終是安然誕下小公主。
在李霈相助下,建康王用了些手段,促使祁家出兵。
一晃半月過去。
陳卿瑤待在永芳殿裡,不見李霈。他擔心她再動氣,隻派人送東西,未敢靠近一步。
旁人都勸她:“陛下九五之尊,肯為娘娘讓步,情深可見一斑。”
陳卿瑤看著懷裡吃手指的女兒,隻一笑敷衍地揭過。
這次他雖讓步,但人的本性不會變,李霈他善於玩弄權術,且癡迷於權力。
愛會變淡,但他的城府和對權勢的欲'望隻會隨年紀變深。
她不敢信。
陳卿瑤打算離開。
但走前,祁皇後來見,她說出她和李霈的交易。見陳卿瑤訝然,她亦詫異:“陛下沒告訴你?”
陳卿瑤搖頭。
不是他沒說,是她沒信。
祁皇後走後,陳卿瑤獨自坐了許久,她還是決定和李霈談談。
.
勤政殿內,傳出濃烈的藥味兒。
榻前是建康王及一老道。
而李霈麵若金紙,在榻上沉睡,看著毫無生氣。她心頭一緊,急上前探他鼻尖,察覺到氣息才收回手。
陳卿瑤鬆了口氣。
建康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李霈和她麵上掠過:“不走麼?”
陳卿瑤說:“走前想問他幾句話。”
她再次問李霈怎麼了。
建康王未答,隻淡道:“你心裡可有他?若分毫沒有,知曉了也是負累。”
陳卿瑤陷入猶豫。
她或許已有答案,可說不出口。
然而看著奄奄一息的李霈,她想起因姑母、爹爹留下的遺憾。
陳卿瑤點了頭。
建康王這才說:“陛下無礙,隻是服了絕嗣藥,元氣大傷。”
“絕嗣
藥?”陳卿瑤不敢置信。
他是帝王,怎能無嗣?她有許多困惑?[]?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建康王讓她親自問李霈。
後半夜,李霈醒轉。
他看著陳卿瑤,迷蒙的眼眸驟然清醒,他看了她許久,繼而緊扣住她腕子。
“阿姐……”
陳卿瑤心緒複雜,看著他蒼白的唇,還是問了出來:“你……為何服藥?”
她猜測他會說是為了不讓她離開他,借此留住她。
李霈凝著她的眸。
“因為不想讓你再痛一次。也因為,相較權勢,我更不想失去阿姐。”
他說著,話鋒一轉,散漫不羈地笑了:“這隻是備給阿姐的說辭,朕沒那麼無私。皇長兄之子聰慧靈透,又有建康王相護,朕已不必再有子嗣。”
陳卿瑤靜靜看他。
她不置可否,轉身要走,李霈忽然牽住她,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阿姐,你為何會覺得,我願意放你走?”
陳卿瑤沒掙紮。
“不想讓我走,就彆逞強!你不是很瘋麼,不是情話一句接一句麼?既然都服了絕嗣藥,說句真話又如何!”
李霈看著她,眸中暗芒搖曳。
他將臉貼在她心口。
“這裡,似乎變大了。女兒一定會很喜歡,因為我也喜歡,她生得像你,可性子像我……”
過了好久,他又道:“情話要說,但不是現在。我知道,想留住你光靠情話遠不足夠。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你離開,但我能為你違背本願。”
陳卿瑤問:“你的本願?”
他說起自己的幼年:“我的阿娘,當初因不得已才被殷氏利用,但她始終沒放棄,瞞著所有人養大我。可那樣堅韌的一個人,還是自儘了。她說她撐不住了,讓我好好活下去。怎麼才能活下去呢?我設法被父皇發覺,以為那樣就能變好,但我想錯了,成了皇子,我依然受儘欺辱。起初我不解,後來記起阿娘死前說,怪她無權無勢,我們母子才落得如此下場。從此,我的本願便是爭奪權勢。
“阿姐,你服過五石散麼?權勢就如五石散,一旦嘗過在巔峰之上的快意,便會懼怕失去。”
陳卿瑤問他:“既如此,你又為何輕易就絕了自己的後路?”
李霈悶悶地低笑。聲音震得她心口微顫,一直震得陳卿瑤心裡發癢。
“那夜,我才發現權勢並非我本願。我隻想得到阿姐的愛而已,不止男女之愛,也想成為你的家人。
“隻有成為家人,才不會被阿姐輕易權衡掉,不是麼?”
他帶著執念與溫柔,咬了她。
“阿姐,也把我當成家人吧。我不算蠢,有些手段,可以成為你的刀,隻要你將我帶在身邊。”
陳卿瑤細細密密地喘著。
“不……不可。”
李霈身子僵住。
他苦笑道:“還是不行麼?”
她搖頭:“我對家人隻有信任,沒有男女之情,因而……
“你做不了我的家人。”
李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說什麼?”
陳卿瑤不自在地鬆開李霈,懶洋洋地把玩著床幔上的流蘇:“眼下臣妾對陛下的信任也才三四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陛下想做臣妾家人,且再等等吧。不過,男女之情倒有五六分,當夫婿……倒勉強。”
李霈定神看她。
“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陳卿瑤也問自己為何。想了很久,她說:“在你昏睡的幾個時辰裡,我突然想明白了。有些東西,我不是不喜歡,是不敢。但或許,可以再試試。”
況且,就在方才,她發覺李霈雖未明說,但他內心深處其實和她一樣——
想要家,想要家人。
他並非她所想的那樣可怕。
正好她也喜歡他。
陳卿瑤委婉說完,捋了捋鬢發:“孩子還等著,我先行回宮。”
剛要走,就被李霈牽住袖擺。他仰著臉,凝望了她許久,笑得乾淨溫潤:“阿姐,把我也帶回你殿中吧。”
陳卿瑤被他看得心裡又癢又軟,故作不耐煩地掰開他:“你先養病。”
可李霈黏人得緊。
陳卿瑤無法。
隻好喚人抱女兒來勤政殿。
小公主神態像李霈,其餘地方隨陳卿瑤,一見父皇,她咯咯笑了,李霈伸出食指,讓小團子握住。
“真乖,不枉爹爹每夜趁你阿娘睡著時偷偷去看你。”
他挑眉,笑裡十足的意氣風發:“女兒眉眼很好看,像朕。嘴唇隨阿姐,是個美人胚子,不愧是你我的孩子。”
夜深人靜,燈燭儘歇。
暗夜裡,青年聲線優柔繾綣。
“阿姐,還走麼?”
陳卿瑤翻了個身,又被拉回。
他的懷抱仍舊緊得令人窒息。但她已開始相信,他不會害她。
陳卿瑤沒像往常那樣掙脫,隻尋了個舒坦的姿勢。
“唔,明日再說。”
.
光陰流轉,這是李霈登基的第三年。這一年,南周幾度擊退羯人,曾被歹人殺害的小太孫也被尋回立為皇儲。也是這一年,陳卿沄送妹妹出嫁,曆經數年變革,她再次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團圓。
這日清晨。
陳卿瑤一醒來,就發覺身子被纏得死緊。好在她已習慣他令人窒息般的擁抱,隻輕哼一聲。
李霈念起每日必問的話。
“不知今日,阿姐對我多了幾分男女情愛,幾分家人之間的信任?”
陳卿瑤不耐煩地扒開他。
“比昨日少一分。”
青年失落輕歎:“啊,為何呢……昨夜一夜,朕竟是白乾了麼?”
陳卿瑤惱然。
“因為你話太密,煩人。”
心口悄無聲無息攏上一直微涼的手,輕攏慢收:“如此啊……
“那朕今日少說,多做。”
羅帳拉上,遮住萬千旖旎,一隻細白腕子無力地垂到榻邊,又被青年修長的手捉回去,十指緊扣。
虔誠的信徒狂熱喚著他的菩薩。
是她,在他十四歲那年將他從怨恨的深淵邊際救下他;也是她,在他二十歲時,將他拉離權勢的蛛網。
“阿姐,阿姐……
陳卿瑤眉頭緊蹙,而嘴角愉悅上揚。
沉浮之間,她恍若回到多年前,在行宮池邊,那少年目光複雜地望著她:“阿姐,你真的回來了……”
如今,他成了她的夫君。
也成了她的家人。
她收緊手,回握住他。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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