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二十一癲(2 / 2)

輔國大將軍王行滿是笑麵虎,沒達到目的自然是不滿意的,便也提劍上去,假借對劍之名,一劍劃開鄭克虎的麵皮,在他左臉留下一個從顴骨延伸到嘴角的猙獰傷口,差點把他的眼珠都給挑了出來。

應離闊明白,這是在給自己下馬威,眼見兄弟負傷,他不可能坐視不理,當即決定自己出去舞劍,就算王行滿劃爛他的臉,刺瞎他的眼睛,他也認了!

然而喬遲卻將他按住,提起舞女放在一旁的胡不思,自己施施然站了起來。他是世家大族出身,總是那麼會說話,兩三句便緩和了大帳中因為見血而僵硬的氛圍。

“有舞無曲不成宴,大奉武臣、淮陰喬氏家主喬遲,為輔國大將軍、大燕聖主獻上一曲。”

那時喬遲一十五歲,年輕俊美,因為用兵如神而聲名在外,得了個“毒蜧”的外號,後燕的許多將領都在他手裡吃過虧,樂得見他低頭。王行滿知道喬遲是他的左膀右臂,再加上喬遲還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算是夠格,便也沒有拒絕。

於是喬遲便將胡不思斜抱在懷中,一邊彈,一邊唱起了一首《漠上曲》。

王行滿沒有閒著,他在一旁提劍而舞,劍刃有意無意的朝喬遲掃去,喬遲腳下生風,衣袂飄飄的閃避,行動之間瀟灑自如,宛如載歌載舞。

王行滿的劍刃大部分落空,但也有落到喬遲身上的,一落上去,就留下一道血痕。每次擊中,營帳中將領便大聲叫好,王行滿就興致蓬勃的讓喬遲換曲,他要接著再舞劍。

就這樣,曲子換了一十餘次,喬遲身上也挨了一十餘劍,他的臂膀、後背滿是血痕,血流出來浸濕了青衫,饒是如此,他臉上依然帶笑,那笑意甚至越來越盛。

終於,王行滿戲耍夠了,把劍扔在一邊。

“喬將軍看著是個小白臉兒,沒想到琴彈得不錯,此番逗得眾將士開心,想要什麼打賞?”

喬遲單膝跪地,微微垂首,麵上帶笑,全然的臣服姿態,“遲琴藝平平,能搏諸位一笑,榮幸之至。彆無所求,惟願將

軍消氣,憐我大奉子民。”

王行滿大笑著端了一杯酒到他麵前:“抬頭,喝了它。”

喬遲順從至極的湊過去,用嘴銜住杯沿。

王行滿按住他的頭,五指插進他的發間,將酒杯傾倒得很快,那來不及吞咽的酒液就順著他的唇角溢出,劃過他的下頜,蜿蜒向下,淌滿他的脖頸與前襟,讓他狼狽不堪。

酒是米酒,濁白,濃稠。

帳中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血氣方剛的將領們在那一刻,都向帳中那個白皙俊美的青年男子投去狎昵輕慢的目光。

喬遲並沒有看彆人,仍是專注的看著王行滿,溫聲笑道:“將軍消氣否?”

王行滿伸出大手,輕輕撫摸他的側臉,眼神中滿是欲色,“你很好,來我帳下侍奉,我讓你做大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在那帳營之中,應離闊沒有一刻不想站起來!可滿臉是血的鄭克虎卻死死的按住他……他知道不該輕舉妄動,他知道喬遲是在代他受辱,為了保全他,可王行滿他該死!該死!該死!!!

那是他從不敢慢待的十一,那是他藏在心裡的年齡最小的兄弟……他竟然這麼對他!他們竟然敢這麼看他!

他們全部都該死!!!

喬遲婉拒王行滿之後,坐回到他的身邊,慢條斯理用布巾擦去脖頸上的酒漬,看起來好像渾不在意。在王行滿放他們離開時,喬遲看出他的魂不守舍,甚至還勸了他一句:

“做人要屈能伸,上馬車,三哥。”

那時他差點都快信了喬遲是不在意的,然而當馬車抵達大奉軍營,喬遲一下車,就嘔出了血。

大夫說是怒火攻心,牽動舊傷。他這才知道,原來喬遲不是不在意,他恨得快發瘋,隻是藏得太好,若不是那口血,沒人知道他的心思。

後燕一直是大奉最強大的敵人,直到三年前,大奉軍的鐵蹄才徹底踏平後燕的大京。

而王行滿,也落到了喬遲的手裡。

彼時,王行滿的後燕早已分崩離析,他這個柱國大將軍在用兵如神的喬遲手中吃了一次又一次敗仗,手上僅有的那點兒兵力也被消磨殆儘,徹底成為了階下囚。而喬遲經過亂世十三年的打磨,已經成為大奉血將星、魑鬼大將軍,百戰不殆、凶名在外!他是一柄開鋒的寶劍,隱忍多年,終於得以將寒芒四射的劍刃抵上仇敵的咽喉。

那天傍晚,晚霞如血,落日熔金。

喬遲把王行滿架在鬼麵軍的軍營中央,用一把小刀,開始剮王行滿的肉,從腳尖開始,自下而上,剮完左腿,剮右腿。

剮一會兒,喬遲就要歇一會兒,然後笑眯眯的去把王行滿的下巴接上,聽聽他要說什麼話,如果是要罵人,就把下巴卸下來,然後撿起刀子繼續剮。

到了最後,當兩條腿的肉都剮得差不多了,喬遲再去把王行滿的下巴接上時,他再也罵不出來,隻顧著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

喬遲大笑著讚歎道:“如聽仙樂耳暫明啊!”

“王將軍,你繼續叫!喬某為你伴奏。”

他用帶血的手抓起一旁的胡不思③_[]③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盤膝而坐,將琴摟在懷裡,五指撩動琴弦,笑眯眯的看著麵前垂死的王行滿,開口唱起了一首悠揚的小調: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彆離多……”

抒情的琴聲彈唱和淒厲的慘叫交織,被夜風吹得很遠很遠,直令人毛骨悚然。

應離闊站在山崖上,負手而立,將山腳軍營的情況儘收眼底。錢成良、庾向風和鄭克虎跟在他身後,也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十一真是越來越瘋了。”

庾向風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搖頭道:“你們說他這樣,能娶到媳婦嗎,那不得一直打光棍?正好,我有個妹妹,可以……”

“親妹妹?還是撿來的?”錢成良白了他一眼。

“古有佛祖舍身飼虎,我用親妹妹舍身飼十一啊!”庾向風攤了攤手,“反正十一長得好,我妹妹也不吃虧。”

鄭克虎垂手而立,甕聲甕氣道:“十一受委屈了。”

當年王行滿留在他臉上的劍傷,已經成了一道猙獰的疤痕,而當年的羞辱,也在十一的心裡留下一道疤,殺了王行滿以後,當年事才算真的揭過去。

應離闊依舊垂眸看著山崖之下。

暮色四垂,軍營之中篝火已經升起。頭戴儺麵、身穿玄衣的鬼麵軍如重重鬼影,沉默無言的矗立在篝火旁,把對著垂死之人笑著彈唱的喬遲層層包圍其間,像是簇擁著他們唯一的鬼王。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彆離多……”喬遲的歌落下了最後一句。

王行滿流乾了血,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喬遲站起身來,將那把胡不思扔進熊熊篝火之中,“王將軍,一路走好。”

……

禦花園裡,太液湖畔,楓樹林前,喬遲的手依舊掐在應離闊的脖頸上,眼中滿是嫌惡。

應離闊隻覺得恍如隔世——王行滿,曾經是他和喬遲最痛恨的敵人,而如今,他看喬遲的眼神,竟會讓喬遲想起王行滿?

他知道喬遲厭惡男人用充滿情|欲的眼神看他,可他分明……藏得如此隱蔽。

喬遲閉了閉眼,最終還是沒有真的下手把他的三哥活活掐死在這兒,他鬆開了手,眉宇間浮現出一種深沉的悵然和疲憊。

“陛下,可還還記得登基大典時,臣與你說的話?”

當然記得,喬遲與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應離闊看著眼前男子,那些過往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宣武三年秋,天下初定,大奉定都盛京,在皇城召開祭天登位大典。

大殿之後,熏香嫋嫋。

應離闊頭戴十一道冕旒,身穿繡滿日、月、星辰、山川的厚重冕服,腰間垂下的十一道形狀各異的玉鏈,每一道都有其深意。

亂世

之中,他也曾無數次想過日後會不會有這一刻,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當煌煌天命壓身,他卻不自覺的感到惶恐。

年近四十並沒有讓他真正的不惑,想得越多,惑得越多。初時他隻是龍首原上一介小小郡守,因緣際會,被機緣推動,被兄弟們看重,一步步將他推上高位。如今站在這無數個帝王站立過的紫宸殿,他不禁思索,自己的德行是否可以配位,自己的功業是否當真足以稱王。

究竟是誰,敢以肉體凡胎,口稱天地之子?

到底是誰,能自信肩擔日月昆侖而不傾,背負蒼生之責而挺拔?

大業已成,可為何他此刻大汗淋漓,心中惴惴?

喬遲數日前在與南黎作戰,動身得遲,為趕上大典,日夜兼程,正好一身風塵仆仆的出現在他的身後。

“喬遲,你說世上可曾當真有過天命?”他忍不住問自己這個年齡最小、卻最為穩重的十一弟。

喬遲並未回答,隻是笑了笑,將他認認真真的從頭打量到腳,眼神是如此的欣賞、欣慰,好像他是他親手繪出的一副江山畫卷,是他精心篆刻的一尊傳世玉寶,如父如兄,寬和包容……

“篳路藍縷,玉汝於成。”

他抬起滿是傷痕的手,替他理了理衣領,撫平衣襟上的褶皺,又俯身細心撥正他腰間的玉鏈。

冕旒蔽目,十一道綴珠輕晃,應離闊看到男子肅然的側臉,鼻梁高挺、薄唇如刀,讓他不知為何,心跳如鼓。

“君子正衣冠。”喬遲輕聲道。

那時萬道天光從紫宸殿前齊齊落下,他身著素衣,逆光而立,風姿雋爽,湛然若神。

“踏過這道門檻,你便是九五至尊,蒼茫天地都是你的疆土,萬千黎民都是你的子民。做個好皇帝……”

“願陛下千秋萬歲,開萬世太平。”

後來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旒,金章紫綬垂天象,管取山河萬萬秋。

他得到了曾經想要的一切,可正因為這一切,讓他不能再要喬遲。

世間安得雙全法,即使身為天子,這一生,或許也沒有圓滿可言,可他就是不甘,就是如此的不甘!

此刻,楓樹林前。喬遲抬手,垂眸為他打理衣領。與兩年前不同,他冷著臉,咬著牙,重重的拉扯他的衣襟,手勁頗大,狠狠一扯,扯得他身軀不住抖動。

“君子正衣冠!”喬遲一字一頓,沉聲道:“歪了,不雅。”

“為君者,每日對鏡自照。以銅為鏡,以人為鏡,以古為鏡,一日不照,則衣不整,一月不照,則身不正。懂了嗎,陛下?!”

那一雙長眸裡,滿是警告和慍怒。

宣武帝讀懂了,全都讀懂了。他禁不住斂眸苦笑,笑自己的癡心妄想,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喬遲,他的兄弟,他的重臣,他當憐他、敬他、倚仗他,不得愛他……

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從假山後繞過來,當場見證這駭人一幕,還以為淮陰侯在剮天子的衣裳,嚇得麵色慘白,當

場跪在了地上。

喬遲沉著臉,收回了手,垂手而立。

宣武帝掃了眼他的臉色,隻覺得心頭苦澀。搖搖頭,將那些傷春悲秋的思緒暫時放在一邊,他打量了一下麵前這個太監。思忖著小太監看著眼熟,是皇後身邊的人,應是來傳話的。

“什麼事,說。”

小太監叩首在地,結結巴巴的說道:“皇後娘娘請您速來,來坤寧宮,太醫說,娘娘有喜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如若在平時,這確實是喜事一樁,可如今這個“喜”落在宣武耳中,卻頓覺刺耳,他尤其不想讓喬遲聽到,可偏偏他就站在一旁。如今這場麵,襯得他越發昏聵,甚至有些可笑……

喬遲似是已經壓下了心頭的怒火,伸手從容不迫的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長的說道:“恭喜三哥添嗣,快去吧,嫂子在等你,彆讓她失望。”

“喬遲,朕錯了。待你從瑤光山回來,朕便向你賠罪。”

宣武帝能屈能伸,撂下這一句後,轉身便隨小太監前往坤寧宮。

喬知予垂手而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拐角,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墨玉扳指,眼中眸色深深。

也不知道敲打他這一下能管多久,畢竟是天子,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然她方才就該扇他幾個大巴掌,狠狠爽一把!

不過,聽剛剛那小太監的意思,杜依棠又懷了?她還願意為宣武生孩子?第一世和第一世,她隻生了兩個,這一世怎麼還多生個老三。

想著想著,喬知予踩著腳下卵石小道,調整方向,準備往建福門走去。後宮是非之地,不能久待,還是早點回家吧……

然而剛一轉頭,就看到對岸太液湖畔重重煙柳怪石之間,走出一個嫵媚多姿的身影。那雍容女子一襲華美衣袍,滿頭珠翠,與她隔著太液湖遙遙相望,見她目不轉睛,便歡喜的笑了笑,抬起玉手,風情萬種的撫了扶鬢角。

喬知予雙目圓睜,下巴都差點掉下來了!

——這女人不是杜依棠是誰?她怎麼在這兒?

難道是這女人發現了宣武帝方才對她拉拉扯扯,心有不悅,使了調虎離山之計,把宣武帝誆去了坤寧宮。

好大的膽子!

震驚之餘,喬知予臉上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這一對癲公癲婆,真是絕了……

秋風吹動柳絲,美人的身影在煙柳之中若隱若現,但那雙含情目卻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纏綿。

杜依棠生得好看,身段也美,淡妝濃抹總相宜,今日扮相端莊雍容,也彆有一番風致。

喬知予望著湖畔那一抹倩影,想到她那晚橫臥在她懷中,柔情似水,腰間軟肉豐腴,身上柔香四溢,而自己竟然真的做了柳下惠,竟然真的忍住沒和她廝混行樂!而今真是……非常的後悔,非常非常的後悔!

當然,後悔是歸後悔,但為了任務,這柳下惠她還得繼續做下去。

媽的,人生真是毫無意義!

喬知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對岸,發現杜依棠還在笑著看

她,一雙鳳眼亮晶晶的。一陣風從她那邊吹來,遙遙送來她身上的暖香,聞著令人心旌搖曳。

彼岸,杜依棠站在垂柳之下,隔著煙水蒙蒙的太液湖,與那個紫金官袍金玉帶的英武男子遙遙相望。

剛剛對岸發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底。應離闊的心虛讓她覺得可笑,可喬遲的憤怒卻隻讓她覺得心疼。

他應該是真的沒想到吧,他的三哥一直以來對他竟然抱著那種肮臟的心思。長痛不如短痛,如今全部挑破,對他才是真的好。隻有看清了這些臟汙,日後得知珩兒是他的兒子,他才不會痛苦,才會全力以赴,扶珩兒登上儲位。

望著對岸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杜依棠心中一軟,要不是今日她出手幫他,看他怎麼收場。

喬郎啊喬郎,你怎麼就這麼好,讓誰都想要……

太液湖畔,喬知予最後欣賞了煙柳之下娉婷多姿的杜依棠一眼,施施然轉身離開。

她本想直接回家,沒想到在建福宮門下,差點被一個藤球砸中,好在她眼疾手快,手一抬就把那藤球抓在手裡。

藤球上纏了金絲,還掛了銀鈴,編了彩繩,做得十分精致,沒等她看出個所以然來,就有人求到她麵前。

“大人若沒事,可否把球還給我……”

一道清亮中帶著些稚嫩的男聲傳進耳裡。

喬知予下意識垂頭,正好與一個麵容清俊的小子撞上了視線。

“珩兒?”

“叔父!”

金冠錦袍的小少年認出喬知予,喜出望外,猛地撲上來抱住了她的腰,但他剛剛抱上,似乎就意識到此舉失禮,又趕緊鬆開,端正站好,抱手行了個禮。

“珩兒長高了,也懂事了。”喬知予習慣性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後腦勺,神情十分欣慰,隨手把球丟給了他。

應元珩接過球,臉上卻有些發紅,把球偷偷的往身後藏了藏,好像被叔父抓到玩球,是一件有些丟臉的事情。

不過少年人的羞赧轉瞬即逝,他很快就圍在高大威武的叔父身邊,開始問長問短。

“叔父,今年還是您教我們騎射嗎?”

“叔父,北戎朔狼真的三頭六臂嗎,可不可以和侄兒講講?”

“今年秋獵您會來嗎,可不可以和我們一起打馬球?三哥、五弟六弟大家一定會很開心的!”

喬知予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了他,把他打發走時,臉上的神情甚至堪稱慈愛。

可愛的小崽子,不愧是她喬遲的種。

應離闊的皇帝要是當膩了,就把這小崽子扶上去,到時候,算起輩分,她還是太上皇呢!

作惡的欲念又在她的心底澎湃起來,讓她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一個憧憬的微笑。

好玩!實在太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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