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下了樓。
鞋底子很柔軟,踏在台階上悄無聲息,他的腳步也放得很輕,轉過層層旋轉的台階,在最後接近大廳的地方,他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聲音不高,在空曠又安靜的宋宅裡便顯得很清晰了。
宋玉章凝神一聽,發覺是孟庭靜在同家裡的傭人說話,他聽了一會兒發覺兩人說的有來有回,內容涵蓋了孟素珊在宋家當大少奶奶時期的事情,也有他近來在家裡發生的事。
宋玉章聽孟庭靜問那傭人他最近吃的怎麼樣時,忍不住笑了笑。
孟庭靜眼眸一轉,看到了宋玉章的影子,他一抬手,製止了仆人的答話。
仆人似有所感,一回頭,正見穿著睡衣的宋玉章從樓上下來,向他擺了擺手,“去睡吧。”
仆人今日負責守夜,得了宋玉章的許可後,便很高興地跑回傭人所住的小樓裡真去睡覺了。
宋玉章笑著,其實是心平氣和,擺出的是很客氣的笑容,“大半夜的,在我這兒熬鷹?他拿的可不是你孟家的工錢。”
茶已經冷了,孟庭靜喝了口冷茶,“他如果拿的是我孟家的工錢,他就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是,”宋玉章邊笑邊走了過來,有些自嘲道,“你們個個都比我會治家。”
孟庭靜一口接一口地喝杯子裡的冷茶,仿佛那冷茶的滋味好的很,他靜默片刻後,淡淡道:“未必。”
宋玉章正按著睡衣帶子坐下,聽孟庭靜這似是而非的話倒有些驚訝,孟庭靜處處要強,就是這樣模糊的認輸,也足以叫他感到詫異了。
孟庭靜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頭凍的,鼻尖略帶一點紅,看上去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意思,宋玉章對這一類俊俏白皙的長相已在心中免疫,然而還是感到了些許觸動。
人生如夢,他這大半年跌宕起伏的時光,從頭至尾的見證者,就是一個孟庭靜了。
兩人默然不語,良久,孟庭靜先發了問,“你跟俞非魚……好上了?”
“不錯。”
孟庭靜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他平靜道:“我就知道你會跟他好。”
宋玉章道:“是嗎?”
“他簡單,好糊弄,所以你喜歡。”
宋玉章笑了笑,“也沒有那麼不堪吧。”
孟庭靜也笑了笑,目光凜然地看向宋玉章,“我說的是事實,難道事實都是不堪的?”
宋玉章沉吟了一會兒,承認道:“你說的對。”
孟庭靜心裡並沒有宋玉章服軟的痛快,他什麼時候痛快過呢?就是同宋玉章麵對麵坐著,他放棄商會主席時,宋玉章變了色的臉龐令他感到了痛快。
也終於有他料不到的時候了!
隻是那痛快轉瞬即逝,是真正的一時痛快。
然後呢?然後就要同宋玉章明爭暗鬥你死我活。
在很久之前,其實也不算久,大約也就是小半年之前,孟庭靜曾幻想過讓宋玉章匍匐在他腳下,承認自己的有眼無珠,對他哀求乞憐。
人同人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既然非要有人占上風才能獲得太平,那就由他來占這個上風吧,上風,那他是占慣了的。
然而,他失敗了。
不是一時的失敗,是未來都可預見的失敗。
痛快是一時的,悲哀卻會是一輩子的。
那種悲哀來自他的內心,或者說靈魂,除了他自己,誰也解救不了,宋玉章也不行,宋玉章有宋玉章的悲哀之處。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不要騙我。”孟庭靜四平八穩地開了口。
宋玉章道:“你問,問完了就回去,把俞非魚也給我放回來,沒他,我今晚睡不安穩。”
孟庭靜沒有正麵回答他,雙眼寧靜安然地盯著宋玉章的臉孔,他道:“那天,你是想逼我同意聶家從碼頭運貨才跟著聶飲冰出的城,是不是?”
宋玉章一刻都沒有猶豫,不假思索道:“是。”
孟庭靜的掌心從膝蓋上空懸了一下,像是被氣流震懾了一般。
又是久久的靜默後,孟庭靜忽然伸手拉了宋玉章的胳膊,宋玉章料想孟庭靜今晚大概是要發一次瘋的,發瘋就發瘋吧,所幸他也有心理準備,瘋完了他好踏實睡覺。
孟庭靜將他人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宋玉章鼻尖輕輕一動,仿佛嗅到了血氣。
孟庭靜右手貼了他的臉,將他的臉側壓下去,按到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很平穩,宋玉章感覺到孟庭靜的掌心有些冰,他暗暗想著預備著孟庭靜什麼時候發瘋,然而孟庭靜沒有發瘋,眉心微微一熱,宋玉章抬起眼,孟庭靜正注視著他。
宋玉章也有些發怔。
同孟庭靜,他是好了又壞,壞了又好,那狀態好像是永遠沒法固定下來,像是有兩極在搏鬥。
孟庭靜低下頭來時,宋玉章的心裡一點躲避的心思都沒有,也該是時候了,打了鬨了就要好一陣,好上一陣就又要摔摔打打,隻是這麼糾纏下去,其實也沒多大意思,所以宋玉章事到臨頭,還是躲了。
孟庭靜的嘴唇再一次落在了他的眉心,嘴唇偏於涼,像冰,很乾燥地從眉心印落到鼻梁,再是鼻尖,最後就是嘴唇了。
還是沒躲過去,兩人的嘴唇碰在一塊兒,記憶之中好的壞的又全死灰複燃一般重新閃爍了起來,纏綿而又纏綿的觸碰著,濕潤地相濡以沫。
孟庭靜摟著他,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和氣息都溫暖地纏繞在一塊兒,孟庭靜低聲道:“你方才是騙我的。”
宋玉章沉默著輕歎了口氣。
孟庭靜側過臉,將自己的麵頰貼在宋玉章的麵頰上,“你對我,也有過情分。”
宋玉章輕閉了眼,睫毛微微扇動著,手掌按了孟庭靜的後腦勺,呼吸著孟庭靜身上冬末春初的氣息,他輕聲道:“庭靜,你愛我,我怎麼會不懂呢?”
浩浩然的悲傷如巨濤般將孟庭靜淹沒了,他還是不後悔,因為人就是這樣,不經曆就不能參透,得靠自己熬出來,走不了任何捷徑,非得自己一刀一刀地剖,才能將自己的心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庭靜現在明白了。
他愛的宋玉章也不是顆石頭,他也有心有血肉有感情,跟他一樣,是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