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聽到“豬下水”三個字, 臉色都變了。
他這人喜食清淡,從不會吃豬下水,因著豬下水一旦處理不好, 難免腥氣騷氣,胤禛一向都是避免食這些的。
胤禛本是硬著頭皮,壯士斷腕一般,哪知道一口下去, 不但不腥不騷, 雉羹的味道反而更加濃鬱,富有層次感。
胤禛平日對雉羹沒甚麼太多感覺,便是因著雞湯喝起來雖然鮮美, 但是味道過於單薄,入口總覺得少了一些甚麼味道。無非加入筍子或者菌菇, 但是菌菇的味道又特彆容易喧賓奪主,一不小心便變成了蘑菇湯, 所以胤禛對雞湯的態度是可有可無。
哪知今日,竟然飲到了如此鮮美的雞湯,說這雞湯裡放了豬下水, 胤禛都不相信。
胤禛納罕道:“八弟,這雉羹之中,當真放了豬下水?”
雲禩點頭道:“的確放了,膳房裡正好有一塊新鮮的豬肚, 我便熬了這鍋豬肚雞湯。”
胤禛奇怪道:“那就怪了, 這豬下水, 為何一點子也不腥臊,反而增加了雉羹的濃鬱厚重,真真兒是怪事兒。”
雲禩挑眉道:“這便是四哥的偏見了。”
“哦?”胤禛難得感興趣, 道:“食個雉羹,還有偏見一說?”
“熊掌有熊掌的美味,”雲禩道:“豬下水也又豬下水的滋味兒,這世上萬千,便沒有不好吃的食材,隻有不會料理,無法發揮食材功用的廚子。雞湯味道單薄,很容易寡淡,鹹香有餘,而無法激發鮮味,這豬肚加進去,正好加重了雞湯的厚重感,相互襯托,豈不是更加鮮美?”
兩個人說的分明是雞湯,不過胤禛聽罷若有所思,的確,熊掌有熊掌的味道,豬下水也有豬下水的滋味兒,這便好像人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的活法一般。
胤禛微微蹙眉,思量的道:“八弟說的有道理,是我短淺了。”
太子胤礽看著他們說話,眼看著胤禛又盛了一碗雞湯,當即便不乾了,他本想小小的犯壞一把,如果胤禛不喝雞湯,雞湯豈不都是自己的了?
誰知道,胤禛竟然連豬下水熬製的雞湯都飲了,而且飲得有滋有味兒,一點也不嫌棄。
太子連忙道:“八弟,也給我盛一碗。”
雲禩給太子也盛了一碗雉羹,太子和四爺便開始喝雉羹,滿滿一大鍋的雉羹,眼看著就要見底兒。
雲禩道:“這最後一碗,弟弟還有用處,二位兄長便不要再飲了。”
胤禛與太子正意猶未儘,誰知道雲禩竟不叫他們食了,這是甚麼道理?
太子沉不住氣的道:“八弟,你還有甚麼用處?”
雲禩道:“這最後一碗雉羹,我打算端到牢房去,叫嵇先生嘗嘗。”
“讓嵇曾筠嘗?”太子驚訝的道:“嵇曾筠眼下便是階下之囚,叫他嘗甚麼?他自有牢飯食!”
雲禩道:“正因著嵇先生乃是階下之囚。看得出來,嵇曾筠此人,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不然此時也不會緘口不言。這樣之人,最容易感動,試想想看,八爺親手給他熬了雉羹,嵇先生會不感動麼?”
確實……是這個理兒。
隻不過,眼下四爺和太子都沒食夠雉羹,胤禩把最後一碗雉羹留給嵇曾筠,豈非虎口奪食?
四爺胤禛眼神平靜,目光幽幽的盯著豬肚雞湯,也沒說非要喝,但是他頭頂上的小表情流著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兩隻眼睛放著狼光,恨不能立刻撲上去搶吃搶喝。
太子麵上雖不情願,但還是“識大體”的,道:“那好罷。”
雲禩在兩個人麵前,把最後一碗豬肚雞湯盛出來,便準備端著去牢房探看嵇曾筠了。
胤禛道:“我也一同去罷。”
之前接頭人在牢房中自儘而死,胤禛沒有去查看,這會子他食了藥,又喝了好幾碗豬肚雞湯,假寐了一會子,多少恢複了一些體力,臉色不再那般難看,便也想去牢房看看。
於是三個人一起往牢房而去,再次去探看嵇曾筠了。
牢房有自己的夥食,這裡的夥食多難吃,雲禩是深有體會的,眾人進了牢房,便看到嵇曾筠的房門外麵放著一碗夥食,一口沒動。
嵇曾筠站在牢房裡,仰頭看著牢房上方的小氣窗,聽到腳步聲,微微側目,看了他們一眼,但是並沒有作禮,也沒有開口,反而把目光又轉了回去,繼續盯著小氣窗發呆。
“大膽刁民!見到太子和貝勒,還不下跪?”
對於牢卒的嗬斥,嵇曾筠置若罔聞,仿佛變成了一個聾子。
雲禩抬起手來,阻止牢卒的嗬斥,道:“下去罷。”
“是是,八爺,奴才這便退下。”
雲禩揮退了牢卒,慢慢走過去,將提著的食合放在地上,從裡麵拿出那碗豬肚雞湯來。
牢房陰濕,空氣也不怎麼流通,接頭人自儘的血腥味堪堪散去,彼時豬肚雞湯的小碗一拿出來,那香味也快速彌漫在狹窄的牢獄之間,瞬間掩蓋了陰濕的氣味兒,與那簡陋的牢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嵇曾筠聞到香氣,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豬肚雞湯的小碗,隨即又把目光移開,繼續盯著氣窗發呆。
雲禩麵容很是溫和的道:“想必嵇先生還未用晚膳,這是我方才親自去熬製的豬肚雞湯,嵇先生若是賞臉,不防嘗嘗看。”
嵇曾筠淡淡的道:“八爺,這又是何必呢?嵇某人罪人一個,不足八爺垂憐。若是八爺想用一碗雞湯讓我招供,怕是打錯了算盤。”
太子胤礽冷笑道:“我八弟親手熬得雉羹,怎麼,你還嫌棄了不成?你這條賤命,都沒有這碗雉羹金貴!”
嵇曾筠苦笑一聲,道:“太子所言甚是,那三位又何必在嵇某人這條賤命上,白費功夫呢?八爺,嵇某人可以對你說一句準話兒,無論是誰,無論是甚麼法子,嵇某人都不會變節,不會開口,你們休想從我口中得到一絲一毫的答案。”
太子何其金貴,老八親手熬得豬肚雞湯,嵇曾筠還不識好歹,若是按照太子的性子,便是用鞭子一頓好打,看看他還能扛到甚麼時候。
雲禩微微一笑,道:“其實我也沒想著,能用一碗雉羹讓嵇先生招供,不過……像嵇先生這樣的人,是很好感動的,今天一碗雉羹不行,明日我還會來,明日不行,後日我還會來。我倒要看看,嵇先生能堅持幾日?”
嵇曾筠眯著眼目,道:“嵇某人說過了,八爺您是打錯了算盤。嵇某人……是最為鐵石心腸的那一個。”
雲禩不以為意,幽幽一笑:“好啊,咱們走著瞧。”
說完,把豬肚雞湯給嵇曾筠留下,便施施然轉身離開了牢房。
嵇曾筠看著放在地上的食合,食合裡的豬肚雞湯,微微蹙眉,想要叫住雲禩,但是雲禩走得太快,嵇曾筠根本來不及開口……
眾人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四爺胤禛又受了傷,食了晚飯便打算早早歇息,養精蓄銳。
雲禩累了一天,剛一沾到床榻,一挨到枕頭,便覺得困倦不已,隨手拉上被子,瞬間就要進入夢鄉。
哪知道……
叩叩叩。
是敲門聲,很是斯文的敲門聲。
這聲音絕對不是老九,或者小蘭英來叩門,否則不會如此斯文。
雲禩起初還以為在做夢,不過後來又聽到了“叩叩叩”的敲門聲,這次睜開眼目,發現的確是有人在叩門。
雲禩撐著手臂坐起身來,道:“是誰?”
“八弟,是我。”
聽聲音,竟然是便宜四哥胤禛?
雲禩有些奇怪,按理來說,胤禛受了傷,合該在屋舍裡休息才是,這大晚上的,跑到自己這兒來做甚麼?難不成……
豬肚雞湯沒食夠?
雲禩下了床榻,隨手披上一件外袍,便走過去開門,一打開門,果然是便宜四哥胤禛在外麵。
雲禩道:“四哥?這麼夜了,有甚麼事兒麼?”
胤禛臉色嚴肅,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雲禩更加奇怪,便宜四哥一進門,沒頭沒尾的說想起來了?想起甚麼了?
天色夜了,胤禛本已休息,他躺在榻上,腦海中卻走馬燈一般閃爍著,梳理著關於嵇曾筠的事情。
上輩子嵇曾筠是胤禛一手提拔起來的,嵇曾筠水利才華出眾,而且年少之時便開始行走名山大川,見多識廣,並非紙上談兵之輩,胤禛十足欣賞他的務實肯乾,嵇曾筠成為河道副總督這些年,給國庫不知道節省了多少巨款,總是能用最小的投入,做出最利於民的水利。
但是上輩子的胤禛,並沒有到渾河災區來過,可以說如果這輩子沒有係統,沒有接取這個任務,楊河台便會蒙混過關,將渾河死傷的數字壓製下來,欺上瞞下。
嵇曾筠是大器晚成之人,胤禛上輩子見到嵇曾筠之時,嵇曾筠已然不年輕,因此渾河這些事情,胤禛並不知情。
胤禛躺在榻上,不斷的思索著,突然腦海中一閃,似乎想到了甚麼,立刻匆忙起身,穿戴整齊,承夜便去尋雲禩。
雲禩道:“所以……四哥想起來甚麼?”
胤禛臉色嚴肅,陰沉著麵容,道:“嵇曾筠的父親喚作嵇永仁,若我沒有記錯,嵇永仁乃是昔日福建總督範承謨的幕賓。三藩之亂之時,耿精忠造反,福建總督本想上稟朝廷,請求援兵,豈料被耿精忠察覺,範承謨和他的麾下全都被耿精忠幽禁,嵇永仁應該也在其中,被幽禁三年之久,最後……”
雲禩聽到這裡,眯了眯眼目,聲音很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波瀾,在靜悄悄的黑夜中卻異常擲地有聲:“最後,自縊了。”
是了,如同嵇曾筠之前說過的那樣,他早就沒有家了,雖然老家還在那裡,但是他回不去,嵇曾筠的父親自縊而死,從那一刻,他便再也……沒有了家。
範承謨和嵇永仁被幽禁,三番之亂爆發,這一仗打了很久,最後康熙成功平定三番之亂,耿精忠走投無路,選擇投降。耿精忠在投降之前,唯恐範承謨手中有證據,事後會告發自己,為了湮滅證據,耿精忠逼迫範承謨,和其麾下之人自儘。
胤禛的嗓音冷冰冰,道:“福建總督範承謨,與其麾下幕賓,儘數被逼自儘,遇害之人,共計五十有三。”
嵇曾筠的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來說,嵇曾筠的父親寧死不肯投降耿精忠,應該是忠臣英烈才對,嵇曾筠心中不該有這般多的痛苦和怨恨。
然,問題就在於,耿精忠投降之後,朝廷為了安撫戰事,耿精忠等人被誅,耿精忠的家屬與旁支卻得到了保全,安然的生活到現在。
有些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無不成家。而有些人,朝廷為了大局著想,發放皇糧,供吃供喝。的確,對於嵇曾筠來說,這是不公平的……
雲禩點點頭,道:“原是如此。”
他說到這裡,突然抬起頭來,眯著眼目打量眼前的便宜四哥。
胤禛對上雲禩的目光,不知雲禩在看甚麼,但胤禛敏銳的發現,或許是自己說錯了哪一句話,讓八弟抓到了“把柄”。
“四哥方才說……”雲禩挑眉道:“想起來了?”
咯噔!
胤禛心中一震,果是說錯了話。
便見雲禩笑眯眯,好似不著痕跡的一問:“四哥是怎麼想起來的?”
胤禛是活過一輩子的過來人,上輩子並未在渾河遇見嵇曾筠,也隻是後來看到嵇曾筠的履曆,才知道他是福建總督幕賓之子,記憶並不深刻,這會子堪堪想了起來,自然是想起來了。
但胤禛又不能透露自己是重生之人,有空間已經足夠怪力亂神,雲禩同樣擁有空間,乃是空間共享者,所以胤禛和雲禩可以在空間上互通有無,無所隱瞞。
但重生……
胤禛當即收斂心神,恢複了冷漠的模樣,淡淡的道:“隻是偶然想起了福建總督的經曆,依稀記得其下幕賓,有一名嵇姓之人,精詩詞,擅音律,才華橫溢罷了。”
胤禛末了,補充了一句:“是了,其實我也不是十足肯定,嵇曾筠便是嵇永仁之子,猜測罷了。”
胤禛麵無表情,一本正經的說著搪塞之言,他自覺毫無破綻,也是說得通。但胤禛哪裡知道,自己的頭頂上還頂著讀心術的小表情。
這會子小表情絞儘腦汁,不同的用手指戳著腦袋,分明是一副可勁兒編謊話的模樣。
雲禩全都看在眼裡,笑了笑,略有所指的道:“看來……四哥也有很多秘密。”
胤禛渾身一震,他本以為自己說的“情深意切”“言辭鑿鑿”,搪塞老八不在話下,豈知道八弟根本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語,簡直是現成被打臉。
胤禛被打臉,還不能說破,板著臉麵岔開話題道:“既然嵇曾筠是嵇永仁之子,咱們不如從這方麵下手。”
四哥的頭頂上又出現了新的小表情,這回的小表情竟然穿著一件寬大的“馬甲”,Q版二頭身小四爺緊緊捂著自己的馬甲。
雲禩嚴重懷疑,空間係統的讀心術在賣萌,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捂緊馬甲?
雲禩知道便宜四哥是故意岔開話題的,但誰還沒有一兩個小秘密呢?人活在世,總有不想讓彆人知道的事情,既然是不想讓旁人知道的,雲禩也懶得去打聽甚麼。
雲禩順著他的話兒道:“四哥說的在理兒,看來嵇永仁之死,在嵇曾筠的心裡,永遠都是一根毒刺,弟弟倒是想到了一個好法子,可以一針見血的感動嵇先生。”
胤禛道:“哦?是甚麼法子?”
雲禩沒有說話,似乎很神秘一般,大晚上的趁熱打鐵,直接離開了屋舍,竟然往膳房而去。
胤禛有些好奇,不知八弟又想到了甚麼新鮮的法子,左右無事,便也跟著往膳房而去。
想要感動嵇曾筠,雲禩竟然又進了膳房,胤禛道:“八弟不會想再熬一鍋雉羹罷?”
雲禩道:“雉羹雖然美味,但對嵇曾筠來說,並不對症,這次要對症下藥。”
胤禛沒言語,靜靜的看著雲禩,等著他的下文兒。
果然,便聽雲禩一笑,笑聲雖然輕,但十足篤定:“弟弟準備做一些祭奠先祖的吃食,前去牢房,在嵇曾筠的麵前,祭拜嵇永仁。”
果然是一針見血!
不得不說,雲禩的法子簡直可謂是“狠毒”。
嵇永仁之死,是嵇曾筠心底裡的一根刺,他的怨恨,他的不平,全都源於此處。嵇曾筠背後的主子,在他最絕望之時,給予了嵇曾筠幫助,所以嵇曾筠才會如此死心塌地追隨他,甚至不惜性命。
既然一切的源頭都是嵇永仁自縊之死,雲禩便打算從這一點下手,來一個釜底抽薪。
祭拜先祖所用的吃食,尤其嵇曾筠又是江南人士,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青團。
雲禩本人便喜歡食青團,無論是甜口豆沙的青團,還是鹹口肉鬆的青團,雲禩都喜歡吃,軟軟糯糯的青團,清香芬芳,當小零食吃最好不過。
隻不過有一點,青團的青色是用艾草染色而成,雲禩本人不是很能接受艾草的香氣,量少還好,清香淡雅彆有一番滋味兒,但若是艾草量太多,雲禩便會暈香。
因此雲禩每次做青團,都不會放入太多艾草,提味提香便好,點到即止。
做青團十分簡單,和麵染色,將餡料一包,上鍋蒸熟便可以了。
古代的艾草遍地都是,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基本用不上艾草,但是古代不同,艾草是養生和膳房的日常用品,用量很大,所以隨手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