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結束後半個月便是殿試。隻是走到這一步的士子大部分都已經放鬆下來。
無論殿試成績如何,他們都不會有落榜風險。況且短短半個月的時間,縱然臨時抱佛腳,莫非便能驟然在殿試取得突破不成?
不出意外的話,最終是名列一甲二甲還是三甲,大部分人心中其實已有自知之明。
懸念最大的或許是三鼎甲的得主——確切的說,是榜眼與探花的得主。
即便是會試亞元的江博物都不敢百分百地打包票,斷言一定能奪取三鼎甲之一。
今科士子中可有好幾個與他實力相當的人物,之所以是他取中亞元,隻是他發揮更出色而已,焉知其他人在殿試上不會發揮勝他一籌?
自從受過謝拾的震撼,江博物一改恃才傲物的性子,如今自是不會小視天下英傑。
雖則如此,幾乎所有人都能斷言,今科狀元非謝拾莫屬。他本身的才華廣受認可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此前他已中五元,隻差集齊一個狀元,就能六元及第!
且不說再過不久便是當今陛下大壽,六元及第這等彰顯文治的成就出現任何一朝,想必都不會有任何一個帝王舍得拒絕罷?
故而狀元之位幾乎已經板上釘釘要蓋上謝拾的戳。唯一可能導致意外的因素大概隻有謝拾自身的發揮。萬一殿試發揮不如人意,煮熟的鴨子也有可能飛走。
想明白的謝拾心態十分放鬆。
既然殿試的結果已排除其他因素,全憑他自身發揮決定,狀元之位豈非已在囊中?
殿試前這半個月,謝拾並未將自己關在房中一味苦讀。每日上午溫書練字,下午便出去四處走走,帝都的大街小巷、風景名勝,都漸漸布滿他的足跡。
不曾到過帝都的百姓無法想象這座彼時大齊最繁華的城池是何等的恢弘壯麗。不出意外的話,此後數年謝拾都將在此度過。
有了這個心理準備,謝拾出門閒逛的時候還特特留意了一番帝都的房屋租賃情況。
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作為一個外鄉人,短時間內便想熟悉本地內情實在不現實。
與其耗費心神還有被人坑騙痛宰的風險,不如找人幫忙——難道還有比時間充裕又經驗豐富的師兄徐守文更合適的人選嗎?
麵對小師弟的請求,徐守文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這點小事他都幫不上忙的話,小師弟這麼多年的“師兄”豈不是白喊了?
於是謝拾徹底清閒下來。
他每日帶著石頭四處遊逛,臨近黃昏才回湖廣會館,渾然沒有備考殿試的緊張,就連走路的步子都透露著漫不經心的慵懶。
大齊的帝京經曆過會試的喧囂,在新一輪的喧囂掀起之前,亦染上了暮秋的慵懶。就連半空中打著旋的落葉都是不緊不慢。
而關於新科貢士的話題,也在連日的討論中漸漸失了熱度,被更新鮮的消息取代。
譬如近日最引人關注的新聞,便是北虜遣使南來為天
子賀壽,亦帶來了汗王國書。
傳說中的使者尚未到來,小道消息已經傳得滿城飛舞,傳播最廣、可信度亦最高的一條便是北虜來使此番要與大齊簽訂新的盟約,其中就包括開關互市與兩國聯姻。
會館中不少士子都熱議紛紛。
謝拾沒有理會這種捕風捉影的消息。且不說消息真假有待確定,即便為真,如今隻是貢士的他難道還能乾預國家大事不成?
他每日的行程依舊不變。
倒是有幾回晚歸時遇上過同樣晚歸的龔興源,二人一前一後踏入會館大門時,謝拾明顯從其身上嗅到撲鼻而來的難聞氣味。似乎是濃鬱的酒味與脂粉味混雜在一起。
二人雖說關係一般,可一次兩次後,謝拾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龔兄的傷已經大好了嗎?還是少飲些酒罷。”
龔興源的傷勢他不甚清楚,既然不是腿腳骨折隻是磕傷,想來隻是皮肉傷而已。才短短一月,即便恢複了也該注意些才對。
話音落下,龔興源明顯一怔。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謝拾一眼,緩緩舉袖道:“多謝謝兄關心,在下省得了。”
話雖如此說,隻是此後他依然故我。幾乎每日都帶著一身酒氣與脂粉氣回到會館。
會館中也漸漸多了一股關於龔興源的流言,都說他近日與一位清倌人好上了,大把大把散財,成了京中醉月閣的座上賓。
流言傳入謝拾耳中,他才意識到當初從龔興源身上嗅到的古怪氣味究竟從何而來。
此後又一次晚歸時與龔興源撞到一起,謝拾再未多言,而是一路沉默,各回各屋。
——終究是兩路人罷了。
·
九月十五,殿試之日。
這一日宮門大開,早早候在宮門外的謝拾率領二百九十九名貢士踏入其中,又穿過重重宮門,終於抵達奉天殿前。
——接下來他們將在這裡經曆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試。
此時,身著公服的文武百官早已按官階次序肅然而立,放眼望去,滿目朱紫。
謝拾立於殿前丹墀內,腳下是朱色的石階,身後是整齊排列的數百名貢士。
長風拂過“廣場”,寂然無聲。
旭日初升,但聞鳴鞭三聲。
奏樂聲中,天子升殿,百官行禮。
隨著奉天殿中天子頒下策題,三百名貢士行五拜三叩之禮:先稽首四拜,最後一拜三叩頭。此乃大齊祭祀及麵君之大禮。非重大典禮或節日,平日裡是不必如此的。
入宮之後的一係列禮儀,眾人早有排練,此時許多人雖然麵色緊張,倒也不曾出錯。謝拾尚有閒心暗暗抱怨一句繁瑣。
一係列流程過後,考官散題,百官退場,有軍衛將試桌在丹樨上排開,領了試卷的考生便依次入座——殿試正式開始!
謝拾的試桌就在第一排。入座時,他抬頭看了看天,隻見萬裡無雲,朝陽朗照,遠處的紅牆碧瓦都好似渡著一層璀璨金邊。
“是個好天氣啊……”
謝拾心情大好,低頭審視策題。
[朕以德薄,嗣承丕緒,於今八年……]
策題通篇不到三百字。
大意是皇帝建極以來如何夙興夜寐,以求天下大治,然而外有北虜之患,內有天災、盜匪為害,財賦匱乏,民生多艱……不知如何才能使百姓富庶而四夷賓服,從此正人倫,厚風俗,海內晏然而天下升平。
這道策題並未出乎眾人意料,可以說既容易又不容易。
容易在於出題中正,難度也不大,苦讀多年,能走到這一步的士子,肚中豈能無貨?尤其是這種大而化之的主題,對他們而言可太好寫了。策論終究是“論”,如紙上談兵,隻要文章能打動讀卷官和天子即可。其中是否有切實可行之策不重要。
不容易則在於這種任誰都能侃侃而談的策論,要如何才能從三百名貢士之中脫穎而出?
當下眾人便開始打草稿,有人著眼於財賦,無非是節用財賦那一套;有人以德為本,勸天子自為表率,以德治天下,如此自然能柔遠人,厚風俗,安百姓;有人著眼於強軍,大談屯田之策,練兵之法……
謝拾在座位上遲遲沒有落筆。
倒不是不會寫,憑他的積累輕輕鬆鬆便能做出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相信一舉奪魁不成問題。六元在即,彰顯的是天子教化萬民之功,沒有人會當不識趣的礙事者。
隻是……
既有“六元及第”的大勢在手,隻做官樣文章非他所願,何不大膽一些暢所欲言?
縱然進士再是風光,一旦入仕亦隻是微末小官,對於在座許多貢士而言,或許今日便是一生中唯一一次“上達天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