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拾卻絲毫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發出持續連擊:“與民守城,於閣下眼中是君子不取;頌讚守土之將,閣下依舊不取……敢問在閣下看來,何事堪稱君子所取?”
而圍觀的本地百姓已明白過來,看向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不善,有人直接開罵了。
“我呸!段大帥就是咱們福州的擎天柱,怎麼就不配被人家解元郎誇一誇了?”
“解元郎的詩我都聽得明白,始知天上有將軍,說得好,段大帥與薛大帥這樣的人物,定然是天上將星下凡來救咱們的!”
“好啊!我算是聽明白了。人家解元郎幫忙守城他不高興,誇段大帥他也不高興,這人該不會是倭寇派來的奸細罷?”
常年遭受倭寇襲擾的當地百姓早就磨練出彪悍之風,你一言我一語就給某人扣上了奸細的帽子,一群百姓一擁而上,將之圍在中間,嚷嚷著要逮了這個奸細去報官。
傅學益眨眼便被人群淹沒。此過程中,自然少不了推他幾l下,踹他兩腳。
“放肆,放肆!”包圍圈中傳出他氣急敗壞的聲音,“刁民,真是一群刁民——”
在場諸多士子呆呆望著這一幕。
雖說舉人的確有淩駕於普通百姓的特權,可這傅學益今日言行犯了眾怒,即便是鬨到巡撫衙門,最終多半就是不了了之。反倒是他今日這番醜態必然傳揚開來——嗯,換個角度想,怎麼就不算是揚名呢?
與謝拾一派的士子控製不住嘴角上揚。宋問之已經提筆在紙上記下“今日趣談”。
而與傅學益一道過來的幾l個讀書人則是一個激靈,下意識離他遠了些,儼然一副不熟的模樣,來時的目的也忘了個乾淨。
於是,隻有謝拾與“未來的致知社福州分社成員”談笑風生。
謝拾提起這些日子被攻訐之事。
他本是懶得理會的,不料自己的沉默卻好像被視作退讓,縱容得某些人得寸進尺。
既如此,他當然要正麵表態。
差不多擔任“捧哏”角色的宋問之配合道:“依謝兄之所見,彼輩所言謬矣?”
“大謬!持此論者不足以為人!”
對於這等自詡清高的迂腐之輩,謝拾不理會則已,一理會就開除人籍。
他起身,目光環顧了一圈,在心中醞釀了一陣子,終於講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太古之民,食禽獸肉而衣其皮,知蔽前未知蔽後,文字、禮樂俱無。饑則呴呴,飽則棄餘者,不過植立之獸而已……”
——太古之時的人類茹毛飲血,既無文字也無禮儀,不過
是直立的野獸而已。
“而何時可以稱人?明道德二字可矣!”
他胸中已成文章(),開口即生風雷。眾人皆是肅然?()_[((),麵上不由露出恭聽之色,竟是與府學之中聆聽訓導講學的生員相差無幾l。
“道德有公私,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二者並行不悖方為至理……人之所以貴於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孑然孤立於大地,則飛不如禽,走不如獸,人類翦滅亦既久矣。”
公德與私德的概念令眾人耳目一新,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有人已經下筆抄錄起來。
“……蓋無群無國,則吾性命財產無所托,智慧能力無所附,而此身將不可以一日立於天地……故報群報國之義務,上至天子,下至匹夫,有血氣者所同具也!又何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說?”
——既然人類依托群體而生存,修私德的同時也要儘公德,人人都有報國報群的義務,讀了幾l本書,難道就能不儘義務嗎?
謝拾難得說話這般不客氣:
“鯫生之見,何其短也!”
——小人的見識何其淺陋!
“張子有雲:‘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使天下為屋,人人皆為簷下之烏,同宿一簷之下,愛此屋亦愛簷下之烏!外夷侵淩,同胞受創,孰可安坐而不動?”
張子即橫渠先生張載,其橫渠四句可謂振聾發聵,此外他曾說過天地為父母而人類為兒女,遂以他人為同胞,萬物為朋友。謝拾這番話與張子的言論儼然異曲同工。
眾士子麵上的神情愈發激動。
而與傅學益同行的幾l人早已麵如土色。
被人噴得狗血淋頭已經夠慘了,更慘的是被人噴得狗血淋頭卻還不了嘴,而最慘的是對方引經據典,言必有物,罵人都罵成一篇華章,讓你的名聲也隨之永久流傳!
他們呆若木雞地聽著。
興奮的士人則奮筆疾書作記錄:
“或曰:貴賤有等,君子豈可操持小人之事?然則我卻要問:何為貴,何為賤?”
謝拾人還怪好的,為了讓後來者清楚究竟是誰說出“貴賤有等,君子豈可操持小人之事”這樣的話,他甚至在前麵將人名都點了上去,開口便是“今有某某……”
麵如土色的幾l人扶著門框差點站不穩,看向謝拾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不要再鞭屍了,不要再鞭屍了!他們知道錯了!!
然而他們的心聲注定不為人知。
他們的名聲注定要傳揚四海。
“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勞;宅天下之至貴者,必執天下之至賤!是以殷王小乙使其子武丁舊勞於外,知小人之依……”
“古之帝王尚且如此,而今曲士賤儒,隻知私德而無有公德,不思報國報群、禦寇護民,自詡貴者不履賤業,反來笑我,殊不知貴者自貴,賤者自賤乎!”
殷王小乙即殷商帝乙,其子武丁為商高宗,《尚書》記載他繼位之前就在帝乙的安排下,和普通百姓一樣在外勞作多年。帝王都不嫌棄賤業,某些人還講究上了?
謝拾隻能化用“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來一句“貴者自貴,賤者自賤”了!
這一日的他簡直抵達罵人一道的巔峰。謝拾隻覺得以後的自己恐怕都很難超越:
“以我觀之,疆場殺敵、護國護民者,貴也!耕其田地,自食其力者,貴也!交賦稅,行徭役,奉君王,養父老者,貴也!空食百姓之糧,受國家之祿,搖唇鼓舌而無所作為者,天下之至賤何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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