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朝宗本是想要親自見一見這位膽氣十足的解元郎,隻是被李允泉勸住,畢竟二人此前從未有過交際,遣人送禮就剛剛好,守鎮重兵親自召見,未免過於大動乾戈。
雖則如此,一行人到客棧這一路上可不曾低調,一身總兵府的行頭誰人不識?自然而然的,這一路上便引來眾多探究的目光,無聊的好事者甚至直接跟到了客棧。
故而也就親眼目睹了客棧中發生的事,得知竟是總兵大人大張旗鼓向義士贈禮——當時謝拾參與守城的小事原本隻在部分文人和民夫之間流傳,這下可算是傳開了。
一時間,圍觀的百姓看向謝拾的眼神都變了。謝拾隻感覺收到了一籮筐的好人卡。
李允泉來時匆匆,走也匆匆。人雖然已經離開,這一番動靜卻如一石擊起千層浪。
鎮守重兵段朝宗贈謝拾以寶弓,而後者回贈以讚詩的消息,如風一般不脛而走。
此時的客棧內外,除了圍觀看熱鬨的百姓,當日見識過謝拾“破門而出”去守城的客人,便是來找他探討學問的士子。
前者自不用說,因著謝拾在守衛福州城的一夜間出過力,此時正是對他充滿好感;
後兩者亦不用說,當初不理解他為何找死的客人,見了今日這一遭,都由衷羨慕起來,心中暗道:怪道人家十來歲就是解元郎呢,隻論氣魄格局就與常人不一般!
而來找謝拾探討學問的士子更是其忠實擁躉,本就折服於謝拾的才華,其後又折服於他的人品,前幾l日與攻訐謝拾的一派清高文人開戰,一個個皆對他推崇不已,原地成立致知社福州分社也毫無問題。
半道上得知消息,加快腳步趕來的宋問之,正是競爭“分社社長”的有力人選。
踏入客棧的第一時間,他便向被眾人聚焦的謝拾道喜:“恭喜謝兄,得一寶弓!”
謝拾抬頭見了他,笑著起身相迎:“宋兄耳目真是靈通!”
“……哪裡是我耳目靈通?此事街頭已是傳遍了,我走到半道恰好聽了個正著。”
宋問之說出了大實話。
而謝拾看著大開的客棧大門,以及方才看熱鬨還未散去的百姓,頓時明白了緣由。
此番段朝宗大張旗鼓贈禮,本就是一種表態,變相捧了一捧謝拾,他這個外來戶也算是在本地有了靠山。
他心中對這位大帥好感更深。
又有士子言道:“寶弓不算什麼,謝兄可是得了總兵大人盛讚的少年英雄呢!”
“是啊!與總兵大人的看重相比,些許小人的中傷又算什麼?徒增笑耳!”
說的便是無事生非,攻訐謝拾堂堂舉人與民夫一起乾活有損讀書人臉麵的那幫人。
一時眾人都是大笑起來。
客棧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一道酸溜溜的聲音突然從門外飄來:“……有甚了不起?不過是以詩媚人罷了,君子不取。湖廣解元,不過如此!”
話音落下,
一位身著藍袍、頭頂方巾,年約二十八九的讀書人昂著腦袋走了進來。
眾人抬頭一看,頓時不悅。
什麼叫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啊!
“傅學益,你來這裡做什麼?()”宋問之毫不客氣地開口,道不同,不相為謀。?()”
就差直白地罵對方太過礙眼了。
名為傅學益的士子,正是此前得知謝拾“不體麵”的舉動後第一個上綱上線加以指責的人。
隻是他既然並非當著謝拾的麵大放厥詞,而是在熟人的文會上發言,注意力集中在倭亂上的謝拾自然懶得特意與他辯駁。倒是宋問之等人氣不過,與之爭論了一場。
謝拾在宋問之的牽頭下進入福州文壇與本地士人交流以來,與此人可謂是毫無交集,而對方此前亦不曾對謝拾顯露敵意,突然莫名其妙挑事,著實令謝拾不解。
好在有宋問之為他解惑。
當初宋問之尚未在鄉試上屢屢碰壁時,是福州府出名的天才人物。傅學益與他都是十來歲便中了秀才,二者名聲卻無法相提並論。
蓋因傅學益最擅長科場應試,八股文總能踩中考官心頭癢處,實則才學平平無奇,讀書讀得近乎迂腐,就連文章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匠氣,毫無欣賞價值。而宋問之卻恰恰相反,其詩文自有靈氣,頗受士林欣賞。如此一來,兩人在福州府的名聲便天差地彆。
一個是大才子,一個泯然眾人。
宋問之還是眾所矚目的天才時,傅學益待他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直到後者中了舉人,而前者卻始終沒能邁過鄉試這道坎,傅學益漸漸就變了嘴臉。成日裡在宋問之麵前以科舉之路上的“先晉之輩”自居,文會上碰頭都難免回憶一番宋問之少年得意的風光,言必稱昔年自己如何仰望於他,想不到如今反而走到了前麵。
總之,宋問之對此人的評價總結起來隻有八個字:心胸狹隘,惹人厭憎!
是以他看似莫名其妙的舉動實則並不出奇。無外乎是出於嫉妒與“蹭熱度”的心思。嫉妒謝拾的才華與風光,便揪著後者“有失體統”處大作文章,迂腐又可笑。
謝拾的確是發自內心感到好笑。
於是,他笑出了聲。
傅學益忍不住漲紅了臉:“我好意提醒謝兄珍惜清譽,何以不領情反而笑我?功名得來不易,勿要失了讀書人的風骨。”
“以詩媚人,君子不取?”
謝拾收斂笑意,重複了一遍對方的話,不曾起身,亦不曾對其正眼相看。
“湖廣解元的確沒什麼了不起,為國守疆的段總兵才是了不起。謝某卻不知由心而發的欽佩如何就成了以詩媚人?莫非閣下是以為段總兵當不起嗎?”
——隻有配不上的人被虛誇才是讒媚與吹捧,配得上的讚譽難道不是應得的嗎?
謝拾倒是不在乎自己被看低,畢竟讓天下人人都喜歡自己是不可能的,可對方言語間顯然不念及半分段朝宗的恩德,卻令謝拾十分反感,說出口的話不免變得尖銳。
() “謝某遠道而來尚知段總兵之功,閣下身為閩人,立於段總兵所護之閩地,身處段總兵保衛過的城池,聞聽段總宗受讚,不聞之而喜反視為諂媚之辭,豈不可笑?”
胖狸貓都被宿主的語言藝術鎮住了。他深知謝拾的為人,絕非故意挑撥離間,這一番話卻比故意為之的挑撥離間還要犀利。
傅學益被懟得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