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回來救傅驚塵?
花又青也說不清。
她如今已經成功混入玄鴞門中, 亦順利找到和大師姐相貌相似、或許還會有血緣關係的溫麗妃,也終於大致摸清楚此時金開野的脾性。
隻需通過考核後,就能順利進入內門, 毋需再依托傅驚塵做幌子。
做了內門弟子,活動範圍更廣,權利也會稍稍大些, 能做的事情也更多。
那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她現在甚至沒有打敗那黑影的勝算。
花又青心中惴惴不安,她開始嘗試為自己的行為尋找更多合適的理由, 比如那個黑影和當初定清師尊封印之物間的聯係;需要確認那黑影究竟是不是掙脫了封印, 她是清水派的弟子, 對此有著義不容辭的責任;
比如, 她現在還是孩子形態, 多一個能打的幫手, 總好過單打獨鬥;傅驚塵此人身手了得,她既已取得對方信任, 便不能如此輕鬆放棄。
再比如……
她可以找出很多,然而心知那些全是假的。
同情,憐憫。
這才是真實原因, 是她會茫然的因素。
同情一個大魔頭, 同情一個二十年後會囚禁她、拿她做鼎爐、甚至會殘忍吃掉她的大魔頭。
人和豬蹄能談感情嗎?被吃的豬蹄會同情人嗎?
可是。
花又青想,傅驚塵不應當死在這裡。
這雖是幻境,但他方才舍身斷後不是假的, 誤將她視作親妹妹而照顧的兄長之情不是假的。
他也是人,現在也沒有害人。
著實沒有必要死在這裡——
花又青想要他活著。
隻是單純地想要他繼續活下去。
這才是促使她下定決心掙脫金開野的原因。
沉思間, 金開野已挾持她到了洞口。
前方豁然明亮,覆蓋一層薄薄飛瀑,濃鬱的水腥味, 嘩嘩啦啦,裹挾著冰塊兒跌落,衝擊下方的石頭,源源不斷彙入河流。
原來這墓穴的另一個出口竟被小瀑布所遮蓋。
金開野是體修,水性談不上多麼好,外麵河水又是刺骨寒冷。將花又青放下,繃著臉,解開外套,要花又青摟住他脖子、掛在他胸口,好用衣服裹緊她衝出去。
寒冬臘月的冷水,金開野想,自己浸一下不要緊,花又青一個小孩子,怕是受不了。
花又青還想往回跑,被他攔下:“你瘋了?”
她急促:“我要救我哥哥。”
“你一個小孩能幫上什麼忙?”金開野眉頭緊皺,低頭去抓她,毫不設防地被花又青幾手靈活點了麻穴,他震撼,不自覺後退兩步,捂住胸口,叫她名字,“傾傾!!!”
“我不是你妹妹傾傾,我叫傅青青,”花又青後退兩步,認真地說,“等我救出哥哥後,一定會去找您——金宗主,這個時辰,溫宗主大約已經醒了。以她的性格,定然還是要焚城的。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必執著地在活人身上尋找已故之人的幻影。”
金開野一愣,他抬手,想要觸碰花又青,但她已如靈活小鹿,自他掌下脫離,折身往墓室深處而去。
花又青飛快施咒,狠心劃破手掌,待奔跑至黑影前,奮然出手,凝氣聚血,攻擊黑影。
隻想這妖物同屬陰邪。
幸好此招有效,那黑影沾了血,慘叫連連,急速後退。
她賭贏了。
墓室搖晃的越來越劇烈,掉落在地的石塊兒也越來越大。
花又青咬緊牙關,顧不得傅驚塵罵她那句蠢貨,扶起重傷的他,兩人踉蹌著往出口處跑,一路疾奔,再至小瀑布前。
金開野不在這裡,多半是趕去處理焚城之事。
一個和親妹妹相似的替代品,和滿城無辜的百姓和弟子,她知道對方能分辨清。
傅驚塵死死握住她的手,隻是因失血過多有些脫力,幾次都未握緊。
花又青低頭,看見他手掌發白,指節幾乎沒有什麼顏色。
第一次注意到,他一雙手上滿是疤痕,像被生手劈壞的木頭。
一聲不吭,他解下腰間束衣帶,拆掉一條,將自己和花又青的手腕用腰帶綁在一起,再開口,聲音都是散的:“抓緊,免得被水衝走。”
頓一頓,傅驚塵又說:“蠢不蠢?還回來做什麼?”
花又青委屈:“我在救你。”
“它不會殺我,”傅驚塵簡單,“我若死了,它也活不了。”
花又青微怔。
他從何得知?
“你們……什麼關係?”
“問這些做什麼?”傅驚塵唇色也白了,咳了兩聲,唇角又染了血,“我發現你總有許多不符合年齡的問題,之前隻當你早慧。”
“好奇嘛,”花又青飛快轉移話題,“原來你綁了兩根束腰呀,難怪不怕我拽掉你褲子。”
“這個時候彆說些無用的,”傅驚塵捂住她口鼻:“閉氣。”
乾淨利落地抱著她衝入瀑布,冬水混雜著破碎的冰碴,冷到花又青牙齒都在打顫發寒,更要命的是傅驚塵內臟在急劇出血——同黑影交戰的那幾下,令他不可避免地受了重傷。
幾乎憑最後一口氣,下墜至溪流後,碎石撞斷他的腿,傅驚塵一聲不吭,飛快解開兩人手腕綁帶,拚了最後一口氣,將花又青拋到岸上,他自己卻再也抓握不住,任憑著溪水漂流,滑下去。
花又青連鬥篷也顧不得脫,就要往水中跳,卻被一人攔住:“不要命了你?”
王不留青著一張臉,攔下她後,徑直跳進水中。
幸而如今尚不是汛期,傅驚塵飄得並不遠,但王不留年紀還小,身量未足,細細瘦瘦的少年,還是費了一番力氣,好不容易才將他救上了岸。
花又青叫一聲哥,又向王不留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王不留哼一聲,掐訣烘乾三人,提醒:“你快扶他下山,溫宗主已經開始著人焚山了。”
花又青驚愕:“妖屍源頭已解,隻需等葉宗主的藥來,就能完全化解屍毒,為何還要焚燒山脈?”
“人倒是能用藥救,可這麼多飛禽走獸呢?就連螞蟻都中了妖屍毒,追在人後麵跑,咬得我孫師兄滿屁股血,”王不留催促,“快下山,去鎮子上,葉宗主在那兒救治弟子。”
留下這一句,他匆匆離開,不忘嘲諷花又青:“回去後記得好好練習,連自己哥哥都救不了,廢物。”
花又青默念靜心訣,忍住打爆他頭的衝動。
此人心腸不錯,隻是嘴巴略有些壞。
她稍稍緩了緩,失血令人頭昏腦漲,方才又運氣擊打那黑影,情急之下,基本沒給自己留退路。
傅驚塵的情況要糟糕很多,花又青久沒見過這麼慘的內傷,傷得像曾被小師弟一屁股坐碎的豆腐。
她臉色發白,幾乎耗光全部氣力,也隻能暫且止住他的內臟繼續出血,至於那些已受損的地方,暫且無能為力,隻能等她恢複體力。
手掌心的傷口隱隱撕裂,她也不浪費,壓在傅驚塵唇上,喂給他一些,直到感覺整隻手掌發涼後,才停下,草草止血。
幸好多吃了那些甜點,不然現在已經力竭了。
花又青緩上許久,單手撐著地麵起身,扶著意識朦朧的傅驚塵,一步一步,艱難下山。
天光熹微,露水濃重,葉尖凝肅霜。
花又青凍得瑟瑟發抖,一步一步走得腿都發抖,隻能依靠說話給自己鼓氣,捱過去:“傅驚塵,你心眼太多了。”
他聽不到,身體發燙,應該是在發燒。
“……彆以為我不了解你,嫉妒心強,就算是要當’乾哥哥’,你也嫉妒;金開野想認我做妹妹,你還諷刺他諷刺我,”花又青模仿他的語氣,“‘你倒是挺會認哥哥’,哼,彆以為我沒注意到,都快酸死了,好大的酸醋味。”
傅驚塵不說話,他身體燙得像個大火爐,誤打誤撞,倒是驅散了花又青因失血造成的寒意。
她繼續:“看到那個黑影,你一點兒也不慌張,因為它早就跟著你了,對吧?我就知道,能被人稱為魔頭的,肯定和妖魔間有點小九九……你早知它會趁虛而入對不對?你甚至都知道它殺不了你——所以你今天一反常態,甚至還主動要金開野幫我簽名,也是因為你想培養我和他的感情,從而利用他——對不對?”
腳下踩到鬆動的石子,花又青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
她穩住身體,謹慎地又下一步:“我就知道,你心眼子多,你知道金開野會單獨來救我們。”
天將亮未亮時,霧氣最濃,霜寒露重。
花又青的裙擺被草葉上露水浸透,膝蓋漸漸開始發痛。
這就是身體的弊端,不抗凍。
她聽見傅驚塵呢喃幾句,額頭冒冷汗,眉頭緊皺。
湊過去細聽,聽他一直在叫娘。
娘,腸子流出來了……好痛。
花又青怔忡,垂下眼,扶著他,小小身體快被壓壞,猶堅持托著他下山。
她自言自語,有些憂愁:“算了,我算是著你的道了。”
“你不會死的,”花又青鄭重說,“傅驚塵,好人不長命,禍害遺萬年,你會長命百歲,永永久久地活著。”
你會成為讓我討厭的大魔頭。
而不是死在這寂靜的寒冬清晨。
北風卷草上枯雪。
傅驚塵在劇痛中難得做了完整的夢。
夢中是家門被屠那一日,這一次,趕在大火吞沒房子前,他沒有痛暈,而是及時爬入妹妹房間,將繈褓中的妹妹抱走,帶到破廟裡。
夢見他將自己跌落在外的腸子塞回腹中,看著它們自動歸位。
繈褓中的妹妹餓到不停地哭,他便咬破自己手指,用手指鮮血來喂養妹妹。
傅驚塵是被大師測算出的孤命。
所謂孤命,乃上天注定,一生孤苦,親近之人皆死於非命。幼年滿門被屠,將來亦將無伴侶、無子嗣,後繼無人,孤獨終老。
正統門派都不會收他這種人做弟子,卻是天生做殺手的好料子。
那個黑影,在傅驚塵第一次吃下搭檔的肉後出現。
看他痛苦嘔吐,那黑影發出嬰兒般的笑聲,蠱惑著他,說人心如此,做人哪裡有做魔來得痛快?不如隨他而去,孤命亦能長生,亦能享儘人上人之樂。
隻要他不動情。
「這一世注定是孤命,愛你的、你愛的,最終都會離你而去,做人實無趣味。不若隨我修行,拋下道法,同我一起逍遙而行。」
「人人皆是肉體凡胎,愚昧無知,為點蠅頭小利就能爭破頭……不停繁衍,濫殺動物,砍伐山林,著實自私卑劣至極。」
那黑影鼓動他,誘惑他,說服他一同挑起戰爭,讓人類自相殘殺,從那些死去生靈中滋養自己的生命——這難道不是一件幸事?
不。
不是。
夢中傅驚塵說。
他不信什麼天道注定,更不信自己是孤命。
——妹妹還活著。
他還有一個妹妹。
妹妹青青尚在人世,足以證實所謂“命中注定”不過虛妄之言;退一萬步,即使“孤命”為真,她的生存就證明,命是可以改的,上天的旨意也是可以違背的。
事在人為,人力能勝過所謂的天道;若天要他傅驚塵孤獨一生,他便要逆天改命——
他不認命。
劇痛將他從夢境中生生剝離,傅驚塵咳了一聲,睜開眼,感覺胸口好像破了一個大洞。
滿目天光大亮。
周圍滿是苦澀的中草藥味道,悠然散開,如一層層蕩起的漣漪。
如今他躺在葉靖鷹的藥房中,久睡後,雙目未完全恢複,朦朧間分辨不清遠近前後。
“傅師兄,你彆咳了,”王不留走過來,打著哈欠,眼下烏青,提醒他,“你的心肺都破了,再咳,會死的。”
傅驚塵問:“多謝小師弟——青青呢?”
王不留麵露難色,眼神遊離:“傅青青啊?她……她去煎藥了。”
“什麼藥?”
“……就是給師兄您的藥啊,”王不留後退,“我去看看好了沒啊!”
話沒說完,他落荒而逃。
腳步急促,心慌意亂,走出幾步,怕傅驚塵追出,回頭看,確定無人後,方鬆口氣,放緩。
是了。
王不留暗笑自己。
他傷那麼重,怎麼可能起的了身。
待走到葉靖鷹煉藥的房門外,王不留頓住腳步。
隔一層木門,其中的悶聲迢迢傳遞出。
篤、篤、篤。
規律沉悶。猶如棺材木磕碰著地麵。
王不留默然立在門口,無聲歎氣。
傅驚塵身上的妖屍毒比常人嚴重許多,不知又和什麼妖物打鬥,傷及心肺,現如今命懸一線。就連葉靖鷹都在驚奇,正常情況下,他早該死了,不知為何,始終吊著一口氣,沒有命喪黃泉。
金開野的傷也不輕,他竭力阻止溫宗主焚城之策,更是舍身阻止溫宗主殺掉那些剛被妖屍咬傷的普通弟子——最後隻燒了半邊青龍山,以除那些攜帶妖屍毒的獸。
他卻因去妖屍群中救人而身受重傷,脊柱斷裂,危在旦夕。
花又青在裡麵求葉靖鷹救他們。
她不是在煎藥,而是認真地磕頭。
雙膝觸地,俯身,額頭重重磕在木板上。
79。
起身。
觸地額頭已經紅腫——若不是葉靖鷹拿了墊子來,現在的額頭已經要磕出血了。
花又青再度彎腰,掌心向下,額頭碰地。
80。
起身,再叩。
81。
九九八十一個響頭,恭恭敬敬地磕完。
受了她這些禮的葉靖鷹端坐在椅子上,聲音虛緩:“你們假借我名字,騙那些小子替你們去賣命,害我白白散出去那麼多延年益壽丹,如今又私自損毀了我要的妖屍之母——我沒有送你們去受刑,已經仁至義儘,你有何臉麵,要我再去救他們二人?”
“事出緊急,沒有提前向您老人家彙報,的確是我們的錯,但也正因葉宗主您仗義出手,挽救了更多無辜之人,”花又青懇切出聲,“那些得到您賜丹藥的弟子也將感激您的大恩大德,隻要葉宗主需要,他們皆會自願追隨您。”
葉靖鷹不以為意:“到了我這個年紀,還能需要什麼?”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葉靖鷹笑了:“你同我講佛偈?”
“不是,”花又青老老實實地說,“我人微言輕,又身無長處,自知沒有什麼能為宗主效勞的,隻有感激——您若是覺得感激無用,我再為您嗑幾個響頭,讓您好好地出出氣。”
這樣說著,她俯身又要叩首,被葉靖鷹阻攔:“蠢丫頭。”
葉靖鷹目光如炬,盯著她:“如果我說,我現在隻能救一個人,你想讓我救哪一個?”
花又青愣住,她想了想,問:“我磕八十一個頭,您願意救一個,那我再磕八十一個,您是不是就願意都救了?”
葉靖鷹被她逗樂了,哈哈大笑,邊笑邊搖頭,怒罵小機靈鬼。
“兩個都救,”葉靖鷹豎起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但我有個條件。”
花又青恭敬:“但請差遣,弟子萬死不辭。”
“我這裡有些肮臟的雜事,需要人做,”葉靖鷹說,“藍琴體弱,王不留又須勤加鍛煉,我又嫌指派來的雜役毛手毛腳,粗心大意。”
花又青一口應承,斬釘截鐵:“我願為宗主效犬馬之勞。”
葉靖鷹說:“都是些臟亂的差事。”
花又青凝視他:“我不知什麼是臟亂,隻知道一點,能替宗主做事,是我的榮幸。”
葉靖鷹很滿意她的回答,放她去休息。待花又青走到門口,又叫住她:“傅青青。”
她退回,拱手行禮:“葉宗主。”
拋來一個白色小瓷瓶,葉靖鷹說:“把這丹藥拿去,每日吃三粒,能益氣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