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靖鷹的回信很遲。
言簡意賅, 他有辦法解妖屍之毒。但有前提條件,必須要解決掉妖屍的源頭,即那個被鹽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醫修的兩名弟子過來,順帶著捎上王不留, 大約是想讓王不留曆練曆練。
人皆有天命,葉靖鷹活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
長到他漸漸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壽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時大限將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葉靖鷹隻靠藥物。
他在追求長生。
不滅不死、永久的長生。
莊子有雲,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道家亦說,未死先學死, 有生即殺生。
去惡存善,心境清明, 這是定清及他徒眾選擇的清修之道。
而葉靖鷹對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從自然孕育出的藥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萬物借命。
隻是年歲漸漸長, 縱使在不問世事、少入紅塵的玄鴞門藥峰上, 葉靖鷹亦能感受到身體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開始想選一個關門弟子, 悉心栽培。長生之途遙遠,他若無法繼續攀登,亦有後人接力。
人選尚未確定。
藍琴聰慧,但又過於聰明, 忠誠不足;
王不留雖心誌秉誠,卻缺乏一些慧根。
葉靖鷹隻將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讓這孩子多多見見人間事,閱曆上來了, 或許也能磨練他的性情,豐富腦子。
——誰知王不留第一眼見到鎮上妖屍食人,便臉色發青地昏過去,現如今還在床上躺著休息,嘴唇比紙還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齋上被狐狸精吸乾精氣的小書生,大約也是這樣。
同行的兩名醫修弟子帶了些解妖屍毒的藥,還真是薄荷糖大小,不過不是那種白色,是濃鬱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謊的金開野望著藥物沉思:“倘若他們問為何變成黑色了,我怎麼解釋?”
“全新版本免費升級嘛,告訴他們,加量不加價,一代更比一代強,”花又青不以為意,“不過為了環保,領藥時不額外附帶外包裝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藥丸,掰開,細細嗅,分析其中藥材,鎮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腦的薄荷、化濕通心竅的石菖蒲……
雖暫時無法分析其中配比,但這個方子定然是不出錯的。
更何況。
她回頭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葉靖鷹把他都送來了,可見所言非虛。
除此之外,葉靖鷹另寫一封信,以蠟蓋封,指名,隻有金開野能看。
金開野讀完後,猶豫良久,還是喚了傅驚塵。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為。
現在的金開野沒有避諱傅驚塵。
花又青成了將他們暫時連在一起的紐帶,她就像一根繩,他們是那吊在那繩子上的螞蚱。
窗戶緊掩,距離行動還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著透明的紙照進來淒涼的光,傅驚塵捧著信,看花又青探頭探腦,他垂眼,問:“能看得懂?”
花又青說:“一知半解,好多不認識的字喔。”
傅驚塵將信還給金開野,話時對花又青說的:“和你之前的猜測一模一樣。”
他言兩語,簡單解釋事情來龍去脈。
八十年前,醉酒後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擔心官府追責,心一橫,心想反正是買來的,她在此地無父無母,又無親眷家屬,便趁夜黑風高,將屍體同時草草埋到亂葬崗。
實際上,他的妻子並未斷氣,尚有一縷呼吸。
她自墳墓中爬出,悲慟欲絕,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時分,趕路人瞧見這一幕,驚駭萬分,以為她要吃新屍,一傳十,十傳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謠言。
鎮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來問,問及籍貫人氏,方二害怕,順著虎妻的傳說,編撰出如此一個故事,極力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為安定此事,然後便是官府延請玄鴞門的人過來處理。
葉靖鷹未說玄鴞門的“處理”是這種。
當初,親自前來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個受儘冤屈的普通姑娘,卻沒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鹽將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氣在這八十年間愈來愈重。
金開野沉默許久,說:“弘光尊主這麼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聽聞過一些事,”傅驚塵淡聲,“生人的愛與恨,皆能鍛造出絕世的兵器。”
花又青聰慧,一點就透。
她張張口,未說話。
隻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幾片糕點,養精蓄銳,靜待出動的鳴鏑聲。
傅驚塵說得很對。
人最強烈的感情,愛,恨,極盛者,不隨□□消弭,甚至於可以千年不散。
許多人會用這種濃鬱的感情來煉器。
就像……傳言中的定清師尊,當年舉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儘數在那場大戰中死去,而他當初所用的一柄劍,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來不理解殉劍這件事,對她來說,這和殉情沒什麼區彆,都是為了他人而舍棄自己的人生。
當她在晚膳時提出自己觀點時,二師兄教她,說當初芳初不是為師尊殉劍,她是為匡扶正道,是為天下蒼生。
在兩百年前,修煉之人的心便已經變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殺妻/夫證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煉心得,唯恐對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長生,亦求永遠享樂;不將修煉之法傳授外人,不願被普通人擠占自己的資源,道法不傳,亦不流通,隻傳親友,不傳外人,以求代代維係家族的穩固定位——長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紅塵,等級分明。
一如《楞嚴經》中所言,末法時期,不見佛陀。
這種情況下,妖魔出世,於百姓而言,無異於是巨大的災難。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著妖魔而走,假裝視而不見。
定清第一個站出來,但他亦缺乏與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強大的兵器,越需要濃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愛之人,也須是愛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劍。
每每講到此處,四師兄都會正色,說倘若他早生個百年,當初定清師尊若最愛的人是他,要他去犧牲祭劍,他絕對二話不說,一個猛子就往鑄劍爐中跳。
花又青驚訝地問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師尊沒有斷袖之癖。
四師兄點頭說是啊,他也非斷袖,所以得趕緊跳進去啊。不然,打不過,活著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著和幾位師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貴的。她不想死,風雪中的破籮筐中,就算是吃乾草,也不能讓自己餓死;後來被大師姐撿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著,才能不辜負師姐給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後來,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師姐命懸一線,需要她舍棄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猶豫的。
她將這個感悟分享給二師兄,二師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說她已經開悟了,已經懂得以己度人、將心比心——
然後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著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師姐同時遇到危險,你隻能二選一,會救哪一個?”
……
可那也不僅僅是愛
芳初殉劍,也不是全為了男女情愛,不是因為持劍者是定清,而是因為當初肯豁出一身修為、所有基業、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隻有定清。
是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離,為蒼生,為黎明。
但那些選擇明哲保身的門派,在之後一點點蠶食了清水派的基業,並為自己找補,不歌頌他們的犧牲,隻講汙點——師徒相戀,有悖人倫,踐踏綱常。
將芳初為海隅蒼生殉劍的大義,輕飄飄地命名為愛情,還是畸戀,是為人鄙夷的師徒亂,倫。
他們不曾從封印妖魔中獲得名利,便詆毀他人的聲望。
因為他們雙目汙濁,瞧不見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間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過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舊。
花又青有時想要問問那位素未謀麵的芳初師姐,如果她知道如今,當初依舊會選擇以身殉劍嗎?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詆毀她,作踐她。
可惜永遠得不到答案了。
唯獨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間。
花又青將桌上的棗泥糕全部吃下,喝了兩杯水,聽到傅驚塵問金開野,打算如何處置妖屍的源頭?
金開野緊皺眉頭。
他說:“葉宗主說,時日已滿,希望我們能將她封住,裝進大乾坤袋中……帶回玄鴞門。”
傅驚塵頷首,並不意外:“果然是要煉化。”
花又青忽然出聲:“她叫什麼名字?”
金開野沒懂:“什麼?”
傅驚塵轉身,對她說:“她沒有名字,前幾日我翻閱縣誌,記載中,她是方袁氏——應當是方二為她取的,她本姓或許從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製牌位,XX氏,連名字都不曾留下,隻是夫姓和父姓的拚接,沒有半點屬於自己的痕跡。
她問:“為什麼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氣如此重,所鑄造的兵器,更易造殺業。”
金開野不知怎麼同妹妹講,他亦是從這個年齡走過來的,一路見血,一路踩著肮臟。
他僵硬地半蹲身體,想要摸摸她的頭發,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學玄術,細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蠻力。
想好久,金開野才笨拙地說:“你說的很對,我們會超度她的。”
花又青說:“……你真的不會撒謊哎,連小孩子都騙不過。”
她低頭,說:“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沒關係,你不用故意說假話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隻覺對方可憐,不該遭受此等酷刑,生時被利用,如今竟連死都不能,還要被繼續利用。這些個利用她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她的本名。
罷了。
花又青勸慰自己,不過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麼,你隻是需要融入這個門派,打聽線索。
桌上燃燒的香,終於到了底,最後一截晃了晃,脆軟地落滿香灰。
時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雲卷靄。
王不留終於醒來,又是哇哇一陣吐。金開野照顧孩子得心應手,勸他留在此休息,他猶豫著,剛想答應,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乾了。
飛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詞:“這個小丫頭片子能乾的事情,我也能乾——憑什麼不讓我去?”
花又青嗆他:“口口聲聲小丫頭片子,你比我大幾歲?”
王不留惱:“黃毛丫頭!”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氣炸了,四下巡視要拔劍。
金開野沉著臉,嗬斥:“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屍過來,你們倒是先把自己給玩死了!”
收了劍,王不留恭敬地向金開野抱拳:“對不起,金宗主,我不該和小孩一般見識,讓您見笑了。”
花又青說:“他沒見笑,是你在賤笑吧。”
傅驚塵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戰爭再度衝擊。
兵分路,金宗主、傅驚塵及一個符修的大弟子,各領一隊人去尋那妖屍的埋骨處。
水源,山背陰,極邪之地。這種,即可短暫縮小範圍。
順利在青龍山找尋到那條河流,花又青看過水月新鏡中的幻象,確定那妖屍行動範圍有限,那鹽醃的疼痛跟隨著她,即使被人從棺槨中帶出,也不能立刻恢複行走,她本質還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但子時陰氣重,陰氣滋養,誰知她此刻適應到幾成?
傅驚塵仰首望月,隻見天際邊緩緩飄來一朵積水雲。
花又青仍舊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聲問傅驚塵:“既然葉靖鷹已經研究出藥物,為什麼一開始不讓溫宗主帶來?”
傅驚塵身上有妖屍的氣息,倒是沒有幾個攻擊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來幾個妖屍蠢蠢欲動,傅驚塵踢破一顆頭顱,聽見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氣——
他頓了頓,踩著剩下幾具妖屍的頭頂,輕盈躍到樹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確定如今的藍掌門是否知道此事,”傅驚塵解釋,“葉靖鷹大約是想將它占為己有。”
無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開野寫信求助,信直接遞交到藍掌門手中,因而,指派誰來,帶什麼東西,如何解決,都是藍掌門決定的。
葉靖鷹按兵不動,作壁上觀,是想觀察藍掌門的反應。
果不其然,藍掌門並不知道妖屍一事,而溫麗妃亦不明——隻怕,就算金開野沒有寫求救信,當溫麗妃決定焚鎮的消息傳入玄鴞門後,葉靖鷹亦會同樣地派人過來,同金開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開野欠葉靖鷹一個人情,他大約打算用在這裡。
花又青問:“你覺得,趕在金開野帶走她之前,我將她偷偷超度的機會有多大?”
傅驚塵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腦子一樣大。”
花又青問:“哥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傅驚塵:“說。”
花又青問:“你罵人一直這麼有禮貌的嗎?”
傅驚塵忍俊不禁,背著她,輕盈向前:“我不是在罵你,是誇你——”
“青青,”他說,“趕在金開野前麵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搶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劍亦需滋養,你是女孩子,屬陰——”
花又青摟住他脖子,打斷他:“哥哥你忘記我生辰啦?我屬兔的,不屬羊。”
“……”傅驚塵說,“看來學習差不是你的錯,學堂裡先生平時都怎麼教你們的?這些東西也不教麼?”
花又青說:“喔,陰陽的陰啊。”
傅驚塵繼續往下說:“火靈劍陽氣過盛,玄鴞門平時教的法子亦偏陰,邪,你若是用,未必得當。”
花又青說:“所以你想用它來為我重新鍛造一件屬陰的兵器?”
他沒說話。
“我不要,”花又青認真同他講,“我不願犧牲他人來做自己的兵器,更何況這是可有可無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先生教過的。我今日不種惡因,來日便不會有人食此惡果。”
“開口閉口就是因果,或許我該送你去山寺裡做尼姑,”傅驚塵歎氣,“也罷。”
花又青聽他說,那聲音像是在說服自己:“誰讓我是你哥哥呢?”
傅驚塵騙了金開野他們。
他知道妖屍源頭的埋身之地。
半妖屍化後,他始終在青龍山上捕獵,生飲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閱縣誌時,傅驚塵便注意到八十年前這一樁離奇的老虎為妻。
即使沒有從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從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識到這點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這樣一個人,待出了幻境,她該如何才能打敗他?
花又青不信什麼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腦殘。傅驚塵現如今答應她,放棄以人煉器、而是超度,也不過是信了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這份感情的寄托,從開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許用欺騙來換取真情。
落雪無聲,那被人遺忘的可憐女子,就被埋在這片土地下,旁側是涓涓細流,春日裡大約會有小鹿來此飲水,漫山遍野地開滿杜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