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還是酷冬,她的屍骨在春風不至之處。
傅驚塵乾淨利落地拔出劍:“我們需要快些。”
先前那把鏽鐵劍留在黑水塘下,這個是他又付一兩銀子購得的。
?花又青亦緊張地用異眼探查:“是不是因為金開野他們很快就能搜到這裡?”
“他倒沒那麼聰明,”傅驚塵一劍刺入土中,挖出一個小口,俯身細細看那土壤層,片刻後,換個地方,又挖,“一旦驚動母體,其他的妖屍就會蜂擁而至。”
花又青肅然起敬,稱讚:“哥哥,你竟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一般一般,人間第,”傅驚塵模仿她的語氣謙虛,又淡淡說,“我猜的,尋常話本子上都這麼寫。”
花又青:“……”
一時間,她竟不知,是該驚訝他模仿能力和記憶力如此出眾,還是驚訝他一個殺手竟然也會看話本子。
印象中,他早早家破人亡,曆經艱辛,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殺手,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他私下裡竟然也會識字讀書。
真不可思議。
此處妖異氣重,花又青用了一陣異眼,便受影響,連帶著兩隻肉眼也開始發痛。
她閉了閉眼,揉揉額頭,聽傅驚塵說:“眼睛痛就休息。”
花又青呆一秒,心下一驚,難道,他觸類旁通,通過那幾句話就發覺她眉心痣是天生異眼麼?
傅驚塵不抬頭,拔出劍,細細看土壤:“你許久未睡,眼睛都發紅了。”
“是啊是啊,”花又青鬆口氣,遮遮掩掩,“哥哥,你在做什麼?”
傅驚塵一邊往地上插劍、檢查翻出的土,一邊耐心同她解釋。
天然的土壤是規律分層的,每一層都有著細微的差彆,而被人工翻動過的土壤,會破壞這種微妙的分層,縱使再過幾十年,也不會恢複到原貌。
他在通過這種方法,來尋找八十年前動土埋棺槨的地方。
談話間,他的劍觸到一物,是沉悶之音——噔——
找到了。
挖空上方的土壤,拆下釘死的木板,赫然出現在兩人麵前的,竟是一個地下通道,宛若皇室貴胄的墓穴。
傅驚塵點一根樹枝,丟下去,觀察那微弱的火光。
可以下人。
他先跳下,花又青緊隨其後。傅驚塵接住她,將人穩穩放在地上,摸索著點燃洞壁上的蠟燭。
洞穴內並不寬敞,光線幽暗,傅驚塵示意她拽緊自己腰間係帶。
花又青提問:“你不怕我驚慌過度,不慎拽下你腰帶嗎?”
“當然怕,”傅驚塵淡淡,“但,誰讓我妹妹是個因為害怕就脫男人褲子的家夥呢?”
花又青:“……”
洞穴入口狹窄,越往其中,反倒越寬闊,步過彎月門,豁然開朗,又是一處不規則的洞室。
花又青四下打量,在心中默默記住這洞穴大概的位置,隻覺布局十分眼熟,又走幾步,待看到兩側對稱的通道後,她猛然一驚。
——這種石室的構造圖,同女人胞宮的好像啊!!!
曾經,清水派來了個遊方術士,喜歡研究草藥搭配治療疾病。他隨身攜帶幾本厚厚的書,畫的全是人體的各個器官。他喜歡獨宿亂墳崗,將那些腐爛程度不等的屍體刨出,用刀割開,細細地描繪看到的一切。
花又青對胞宮的模樣記憶很深,因初次來癸水時,肚子難受了很久。她想看看,讓她不適的地方,到底長什麼樣子。
她隻字不提,隻悄悄記下石壁上的文字,那是梵語,大約是某種咒。想回去之後謄抄在紙上,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二師兄,他博學多識,清水派中,也隻有他懂梵語。
思忖間,傅驚塵走到中心位置,忽而停下。
花又青問:“怎麼了?”
傅驚塵抬手,示意她後退:“退幾步,再抬頭。”
花又青如言照做,抬臉看,滿目驚愕。
棺槨竟在這洞中懸空擺放,木頭棺槨外已有外物侵蝕痕跡,墜繩亦搖搖晃晃,抖落撲撲簌簌的雪花,細看,那也並非雪花,而是一塊又一塊結成的鹽巴。
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經離開,傅驚塵凝神靜聽,忽單手抱起花又青,往前方躲避——
一隻手自地底猛然伸出,指甲尺長,肌膚被鹽泡得已經不辨肉色,像皺皺巴巴、醃了年之久的鹹蘿卜。
花又青屏住呼吸。
是她。
是那個可憐的女人。
皺皺巴巴的手將大地撕開一道裂痕,轟轟隆隆,洞室亦隨之搖搖欲墜,那女人露出蒼白、布滿鹽巴的臉,眼睛竟淌著血淚,聲音如杜鵑啼血:“我的孩子,我的宏兒,文兒……是娘,娘沒有保護好你們啊……”
忽而,她又作小孩啼哭,發狂:“娘親!娘親!我冷,我被人騙了!我想回家……娘親……”
悲鳴中,傅驚塵往鐵劍上迅速畫一鎮妖符。
花又青眼尖,一眼看出這不過是玄鴞門教的基礎咒法,她緊隨其後,又悄悄補充了一個。
剛剛畫好,女人已掙紮著從地麵裂縫中爬出,麵目猙獰地撲過來,聲音尖利:“我沒有做過壞事!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轟——隆——隆————
烏雲蔽月,暗色沉沉,電閃雷鳴,傾然之間,暴雨如注,儘傾而下。
山上,正搜尋的金開野,因驟然的雷鳴而停下腳步。
他抬首望天,神色凝滯,又聽弟子驚慌失措地喊:“……怎麼回事?師父!師父!!!妖屍!妖屍們全往那個方向去了!!!”
隻見漫山遍野,所有中了妖屍毒的人和動物、飛鳥走獸,都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齊齊往西方山脈去——就連土裡的蚯蚓,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壟溝,正瘋狂地往那邊趕去,王不留一個趔趄,被自他腳下穿過的小土包絆了一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金開野麵色一變,心道不好。
——傅驚塵,大約是垂涎那具怨靈的屍體,竟不按計劃通知他們,開始提前動手了!
——青青還跟著他!
這個混賬!!!
金開野目露凶光,氣血湧動,丹田不穩,煞氣頃刻間再也止不住。
厲聲命弟子跟上,他也顧不上其他,手持大刀,往妖屍潮動亂方向疾行。
鎮上。
溫麗妃被雷聲驚醒,自床上翻身而起,問旁側的人,如今是什麼時辰。
在得知已經到了醜時後,她皺眉:“怎麼不叫我?不是說醜時焚城麼?”
“……葉宗主帶來了能解妖屍之毒的藥,聽說,隻要殺掉第一隻妖屍,這毒就能用丹藥解,”弟子小聲應答,“金宗主點了些弟子,前去斬殺妖屍了。”
“什麼?”溫麗妃動怒,嗬斥,“經過我允許了麼?綠影,你去叫紅衣過來——繼續焚城。”
她清麗端正的臉上,滿是陰翳:“反了天了……誰若不想走,便死在這裡好了。”
洞穴之中。
以防萬一,傅驚塵並未將花又青放下,他抱著妹妹,單手同那妖屍過了幾招,第四劍終於戳中她的心臟,將這顆痛苦了八十餘年的心臟徹底搗碎。
地麵震顫更嚴重,烈石落落,那牆壁上的梵文亦隨之晃動,破裂開一條縫。
女人雙目漸漸潰散,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倒地。
花又青走到她身邊,先悄然用幾道鎮魂符,安定顫抖的魂魄,又席地而坐,低聲誦念,超度這滯留人間受難受苦的亡靈。
對於她來說,與其被滿懷怨氣地做成劍靈,不若放下執念,超脫於世俗之外。
傅驚塵拔出劍,默不作聲,站在彎月門前,看著瘋狂湧來的妖屍,揚劍而起,為妹妹阻擋這些奔湧而來的屍潮,讓她不受打擾地超度。
墓室亦有坍塌之相,轟轟隆隆,大大小小碎石支撐不住,悄然掉落。
花又青巋然不動,隻誦往生咒。
「不迷亦不荒,無我亦無名,朗誦罪福句,萬遍心垢清。」
願她悟得虛空,超出萬象,脫離迷途,免受輪回之苦。
咒語穿不透土層。
頭頂地麵上。
金開野看到洶湧往那狹窄縫隙孔洞中鑽的妖屍,不由得一陣頭皮發麻。這些被迷了覺魂的人,毫無知覺,隻知道擠擠壓壓,哪怕是被擠斷胳膊腿也不在意,斷茬處儘是濃重的黑血,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
這樣如此,教他如何能進去?
還是,在這裡重新炸出一個大洞,再去救他們?
墓室之中。
“……說是誦畢,稽首天尊,奉辭而退。”
最後一句念完,花又青睜開眼。
那個可憐的、受苦的女人亡魂,茫然晃了晃,悄然破碎。
超度成功,她不必再受苦了。
彎月門前,那些發狂的妖屍亦隨之靜下來,不再暴動,晃一晃,齊齊轟然倒地。
灰塵四濺。
傅驚塵腳下是累累殘肢,他仍舊是站著的,隻是麵露疲倦,將卷了刃的劍插入土地,微微依靠著,折身看花又青,語氣平淡:“解決了?”
停一停,又說:“我這邊也解決了。”
花又青說:“不要這樣淡定地和我講話呀,你說得就像你剛剛隻是在砍白菜而已!”
傅驚塵笑了下,沒說話。
身手碎石跌落愈來愈多,整個墓穴即將毀於一旦,但來時的路已經不能走了——數不清的妖屍已經徹底將路封死。
傅驚塵望了望那層層疊疊的妖屍,略略沉吟,視線之中,略有嫌棄。
花又青崩潰:“哥哥!都這個時候就不要犯什麼潔癖了!逃路要緊,我們先出去再說啊啊啊啊!!!”
話音剛落,又聽身後傳來金開野怒吼:“傅驚塵,你自己尋死不要帶上傾傾!!!”
花又青眼前一花,金開野已如旋風般過來,急風驟雨到了眼前。
他先重重給了傅驚塵胸口一拳,又火速抱起花又青,將她夾在胳膊下,像夾一塊兒白菜,夾著便抬步往外走,怒聲:“跟我走!這邊還有出口!”
頭暈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
這裡既然是效仿胞宮所建的墓室,出口絕對並非一處。
傅驚塵卻仍留在原地,他笑,幽聲:“有你這樣的乾哥哥在,我這個做親哥哥的也放心。”
金開野冷笑:“彆以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少在這裡惺惺作態,待出去後我再收拾你。”
“我暫且出不去了,”傅驚塵緩過力氣,他手持卷刃的劍,甩一甩,上麵濃鬱的黑血儘數跌在地上,點點滴滴,仿佛宣紙上開了無數的暗色墨梅,“你帶青青先走。”
金開野回頭,待看清傅驚塵劍指方向後,愕然。
被他夾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頭去看。
那些層層疊疊的妖屍群中,不知何時,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不,或許不是人,如尋常的兩人高,體寬若個成年胖子,扭曲著,臉上覆蓋黑色麵罩,看不見眼睛,隻看到一團濃黑的迷霧。
這是什麼東西?
金開野嘴唇發乾,隻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為,源源不斷,如不曾停歇的惡意。
花又青亦震驚地睜大眼睛。
這個……這個東西……
和大師姐的描述中,被定清師尊封印的東西那個好像啊。
“快走,”傅驚塵不回頭,隻叮囑,輕描淡寫,“青青,今晚早些休息。”
花又青一愣神,立刻開始拚命掙紮,捶打著金開野的手臂,叫他:“傅驚塵!!!”
“聽話,”傅驚塵輕笑,“我今天會晚些回去。”
騙子。
他不可能回去。
假如這真是那個掙脫了束縛的妖魔,他留下來都不夠塞牙縫的!
當年幾乎讓整個清水派絕跡的妖物,讓定清師尊掉了半條命、甚至必須用愛人殉劍才能封印的東西,傅驚塵區區一個凡人,怎麼可能回得去?
他回不去的!
花又青掙脫不開,下嘴用力咬,硌得牙痛,然而無濟於事,金開野是體修,一身肌肉硬得像石頭,被她咬成這樣也不吭聲,一步未停,頭也不回地挾她往出路疾飛。
聞聽掙紮聲和她聲音都漸漸遠去了。
傅驚塵沒有轉身。
他看花又青的最後一眼,還是她突然被金開野抱起來時的茫然表情,驟然受驚,像一隻裝死的小鹿。
黑影越聚越大,待大到能遮蔽整個牆麵時,它如猛虎般撲來,傅驚塵持劍刺去,攔住它去路,不許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開野兩人。
那黑影咯咯兩聲,龐大身軀,竟發出少女般的笑聲,略有譏諷:“你倒是護著那個小丫頭,你可知,終有一日,你會死在她的劍下?”
傅驚塵不同黑影廢話,幾劍下去無用,他當即立斷,咬破手指,以血畫除妖符,此舉果真奏效,再刺那黑影,竟將它生生斬下一塊兒。
“她會殺了你!我是為你好!”它尖叫,聲音變成洪亮的男性,勃然大怒:“一命換一命,逆天改運,你可知你這一世變成了孤命?……她為你死過一遭,現在也輪到你了——她可不會像你那樣心軟,也不會傻到主動改換孤命逆轉天道——”
傅驚塵沉聲:“一派胡言。”
黑影仰天大笑,聲音是耄耋老人之態:“你是聰明人,肯定知道我話語真假,我沒有必要騙你,定——”
未說完,又被傅驚塵刺一劍。
他身法靈活,黑影惱怒之下要捉他,一時間竟握不住,反倒被傅驚塵砍下手臂。
那手臂也是一團黑霧,斷茬處無血,跌在地上的殘肢轟然消散,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煙灰。
黑影惱恨,身影驟然膨脹、變大成雙倍,張牙舞爪,直直向傅驚塵撲來,要活吞了他。
眼看四麵八方的黑影兜頭罩來,如撒開一張巨大漁網,避無可避之際,傅驚塵持劍而起,欲斬破頭頂迷霧——
“啊啊啊啊啊——————”
好似千萬人齊齊慘叫,男女老少,聲音具有,痛苦如裂帛,亦如被油鍋煎炸。
那些黑影在即將觸碰傅驚塵時驟然退縮,忽而縮成拳頭大小,驚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屍堆中遁逃,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
傅驚塵落地,他咳一聲,方才黑影的壓迫令他內臟受損,又一口嘔出鮮血來。
他撐著劍,回頭看。
裹著紅色小鬥篷的花又青急奔而來,靈活如紅色小鹿,和他相似的臉龐之上,滿是焦急:“哥哥!”
傅驚塵急火攻心,又嘔出一口血。
花又青已到他麵前,仰臉,隻用左手捧他臉,右手躲在鬥篷中:“傅驚塵,你怎麼了?”
傅驚塵不說話,唇角血也不擦,冷著臉,俯身握住她右手,翻開。
她手掌心,豁然一道長口,血還未止,淋淋地,往外麵流。
方才,她就是劃破自己掌心,奮不顧身,用血擊退那龐大黑影。
傅驚塵厲聲:“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財不外露?一旦被人發覺血的秘密,你會怎樣?會被囚禁,從此再不見天日,或許還會吃你的肉,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你還想不想活了!”
花又青怔忡。
傅驚塵從她乾淨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猙獰凶狠。
她沒有害怕,也沒有生氣,隻是困惑地望著他。
沉默後,花又青說:“可是我想要你活。”
傅驚塵閉眼。
自她手上,那些濃鬱的、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擴散開,引誘著他要吃掉眼前的血親,他血脈相連的妹妹——被黑影預言會親手殺死他的人。
撕碎她,吃掉她,吞下她。
像吃掉一塊兒杏仁餅,一粒葡萄,一顆桃子。
她會殺死他。
良久,傅驚塵歎氣:
“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