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暇敘舊,外麵有殘存的狄人在潰逃,必須趕在傲龍派弟子來之前,先殺了他們,以免走漏風聲,徒生事端。
青頂帳篷中,那女人身體發抖,但頭始終高高昂著,不肯服輸、低頭的模樣。花又青點了營帳內所有的燈,終於看清她的臉,心中讚歎一聲真乃絕代佳人。
那是一張很美麗的臉,國色天香,彆有動人之姿。此刻發怒,亦如烈陽下的牡丹,是真能擔得起一句“花開時節動京城”的驚豔。
花又青不知傅驚塵為何要救下對方,但哥哥這麼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她緩步靠近女人,柔聲安慰:“彆怕,我也是薑國人,我是來救你的,並不想傷害你。”
女人看她的臉,認出了她:“你是被狄人首領挑中的那個小歌姬?”
花又青說:“嗯。”
同天涯淪落人。
傅驚塵離開後,帳內隻有她們兩個女子,女人漸漸平靜下來。
看她眼神不再有尋死之態,花又青施法鬆了禁錮,放她下來,問:“你還好嗎?”
“馮昭昭,”女人忽然說,“我的名字是馮昭昭,多謝搭救,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免貴姓傅,”花又青飛快地說,她撿起地上跌落的鐵簪子,上麵滿是狄人將領的血,她拿出手帕,認真擦淨了,遞給女人,“傅青青,青青我心的青。”
女人微微一笑,臉色有些蒼白,大約是驚嚇過度,聲音也啞了:“姑娘是讀書人?”
花又青不想解釋太多,嗯嗯點頭,再看她的臉,驚豔之餘,越看越覺得熟悉。
想了一陣,終於想到這熟悉感從何而來。
師姐精通仿冒雕刻,名聲遠揚後,亦有不少凡塵間的人登山門拜訪。
為了賺錢,有些不損傷陰德、有理有據的單子,師姐就接下了。
其中最大的一筆單子,為清水派賺到了萬兩黃金——是為薑國皇宮雕刻傳世鳳璽。
龍鳳雙璽本是一對,但聞聽太後同皇後關係交惡,以至於從不曾將鳳璽交予皇後手中。就連皇帝舍下顏麵去請,都未成功拿到。太後重病,亡故之前,竟砸爛了那塊兒鳳璽,也不肯予人。
無論如何,鳳璽事關天家顏麵,此等事情,斷然不能外傳。
因而,皇後私下同師姐授意,要她做一塊一模一樣的鳳璽。
那次見麵,花又青也在場。
師姐帶她過去的初衷很簡單,想著畢竟是皇家,旁的不說,吃食上必定不會薄待了她們。
她不好意思打包,便讓清水派公認臉皮最厚的花又青出馬,準備連吃帶拿,給小師弟、小師妹狠狠地包上幾大包。
花又青的確也這麼做了,她仗著童言無忌,說了好多吉祥話,又笑嘻嘻地問,如此美味,又是皇後賞賜,不忍浪費,可否帶走,給師弟師妹們分一分,也沾沾這浩蕩皇恩呢?
皇後隻笑,亦命禦膳房做了更多的點心,滿滿當當裝上一整個馬車,護送至清水派。
臨走前,還摸了摸花又青的頭,柔和地說她年輕時曾遇到一個有趣的小姑娘,也叫做青青;那個青青同她一樣,也愛吃甜的糕點。
因此,花又青對這個皇後頗有好感。
儘管對方身上有著多處惡名,譬如蠱惑聖上,牝雞司晨,違背祖製,濫殺文臣。
但她看得到,這個美麗的皇後是秉性和善,全無戾氣;用異眼相看,皇後身上還有隱隱天子真龍之氣,是能令一個頹敗國家重新走向繁榮的明後。
而眼前的馮昭昭,與那將母儀天下的皇後,容貌竟有八九分相似。
——皇後的名字是什麼?
——熙……晨曦?不——
——正熙,馮正熙。
思及此,花又青試探著問:“不知姑娘今年芳齡?”
“十七,”馮昭昭笑,“怎麼了?”
花又青細算,竟同那皇後年齡相當。
又問:“……姑娘可有姐妹?或者,可認識名為’馮正熙’的女子?”
馮昭昭搖頭,苦笑:“幼年父親犯下大錯,被發配充軍,邊境苦寒,父母早早過世,唯獨我一不孝女在世,並無兄弟,亦無姐妹——正熙,名字真好聽,是哪兩個字?姑娘尋她,是有什麼事情嗎?”
花又青搖頭,但還是解釋了是哪二字。
馮昭昭柔柔笑了,說這名字甚好,聽起來便是有福之人。
兩人閒談一陣,馮昭昭輕輕打了個哈欠,脫力而坐,終於不再有尋死之想。
一炷香後。
傅驚塵攜師弟妹們過來,還帶來了昏迷狀態的王不留及梁長陽。
言兩語,他簡單地解釋了眼下情況。
玄鴞門右護法崔謙佑早些年曾承一馮姓節度使人情,此次狄人侵略薑國,馮節度使誓死抵抗,然兵力一時調轉不到,而狄人又過於凶悍,乃至於整個鎮子為狄所踐踏。
恰巧,崔謙佑同玄鴞門弟子遊曆至此,為償還人情,令傅驚塵率幾位親傳弟子出動,剿滅最深入、狄人首領率領的這支隊伍。
還要將被掠走的馮昭昭帶走。
皇帝要納妃,馮節度使愛女新喪,欲將美貌驚人的馮昭昭認作義女,送入宮中。
聽到此處,花又青一個激靈,問傅驚塵:“馮節度使那個夭折的千金,名字是什麼?”
傅驚塵說:“不知她閨名是何,隻聽馮節度使稱她作四娘。”
……不是馮正熙。
花又青鬆口氣,暗笑自己真是在亂想。
怎麼會呢?
這裡隻是幻境,現實之中,大約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不遠處王不留悠悠醒轉,高聲叫花又青的名字。
花又青擔心他真的被梁長陽打傻了,跑去查看。
傅驚塵看向花又青奔跑的身影,微微一笑,轉過身,提醒馮昭昭:“往事不可追,從今日起,你便是馮節度使的掌上明珠,是馮家的千金小姐。待入宮麵聖之後,先前的名字便忘了吧。”
馮昭昭已經換了新的衣衫,梳好發髻,濃如墨的發上,仍舊插著那根奪人性命的鐵簪子。
她嫣然:“我已經想好新名字,就叫正熙,馮正熙。”
談話間,她抬眼,看向正和王不留打鬨的花又青,溫柔一笑:“青青姑娘說,這是一個有福氣的名字。我福薄命賤,也想沾一沾這福氣。”
狄人首領已死,花又青他們完成了任務,傅驚塵這邊的事情還未結束。
傲龍派同狄人之間有著交易,一個要錢,一個要人。
如今狄人首領身亡,剩下的狄人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而傅驚塵他們,還需要護送馮昭昭進京,將她安穩地送至皇宮之中。
這一路上,定然會有傲龍派弟子埋伏。
傅驚塵想帶花又青一同上京,順帶著教教她劍法。
照他的話來說,玄鴞門中,鬱薄紫的劍法,實屬下乘,簡稱為下劍。
梁長陽嚴格地答,任務雖完成,但還需要回去複命;他現今修書一封,向玄鴞門請示;倘若那邊應允,傅驚塵便可帶花又青離開。
王不留請梁長陽在那封信上添上他的名字,表示也想為此任務出一分力;這個年紀段的少男少女,對許多事情都充滿好奇,他也不例外。
剛好是夜黑風高夜,趕不了夜路,也需找客棧住下。
傅驚塵他們原本包下整個客棧,房間剛好夠用,誰知又多了人——
梁長陽和王不留還好說,令人為難的是花又青。
馮昭昭同馮節度使府上派來的兩位嬤嬤在一間房,實在沒有多餘的空處讓花又青休息。
而以防傲龍派弟子蓄意報複,她一個外門弟子,傅驚塵亦不放心讓她獨居一室。
花又青倒不以為然:“我和哥哥睡在一起就好了嘛,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王不留嚴肅臉:“因為那時你還小,現今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花又青驚訝:“我是大姑娘了,就不再是我哥哥的妹妹了嗎?”
王不留:“……”
“修仙之人,對男女大防看得沒那麼重,”花又青打了個哈欠,“事急從權,我們是血親,睡在一起有何不可?”
——莫說血親了。
十歲那年,花又青忽然生了一場重病,昏迷時間長,間歇性地醒來,醒來就得喝藥。幾個師兄姐輪流值班,晚上輪流陪她睡覺,好為她喂藥。
那時候她也已經來過癸水,是世俗意義上的“大姑娘”,二師兄和四師兄是男子,亦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她們,從不介懷什麼“男女大防”。
沒有血緣關係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的傅驚塵還將她篤定地視作親妹妹。
花又青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看向傅驚塵,後者氣定神閒,正悠悠喝水,許是察覺到她視線,傅驚塵放下茶盞:“說得甚好。”
王不留:“……”
“青青自小和我相依為命,”傅驚塵微微一笑,“親兄妹之間,的確無需如此避諱。”
花又青滿意點頭。
是啊。
傅驚塵縱使會在未來成為大魔頭——可再怎麼,大魔頭也不至於向親妹妹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