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驚塵捂住她嘴,皺眉:“不吉利的話少說。”
花又青把他手扯下:“都修道了乾嘛還在乎這個——好吧,彆這麼看我,我換一個——有個人想要袖中劍,卻沒有得到,然後他突然死掉了,魂魄的執念也隻會糾纏在袖裡劍之上,而不是去騷擾賣糖葫蘆的。”
傅驚塵說:“青青認為這段執念會是什麼?”
“紅事代表姻緣,白事意為死亡,當姻緣和死亡湊在一起,你能想到什麼?”
傅驚塵答:“采補至死?”
花又青:“……你可不可以用常人的思維來想這件事!”
她震驚:“普通人哪裡會有采補的啊!”
傅驚塵微笑看她這副模樣,眼睛微彎,終於有了絲桃花眼的神韻,不再那般孤冷:“為兄孤陋寡聞,青青能不能告訴我,你想的是什麼?”
“冥婚,”花又青不可思議,“死人,成婚,這不明擺著是冥婚嗎?!你怎麼會想到其他呢?”
傅驚塵誇讚:“我們青青真是博學多才,愚兄受教。”
得到誇獎後,花又青得意極了,若有尾巴,此刻定能翹到天上去:“在村口的牌坊上,你還記得刻著什麼嗎?”
傅驚塵略一思考:“高世年妻,萬氏?”
花又青說:“村長就姓高,應該和這個高世年有些聯係。”
傅驚塵不動聲色:“你從何處得知?”
“很簡單呀,”花又青說,“我們不是住在他出嫁女兒的房間裡嗎?我看到房間裡有書,扉頁就是村長的名字,高長慶。”
傅驚塵略略一頓:“德懋世澤長恭儉。”
花又青吃驚:“你在念什麼咒?”
“高家輩分的用字,”傅驚塵耐心解釋,“世間人都有族譜,相同姓氏者如此多,各地都有分支,每個分支為明確自己祖先和歸屬地,皆會由家族耆老商議,製定一套字,後代子孫取名,中間都要契合這個字輩。一來便於認祖歸宗,二來可以確定與同宗族子弟的關係和稱謂。”
花又青若有所思:“那你是驚字輩?我豈不是要叫傅驚青?”
提到此事,傅驚塵笑了,看小妹的目光柔和許多:“我們父母曾闖蕩江湖,不肯遵循禮法,他們皆是背家出走之人,絕不會用這套方式取名。”
說這話時,花又青覺他臉上有久違的人氣。
兩人離得很近,寂靜空蕩的冷夜,隻有他二人彼此溫暖,互為對方的後盾。
他是熱的。
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亦會懷念母親、照顧幼妹的一個人。
不是什麼從頭壞到尾的、刻板、混亂的邪魔。
她恍惚了。
就像在這一刻,傅驚塵並非那辛苦進入玄鴞門、曆練五年後被人恭敬稱作“大師兄”的傅驚塵,也不是日後無惡不作、任意屠峰的大魔頭。
此時此刻,此言此語,他不過是個好不容易同妹妹重逢的尋常兄長。
“我曾聽他們提起過,孩子無論男女,取名都要遵循五行互補,你誕生之日,側算過命數,命中缺水,大名之中,必定要同水有關,”提到這裡,傅驚塵靜默半晌,又說,“但父母已經不在了。”
他很平靜地闡述了這些,花又青卻心中一緊。
傅驚塵不知,她知曉。
真正的傅青青的確命中缺水,尚未擁有大名,便早早喪身於熊熊火焰之中。
她不過是為救師姐、冒牌頂替的冒牌貨,是一個為了取得信任的“假青青”。
此青非彼青。
傅驚塵不會知道,他現在偏愛的妹妹,其實是未來的仇敵。
她享受著傅驚塵因“血緣”的偏愛和照顧,還有這……
花又青急促地喘一口氣,忽然覺得心口窩悶悶地痛,不住地發堵,像被人施了咒法,從胸口慢慢地變成一塊兒堅硬的石頭。
是愧疚麼?還是羞慚?
她騙了傅驚塵,竊取了對方對幼妹的關愛,還——
可這是幻境,是假的,一切皆為虛妄。
不過是水月鏡做依托,蜃氣為影,幻化出的一場須臾夢境,夢醒黃粱猶未熟。
等從幻境中脫離,她要把這些情報彙聚給師兄姐們,要一同去救出大師姐。
幻境之外,現實之中,四師兄還在等著她謄抄小說,三師姐等著她試嘗饅頭,還要問問二師兄,有沒有幫她補好破了的小枕頭——
現實中的傅驚塵大約也會在某處繼續殺人,然後於某一日看到她,抓走她,囚禁她,強迫她交,合采,補。
莫在幻境中尋找真情。
那幻境中的傅驚塵,是否也和現實不同?
幻境中的他,或許可以不會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或許還有更好的出路,更廣闊的天地。
——她欺騙在先,那麼,在幻境一日,她就要履行妹妹這個職責一時。
要好好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即然傅驚塵將她視作妹妹,那麼,她便成為真正的傅青青。
花又青閉上眼睛,她輕輕喘一口氣,垂下頭,不再提父母之事,若無其事地繼續問:“你怎麼知道村長的族譜是按照這個排的?”
“喔,”傅驚塵平靜取出兩個小冊子,“半夜無心睡眠,觀月色尚好,欣然起身散步,不慎自祠堂中撿來此物。”
花又青:“……不要把偷竊說得這麼優雅啊!!!”
傅驚塵忍俊不禁,攤開那個小冊子,指給花又青看族譜:“瞧這裡,青青,’高世年’,是村長的爺爺最小的弟弟,十六歲早亡。”
花又青看高世年身後的妻子名字和生卒年,愣住:“他十六歲就死了,還有妻子?他結婚這麼早嗎?”
傅驚塵又拿出第二本冊子:“這本是家族中記載的村史,高世年病死後,孤零零一個墳墓,家人為他娶了同歲的萬氏為妻。此後四十年,萬氏一直住在村中,直到自然老死。一生守貞,故而為她修建貞節牌坊。”
花又青油然一陣寒意:“高家人讓她一輩子守寡,在她死後又享受著貞節牌坊帶來的免賦稅和金錢,卻無人記住她的名字,就連牌坊上也要刻上她丈夫的名字,而不是她——萬氏,這是在吃人。”
傅驚塵收起冊子,說:“青青,你先前的推測不無道理,她嫁給一個死人,亦是冥婚。”
花又青沉默半晌,問傅驚塵:“難道這就是她的執念?”
“或許,”傅驚塵說,“當務之急,我們還是需尋找到馮昭昭的下落。你猜測很對,若是萬氏執念,那我們還是要去她墳墓前一探究竟。”
花又青點頭,她起身,想要悄悄開異眼去探知高家人的祖墳。
尚未開異眼,傅驚塵抬手,指尖輕輕點在她眉心小紅痣處,微弱氣體一阻,她剛打開的異眼又就此關閉。
身體狠狠一顫,花又青愣愣望傅驚塵,一時間竟不敢開口問詢。
他在阻止她開異眼——是知道了她身懷異眼?竟是何時知曉的?
傅驚塵垂眼看她:“莫在這些瑣事上消耗精氣,此山幽冷,會損傷你清靈之氣。”
摘下她頭頂上的枯萎竹葉,他平靜:“若是為難,不必同我講。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有秘密很正常,無需事事同兄長坦白——要懂得自保,明白否?”
花又青沉默好久,小聲說:“我隻是想知道高家人的祖墳在哪裡。”
“我知,”傅驚塵說,“我們曾經路過。”
花又青驚詫:“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傅驚塵慢悠悠,“因為你當時在吃長陽師弟送你的包子,還在同卓木聊天說地,和王不留談笑風生,或許心裡還在想著玄鴞門劍修的那名張師兄——”
花又青:“……”
“沒心肝的東西,”傅驚塵輕歎,“隻有為兄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