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昭昭身體沒什麼大的傷痛,大多是皮外的跌打損傷,最嚴重的,還是一雙手。
右手兩根手指最慘重,纖長漂亮的指甲直直地從中折斷,一層皮也被她撕咬掉,拉扯出長長一道傷口。
不知怎麼,傅驚塵沒有為她治療,隻有旁側略通藥理的嬤嬤,為她包紮了指頭。
用的藥也是平平無奇,對這種傷幾乎沒什麼作用,隻是暫且地鎮痛清涼罷了。
花又青進來的時候,馮昭昭剛好在換藥,
剛剛遭遇如此可怖之事,手指觸目驚心,她猶含著和煦的笑,柔聲問她,可用過晚餐?
花又青搖頭,看她的手指,委婉提醒:“用這些藥,怕是要兩三個月才能恢複原狀。”
“儘人事知天命吧,”馮昭昭說,“倒是青青姑娘,我聽傅公子講,說你為救我,被妖物所傷……此救命之恩,我不知該如何相報。”
馮昭昭說得情真意切,卻教花又青麵紅耳赤。
被那黑影戾氣所傷,也不是為了救馮昭昭,而是情急之下,為救傅驚塵。
怎麼傅驚塵說的,就像她完全舍身去救馮昭昭一樣?
她說:“哪裡,我隻是略儘綿薄之力而已,主要還是我哥他——”
沒說完,忽而噤聲,頓住。
傅驚塵把這樣大的恩情,全都給予她,必定有他的意思,她現在不能拆了他的台。
他是為了什麼?
花又青知道馮昭昭日後地位尊貴,甚至於,在皇帝生病後,馮昭昭幾乎掌握了整個薑國朝政,大權在握;而這些,傅驚塵都是不知道的。
她以為,對方隻當馮昭昭能位及皇後,輔佐帝王,做一個賢後——這些都是能測算出的宿命。
唯獨真實經曆過今後的花又青知道,馮昭昭的確有帝王相。
且不提這些,隻論馮昭昭日後的國母身份,若說她對花又青心懷感激——
“我的確是故意的。”
幽深冷月夜。
陶罐中的藥材已然熬化,一點兒渣都不剩,俱化作水,倒入碗中。
傅驚塵將這碗泛著赤土鐵鏽色的湯藥放在桌上,等待它放涼些。
“你與她同為女子,說是你救了她,她對你感激和敬重隻會更多,”傅驚塵說,“若是說玄鴞門救了她,她所感謝的,也隻會是玄鴞門——她知玄鴞門和馮節度使有交易,更大概率會認為這不過理所應當。”
花又青不解:“那你為什麼不說是你救她呢?”
傅驚塵說:“我要她的恩情又無用。”
花又青:“……”
“隻有你最合適,”傅驚塵說,“況且你的確也受了傷,出了不少力,如此說,不算撒謊。”
花又青坐下。
傅驚塵吹了吹那藥,自己先嘗了一口,試試溫度,確保不會被燙傷後,才自然地遞給花又青。
花又青低頭,小口小口地飲著。
最後一
帖了,她同自己說,再難受也忍著。
藥喝久了會苦,待喝完藥,口腔中都是那泛著寒梅味道的苦味。
常人喜歡在喝藥時加些糖或蜜餞果子壓一壓,花又青不會。
這些東西多多少少會影響藥效,若是吃了,那豈不是白挨了一頓苦?隻為了嘗那一點點甜?
本末倒置。
熬藥的罐子取下,火尚未消。
傅驚塵往上麵放一個鐵絲網,借著幽幽炭火,烤些帶殼的花生、細細的地瓜。
倒不是不買好的,今年年成不好,能買到的地瓜都是這樣細細小小,像北方冬天裡的小老鼠,縮縮著,拖一根長長尾巴似的根。
他問:“馮昭昭的手指,你可幫她治了?”
“我剛想問呢,哥哥,你是故意不幫她治的麼?”花又青說,“不確定你是不是有其他打算,我沒敢動。”
“瞧你,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怎麼現在做起事來反倒畏手畏腳了?”傅驚塵笑,“我現在花心思給你鋪路,可不是想讓我的寶貝妹妹這樣小心翼翼的——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不必事事都考慮到我。青青,我信你自己也能做得出色。”
明明是誇獎,她卻覺心在跳。
花又青嘴唇又乾了,大約是下午沒有喝水。
“那哥哥的意思,是讓我親手幫馮昭昭治傷?”她想了想,試著從傅驚塵的角度推測,隱隱約約明白了,“你故意不給她治療,也是打算留給我?從她的視角來看,就是我舍身救了她,尚在病中,又不顧身體為她治傷——”
傅驚塵讚許:“孺子可教。”
花又青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可是,我為她付出這麼多,掏心掏肺的,你就不怕她愛上我麼?”
傅驚塵沉默。
鐵絲網上的花生烤熟了,殼子虛虛一層黑,他取下兩個,剝開外殼,取出焦香焦香的花生仁,抬手,作勢要遞給花又青。
花又青伸手去接:“哥哥,你在想什麼?”
傅驚塵說:“你倒是啟發了我,我在想,女修和女修之間是否能雙修。”
花又青:“……”
傅驚塵說:“我想,愛同感恩沒什麼關聯。掏心掏肺的付出,也並不會讓一個女人愛上另外一個女人。舉個例子,青青,我待你好,難道你就會愛上我麼?”
花又青正嚼那花生米,聞言,嗆住:“……!!!”
她咳得臉紅,不看他臉:“難道哥哥你是個女人?”
傅驚塵大笑,搖頭,寬容:“壞孩子,你知道我隻是在打趣你。”
花又青伸手順著胸口輕拍,順下那股氣:“我也是在打趣哥哥而已。”
玩笑歸玩笑,花又青一口氣吃掉了傅驚塵烤的所有花生和地瓜,便起身,去幫馮昭昭治好她手上的傷口。
——治療之前,花又青言明,治療術法其實隻是激發她身體的愈合能力,就像早早催熟一顆果子,雖外麵瞧不出什麼,內裡還是生澀的。
雖然
能幫她一時恢複傷勢,但這些手指還是傷到了,往後幾日,她還是需要小心翼翼,倘若再受傷,那便是重上加重。
馮昭昭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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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開玩笑:“要那麼長的生命做什麼?如果庸庸碌碌,一生無為,縱使活到百年,壽終正寢,也不過是歸於塵土;可若能一展抱負,做出一番事業來,縱使短短三四十載,亦能青史留名,萬年延續。”
花又青讚:“馮姑娘當真通透。”
她施咒牽法,快速催發肌膚生長、骨肉愈合,真心地說:“你會有一方天地。”
花又青非世中人,也忍不住牽掛那些生於動亂中的百姓。
幾年之後的事情,她都親生經曆過,因而也清清楚楚。
薑國曆代以文治天下,重文抑武,本意是開國君主稀釋兵權,為防止武將擁兵自重,謀逆皇位。
分散兵權的同時,又重用文人,世家子弟,若不走科考之路,隻靠祖蔭,隻能求得幾個無實權的芝麻小閒職,難以往上走。
開國君主不拘一格選拔人才,又廣聽賢言,采納諫書。
一時間,朝中重臣,皆是清貧子弟出身。既是從田地中來的,所行所策,自然是為民分憂,一時間,前兩代,薑國空前繁榮,開國君主亡故後,其聖賢之主的名聲,亦代代相傳。
可如今的薑國已漸漸不複昔日榮光了。
人性自私,不單單是世家子弟會結黨營私,那些通過科舉入朝為官的清貧子弟,也會如此。
所有越過龍門的人都不願子弟再回江河做鯉,於是開始弄權玩術,彼此間心照不宣勾結,聯姻,收徒,今日犬子認大人為老師,在大人手下做事,還請大人替我多多照拂;來日大人千金同我學生成親,我必定也會提拔一二……
偏開國君主又定下規矩,不許杖殺文臣,更不許折辱上諫言官。
一層層,盤根錯節,臣子、世家,累累地抱成一團,密不透風,已然成了榕樹深植土地的根,等君王意識到後,已經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能輕易更改了。
莫說杖殺文臣,縱使庭前責打文臣,亦會被群情激憤地聲討,責備這是“罔顧先祖條例,乃不仁不義不孝之舉,君主失行如此,老臣痛不欲生”。
當今君主,就是仁愛之君。
繼位十餘年來,嚴格律己,從不曾苛責宮人,亦不會對臣子發怒。
這樣的仁君,若是在盛世,乃百姓社稷之福;可惜他在亂世之中,隻能一寸寸地將城池拱手相讓,一個“仁”字壓著,縱有改革之心,也無法對沉屙難改的文官下手。
馮昭昭就是那個轉機。
太後過世,皇帝重病,太子尚年幼,馮昭昭坐上龍位,暫掌朝政,提拔多位有改革之心的臣子,一力推舉改革之策,重用武將,手腕強勁果斷,甚至還破了不得杖殺文臣的先例。
這是花又青所了解到的一切。
不過,馮昭昭的名聲要壞上許多,民間更是極具扭曲之意,將她刻畫做妖異奪權之婦。
花又青對她卻有好感。
心思仁慈的人,在亂世中是成不得大事的。
考慮到這點,花又青不由得又重重一驚。
此時此刻,她已經開始有這樣的念頭,現在的她,和傅驚塵又有何區彆?
不知不覺,花又青已經開始用他的視角來看待這些事了。
有朝一日,待幻境分崩離析,她回到清水派中……
真的還能恢複到之前的道心麼?
如今的花又青,已經被那番“善因善果”的言論所困住了。
若人人不能享用自己種下的善果,反倒要替彆人承擔惡行——這所謂天道,當真公平無私麼?
次日清晨。
一行人動身前往京城。
此次出發乃迫不得已,蒼天不垂憐,王不留搶了乞丐的錢,被丐幫追殺。
恰逢溫麗妃又受重傷,聽聞她傷到心肺,急需人前去過去照顧接應。
出發的這一路上,處處都可見傲龍派弟子的通緝令。
花又青下馬看了一陣,那通緝告示上,不僅因為傲龍派弟子“砸”貞節牌坊,在牌坊倒下後,村中又詭異地死了一批人,官府現在認為,是傲龍派弟子打擊報複,特意以術法引來怨靈。
——那可不是什麼怨靈,而是村子裡世世代代造下的孽。
花又青在告示前駐足片刻,默默上馬。
王不留的那匹小灰驢被丐幫搶走了,他現在鼻青臉腫,坐在卓木馬後,叫屈:“那個乞丐端著一碗銅錢走到我麵前,什麼話也不說,一臉橫肉,不屑一顧——他比我都高、都胖!我哪裡知道他是來討要的?哪裡有這麼肥的乞丐?我還以為他是將錢施舍給我……”
花又青歎:“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專業做丐幫弟子,教習武術,素日裡還是’江湖包打聽’,提供情報線索,每月發下的銀子,不比普通人少,更不要說日夜乞討賺錢了……青壯年,好手好腳,若是乞討不賺錢,他們為何不做些其他的?”
說完後,她又評價:“不過無論怎麼說,搶乞丐這種事情,說出去也太丟人了,以後出門彆說自己是玄鴞門的人,丟臉。”
丐幫的人,雖然精銳者不多,但勝在數量碾壓性地高。彼此間又團結,一呼百應,好幾次,傅驚塵險些將這些糾纏的人全殺了——螞蟻雖小,集群亦能咬死大象。
每次夜黑風高,傅驚塵被這些乞丐煩得起了殺意,花又青敏銳有感,守著他,絞儘腦汁地規勸,勸他莫要濫殺無辜,節外生枝,切不可同弟子遍各國的丐幫交惡,勸他不看佛麵看僧麵,也要為妹妹積德——
唯有最後一點,傅驚塵能勉強聽進去。
花又青毫不懷疑,若不是有她在,傅驚塵早已暗地裡弄死了這些不停追殺的人。
臨近京城,乞丐漸漸地少了。
有好幾座城池,城門有士兵把守,乞丐進不來,隻遠遠地看著,咬牙切齒。
花又青大為驚訝:“為什麼守城的人不許他們進來?
”
傅驚塵付錢,買了一包烤栗子,一手牽韁繩,另一手剝開栗子殼,順手喂到妹妹唇中:“君主仁愛,眼中不忍見貧苦。”
很快,花又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君主並非久居宮中,偶爾微服出巡,為避免鋪張浪費,都是悄悄在京城中走幾圈。
若是看到殘衣破服、臟兮兮的乞丐,豈不是有礙聖目?
隻是汙了君主眼睛也就罷了,可若是君主心生憐憫、繼而問責,追查那些失職的官員,又當如何是好?
畢竟,在那奏折之上,寫得清清楚楚,薑國風調雨順,人民安居樂業,盛世無饑餒啊!
有乞丐,便有違城容,也是潛在不安定因素,更可能讓多位官員被追責問職。
思來想去,不知哪位大人,想了個精妙的法子——既然我們沒辦法阻止乞丐的誕生,那便將乞丐連夜悄悄運出城外,豈不是用最少的銀子做了最穩妥的事情?實乃“多”全其美啊!
領悟到這點時,花又青已經住進京城,正為溫麗妃治療她破損的心肺。
傅驚塵一行騎馬趕路人在休息。
藍琴在廚房中燉湯。
這是一處兩進兩出的私人宅院,安靜乾淨。
正值秋高氣爽,窗下菊花羞怯怯地露了幾絲微香。
同是女子,溫麗妃脫去上衣,袒露在花又青麵前。
她誇讚花又青醫術不錯,感歎:“未曾想,葉靖鷹那個挑剔的老人家,到了這個時候,終於尋到合心意的弟子。”
花又青說:“謝謝溫宗主謬讚,我沒有那麼好的福氣,也沒有資格,現在不過是跟著葉宗主做些雜事罷了——我尚未真正入了內門呢。”
這樣說著,她目不轉睛地望溫麗妃的臉。
溫麗妃真的和大師姐溫華君太像了。
像到幾乎可以認為是同一人。
但脫去衣衫後,花又青便看出區彆了。
溫華君骨架更大些,鎖骨下有一塊兒明顯的白色胎記;而溫麗妃身上沒有,或許因為心疾,她輕輕咳嗽著,身體也更瘦些。
溫麗妃傷得很重,是被加了符咒的大刀砍傷,貫穿肩膀。
此番雖帶著藍琴曆練,但也是藍掌門的意思,更是想讓她開開眼界,如這般重的傷,醫術不精的藍琴也束手無策。
幸好花又青她們就在附近,否則,她又要再多忍幾日的痛。
溫麗妃順口誇她是好孩子,又問她,若考入內門,打算選擇拜在誰的門下?
花又青搖頭,說還沒有想好。
此刻體力有限,她隻好先幫溫麗妃將那些嚴重的致命傷愈合,又取幾道她傷口處的爛肉,用真氣催發,通過殘餘的術法痕跡和溫麗妃此時的經脈,來分辨對方的刀上用了什麼咒法,好對症下藥,速速解傷。
待細細辨認出後,花又青臉色一變。
她又細細看溫麗妃受傷的身體,越看,心下越忐忑。
起初沒在意溫麗妃上身的刀痕,
此刻細細看,方遲鈍覺察異樣。
這刀痕十分深,據痕跡推測,那刀刃之上,又有三個不起眼的棱口,是為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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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
這分明是大師姐溫華君常用的那把偃月刀!!!
溫麗妃問:“是什麼咒?”
花又青神思恍惚,搖頭:“我孤陋寡聞,經驗淺薄,不曾見過,請溫宗主容我再探一探。”
事實上,不必探了。
這符咒能令人血流不止,亦能緩慢阻礙人經脈運行,乃花又青自己所創,後又經二師兄改良,唯獨清水派中人會用。
溫麗妃在執行什麼任務?
難道是大師姐砍傷了她?
掐指算來,現在的“花又青”,應當還在清水派中;
也是這一年裡,花又青在跟大師姐曆練的過程中突發水痘,燒了好幾日,燒得腦袋都快糊塗了;
大師姐受了重傷、命令戒嚴,清水派外多有陌生人探察……
竟是在那個時刻,清水派和玄鴞門——不,和溫麗妃結怨了麼?
大師姐後來失蹤,是被溫麗妃掠走的麼?
那現在,溫麗妃傷好後,還要去玄鴞門中尋仇麼?
花又青定定心神,問溫麗妃:“宗主這是怎麼受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