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幽冥洞中(小修)(1 / 2)

不是吧魔頭你! 多梨 26491 字 8個月前

萬點飛雨秋葉鳴。

暮色沉沉,蒼如海,黯如水。

先前一直在清水派中做飯的蔡嬸,已經病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月來,燒火煮飯的重任又重新回到方回燕的肩膀。

以往派中少見葷腥,如今花又青受傷;楚吟歌一邊穩住大師姐魂魄、一邊給花又青療傷、一邊給展林接骨,損耗不少氣血;展林又斷了幾根肋骨……

把幾個師妹師弟視作孩子的方回燕心疼不已,不待楚吟歌提醒,他便提大刀宰鵝宰鴨,給他們燉香噴噴的肉湯,補身體。

晚餐做好,方回燕洗乾淨雙手,才去喚各個師弟師妹吃飯,誰知在晉翠山上轉了一圈,唯獨不見往日吃飯第一名的花又青。

他心生不安,問了幾個人,都搖頭說沒看見。

糟糕。

莫非青青被壞人掠走了?

方回燕連飯也顧不得吃了,和幾個手腳好的師弟師妹們去找人。

傍晚時濛濛下秋雨,冷風落黃葉,石階上青苔鍍黃芽。

方回燕連傘也未打,隻在腋下夾青青慣常穿的一件蓑衣,淋雨急行,翻過師妹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

藏經閣,沒有;

舊倉庫,沒有;

展林的房間,沒有;

自己的房間;更沒有;

大師姐的床上,還是沒有;

……

身上白衣濕透,都未探得師妹蹤影。

到這個時刻,季從儀也不再計較之前和花又青拌嘴吵架的事情,放出自己馴化的海東青,給它嗅過花又青的衣服,喚它們快快去尋人。

此海東青與旁的不同,通體雪白,無一根雜色,機警敏銳,跟隨季從儀多年,善獵善捉。

嗅完衣服後,它仰脖長鳴,呼呼啦啦地拍打翅膀,徑直衝往長空。

放走海東青後,季從儀後知後覺。

……好像也有個人一同不見了。

她轉身問方回燕,焦急萬分,問:“啞巴少陰呢?”

啞巴少陰比海東青更早找到花又青。

後山上,墳塚成群,最右後方的空地上,栽著幾株桃柳,最大的那株桃樹下,立著金開野的碑。

這原本是她們這些弟子給自己提前預留的葬身之處,這麼多年來,一直按照自己的心願,在這片空地周圍種花植樹。

秋來百花殺,唯獨菊花盛。

花又青采了一捧菊花,素白鵝黃,淡紫淺粉,烏壓壓一大捧,輕輕擱在金開野的石碑前。

墳墓中,還是她當初帶回、裝著金開野骨灰的那六個小白瓷瓶。

那麼高那麼壯的哥哥,如今隻剩下小小一捧。

先前供奉在此處的糕點,已經被野猴小鳥小野貓分食,隻剩下殘餘的餅渣。

花又青俯身,觸摸著盤子上殘留的碎屑,不由得身體狠狠一晃。

她跪在墓碑前,千言萬語,最後也隻有顫聲

的一句哥哥。

細雨濕衣,雙膝陷於爛泥。

她躬身,為兄上奉上三炷香。

願他魂魄安寧,願他早登極樂,願他從今往後,再不必做棋子,不必再擔負如此多的重職,永遠自由自在……莫再為人世間所困,莫再為弟弟妹妹們操心……

花又青拜了三拜。

身後有鞋子踩枯葉的聲音,洇在濁水汙泥裡,沉壓壓,重得如沾水的蝶翼。

她沒有回頭,隻是望著墓碑出神。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來不及。

和她血脈相連的最後一人,也從這世上離開了。

他或許都不曾聽到她那句“哥哥”。

為何要自負呢?

為何在他還活著時不肯低頭呢?

……那個時候,明明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為何她沒有早早承認呢?

承認她就是金玉傾,承認她就是當年被“人販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帶走的那個妹妹,承認這麼多年,她的確在怨恨著父母,根本不是什麼風輕雲淡的放下,不是“還清父母恩情、今後兩不相欠”的坦然——

她從未放下。

所以到了離開時,她也沒有向金開野承認。

如今,花木雖在,兄長再無處覓蹤影。

俯身又是重重一拜,有人撐傘,替她擋住濛濛的雨。

啞巴少陰俯身,一手撐傘,便隻剩下一隻手,比比劃劃,示意花又青莫跪太久,泥水寒冷,容易凍壞骨頭。

花又青的頭發全濕透,她側身,看著啞巴少陰。

那張鐵麵具將他整張臉都罩住,隻留了小孔視物和呼吸;

她的異眼能輕而易舉地看透鐵麵具下的真容,無需摘下這層障礙,便清晰地看到臉上猙獰、翻出的疤痕。

是刀劍所劃,一刀又一刀,猙獰到讓人看一眼便觸目驚心,不敢再看第二次。

他的頭發仔細挽著發髻,一根素淡的木簪,不是什麼名貴的木頭,用到斷才會換新的,邊緣磨得油潤光亮;尋常的粗棉衣服,穿著久了,磨得袖口隱隱發軟,但很乾淨,時常漿洗,鬆弛的經緯織線中,也沒有什麼汙垢。

花又青仰臉,雨水順著她臉頰往下落。

她抬手,去觸啞巴少陰喉嚨上的那道疤痕。

指尖尚未觸到肌膚,啞巴少陰身體狠狠一震,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如被樹枝戳到的絨絨小黃雞。

“我可以幫你治愈咽喉,”花又青說,“待那些斷開的地方被重新接上後,你就可以正常說話了。”

她的手指虛虛地點在空中。

啞巴少陰緊繃著身體,吞咽一下,覆蓋在疤痕下的喉結重重一動,流下一滴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東西,緩緩滑落,順著脖頸一路沒入衣間。

啪嗒。

冰涼的雨水點在指尖。

啞巴少陰滿是疤痕的臉笑了,覆蓋其上的鐵麵具冰冷,僅用手指比劃。

他告訴花又青——

「不用,我

習慣了」

「我平時說話,也無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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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又青看他許久,才垂下頭。

“其實我也能幫你治臉上的疤痕,這些東西,爺爺都曾教過我,”花又青說,“你不必擔心,隻是要取你後背或者其餘地方的皮來補疤痕就好,不損陰德,也不害其他人……你若哪天想通了,隨時來找我,都可以。”

話音未落,雪白雪白色海東青一聲尖銳隼啼,震起千樹萬林鳥雀驚飛,野兔瑟瑟發抖。

花又青勉力撐起身體,簡單一個清潔咒,清理身體。

她抬頭看那低空徘徊的海東青:“我出來太久了,應該是二師兄在找我們吃晚膳。”

晚膳時。

果不其然,方回燕把花又青抱回懷裡,狠狠地揉臉又抱抱,心疼壞了:“跑哪裡去了啊青青?知道二師兄有多擔心你嗎?啊?青行千裡兄擔憂啊,讓我看看這衣袖……呀!在那裡勾破了?不要緊,今天晚上換下後給我,明天我就幫你縫上。這個位置,你想要繡個什麼?海棠花還是芍藥花?”

聞聽“海棠”二字,楚吟歌勺子掉進碗中,又撈出來,繼續若無其事地喝掉方回燕燉煮好的肉湯。

一連治療多人,她身體也乏了。

展林雖然傷勢算得上最輕,但這筆“被摔斷肋骨”的帳,還是結結實實算在玄鴞門頭上。

花又青要說,展林拚命攔著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略有些丟臉的實情。

就連那幻境非幻境的猜測,展林都暫時捂著,說緩緩再提——現在一家人都在擔心大師姐呢。

隻是他經脈還沒有完全恢複,需要再靜休一夜,好好養養那肋骨上的傷痕。

晚膳後,雨水落得更緊密了,淅淅瀝瀝嘩嘩啦啦,驟雨打殘荷,夏末秋初聒噪的青蛙也不叫了,蟋蟀儘數凍死,隻剩下為過冬存儲東西的鬆鼠,機敏地從一棵樹杈跳到另一棵樹枝頭,搖搖晃晃,抖落秋雨無數。

雨水落在傅驚塵手持的鞭子上。

玄鴞門裡,雙生台中。

死去的大槐樹被劈做七根木柱,艱難地架托著布有刀砍痕的小槐樹。風吹過,根基不穩的小槐樹搖搖晃晃,幾欲傾倒。

“啪!”

“啪!”

“啪!”

……

七七四十九鞭。

青無憂束發裸背,褪去上衣,跪在地上,直挺挺地受著師尊親自執導的鞭刑。

隻因他再三違背師命,險些打傷師尊在意的人。

他不曾叫過一聲,隻咬牙受著,提醒自己,都是應得的。

背上皮開肉綻,沾鹽水的牛皮鞭,鞭鞭裂皮入骨地痛。

可隻有痛,才能令青無憂長教訓。

空氣中的血腥味緩緩散開,那把染血的皮鞭丟在地上,青無憂沒聽到傅驚塵的聲音,才慌了身,跪在地上挪著雙腿。

傅驚塵負手,站在五步後。

青無憂一路跪著過去,重重為他磕了個響頭:“師尊,

師尊,弟子知錯了。今日之教訓⑾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弟子絕不會再犯。”

傅驚塵說:“這種話,你已經同我說過多次。”

青無憂心中愴然,用力叩首:“師尊,這次我不知那人是清水派的……更不知我那一掌誤傷了他,懇請師尊諒罪。”

重重磕,頭破血流。

被逐出師門的惶恐彌漫在他心頭。

向來好脾氣的師尊,今日為此事親手執刑,定然是勃然大怒。

青無憂自覺非什麼奇才,能被傅驚塵選中,一躍成為尊貴的親傳大弟子,怎能不令他揚眉吐氣?

昔日在外門時,傅青青、王不留……哪一個不比他更優秀更風光?都是他卯足勁也難以望其項背的人物。

可現在,傅青青死了,王不留又同傅驚塵關係交惡。

這一代中,玄鴞門中最出挑、最風光的又是他青無憂了。

他不想再丟掉這顏麵。

隻想給師尊磕頭,磕死在這裡。

無論師尊說什麼、做什麼都行,隻要彆將他逐出師門。

傅驚塵終於彎腰:“疼嗎?”

青無憂說:“不疼。”

傅驚塵淡聲:“我記得,你們拜師時,我說過,平生最不喜滿口謊言之人。”

“疼,”青無憂低頭,“很疼。”

“你和無慮受過的挫折太少,以至於不知道疼的滋味,”傅驚塵低頭看他,“你那一掌打在清水派弟子身上前,可曾料想到,她會疼,為師也會疼?”

青無憂說:“對不起,師尊。”

“你們倆,我視若己出,但就算是望子成龍,也終有望倦了的時刻,”傅驚塵說,“此等蠢事,今後莫再犯——再有下次,你不必來見我,讓人交了佩劍,自己去見你卓木師叔吧,他想多收幾個徒弟。”

青無憂哽咽。

“好了,好歹是代管符宗事宜的宗主,哭哭啼啼,像什麼話,”傅驚塵起身,“上次的藥用完了麼?”

青無憂搖頭,說師尊賜藥,不敢全部用完,還剩了許多,足夠了。

他心下緩和,長久地拜謝著傅驚塵,隻覺,師尊還是很關心他這個徒弟。

方才親自鞭打他時,也是將其餘弟子屏退;親自行刑,師尊他必然也很心痛,隻是為了全他顏麵,所以才忍痛下手……

“我也不想總是鞭打你,教訓你,”傅驚塵說,“傷在兒身,痛在父心。無憂,我知你聰慧,可玉不琢不成器。”

青無憂感激涕零:“弟子知道。”

“也罷,終究是我先前太看重你和無慮,不舍得你倆外出曆練,才導致你們如今沉不住氣,”傅驚塵緩緩說,“現下有一任務,雖對你待人接物有助益,能幫你戒掉易怒易躁的毛病,但十分凶險——”

青無憂重重磕頭,擲地有聲:“弟子不怕艱難。”

“罷了罷了,”傅驚塵搖頭,“此事恐有性命之虞,我怎能讓我的大弟子落入如此險惡境地?”

“求您了,師尊

,”青無憂乞求,“就讓我去吧——就讓我將功補過,求求您。”

傅驚塵一頓:“當真?”

青無憂重重點頭:“當真,師尊一聲令下,弟子縱然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傅驚塵溫聲:“我不想令你去以身涉險。”

“是弟子執意要去,”青無憂急聲,“師尊,這是我主動求來的機會。”

“那好吧,”傅驚塵輕聲歎氣,他看青無憂的眼睛,“那麼,前往潑粉山、海棠宗後崖,奪取還魂花的事情,我便交給你了。”

說完後,他又說:“此事還是不妥,你年紀輕輕,此等重任——”

“十分妥當!”青無憂額頭抵著冰冷地磚,“無憂一定不會辜負師尊的期許,定然會將那還魂花帶回。”

傅驚塵負手而立,仰首望天。

雨止風散,一輪月若隱若現。

細細算。

此刻的青青,大約尚在酣睡吧。

那還魂花的消息,她如今也該知道了。

山川千裡,不得共賞一輪明月夜。

搖搖晃晃一盞月,翻山越嶺,被烏雲遮蔽,唯獨秋雨傾落,寒氣一波勝過一波,冷罩晉翠山。

清水派中,花又青白日睡足覺,夜中久久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突如其來的真相讓她大受刺激,以至於現在隻想躲在清水派中;

可又想去看看葉靖鷹,他老人家早就說過自己天命將至,不知還能再看幾回月升月落……身份雖是假的,可情誼都是真的;

到最後,他不惜欺騙傅驚塵也要幫她,現在也不知他生活狀況如何,還能不能在清晨時喝到竹葉晨露茶;

還有王不留,他現在怎麼變化如此大,大到花又青都不敢認了;

這三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一個憂鬱文藝小少年,變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冷麵無情臉;

喜歡同她聊發型和皮膚保養的湘夫人,大大咧咧的石山,多情的無情道劍客卓木;還有傷了腿、總是怯生生的藍琴(雖然兩人有過節、可畢竟一同工作過),她養的小鴿子……

最後,傅驚塵。

花又青咬唇,蜷縮著身體,用被子默默將自己裹起。

她很茫然。

到了現在,還能去見他嗎?

他還會怨恨自己嗎?

當初蛇佩沒有喚來他。

說不定他還在怨。

因為她騙了對方那麼久。

他怨恨自己也是應當。

若是,若是被他發覺她的底細,發現她真實身份,會連累清水派其他師兄師姐嗎?

越想,花又青越睡不著了。

她輕手輕腳下床,習慣性地先摸去大師姐房間。

大師姐溫華君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脈搏微弱,花又青探過,沒有什麼問題,按照常理,她理應醒來,隻是大約魂魄有恙,才不能完全清醒。

花又青抱著枕頭,鑽進大師姐的被子,

依賴地抱著大師姐胳膊,臉貼住她肩膀。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睡過了。

已經好久不曾見麵了。

鼻子發酸,花又青小聲:“大師姐,你什麼時候醒來呀。”

知這是自言自語,不會有人回應,她掉了幾滴淚,又低頭擦,剛拭乾,又聽外間門吱呀一聲。

花又青屏住呼吸。

楚吟歌和方回燕點燃外間的燈,在低聲聊天,談還魂花,談這隻有海棠宗後崖才生的樹木花朵。

越聽,花又青的心越沉。

楚吟歌打算隻身去潑粉山取還魂花。

“……我母親曾是海棠宗的,”楚吟歌說,“關於那邊,至少我比你更了解。”

“你可知海棠宗是什麼地方?”方回燕問,“那邊雖然女弟子多、男弟子少,但少並不意味著沒有,那些男的……”

“我去,”方回燕說,“你留下,照顧師弟師妹——彆忘了,大師姐現在離不開你的照顧。再說,青青身體一直沒好完全,萬一她再出個意外,你不在,誰能幫她?咱們派中,如今懂得治療術的,除了你和她,隻剩下昏迷不醒的大師姐了。”

楚吟歌沉默了。

“明日我和展林一起動身,”方回燕說,“做師兄的,哪裡有讓師妹進虎狼窩的?”

花又青藏在大師姐的被子下,安靜地聽這番對話,最後,才聽方回燕一聲歎:“彆皺著眉,楚楚,你要相信二師兄我的定力——展林那邊,你若是害怕他被采補,便去找些能令他暫時不舉的藥物,先灌給他便是了。”

楚吟歌:“……”

花又青沒忍住,噗呲一聲,笑出聲音。

電光火石間,方回燕飛速旋身入內,掀開被子,看到她,不意外,倒是囑托她換上鞋子,早些回去休息。

大師姐現在魂魄與身體不貼合,夜間發冷,花又青身上有病,不適合和她共枕眠。

花又青又下了床,低頭穿有補丁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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