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什麼都聽不到了。
紅紗輕蕩,洞府之中,紅燭灼灼明華。
一身紅衣、簡單新娘裝扮的花又青,被捆仙繩所縛,坐在石床上。
傅驚塵站在離她不過五步遠的位置,停在這個禮貌的距離。
白衣飄蕩,他不急不躁,穩穩而立,似乎並不認得她。
隻一陣風吹,吹散蒙在花又青頭上的紅紗蓋頭,悠悠然然,飄至傅驚塵足下。
失了這層紅紗的遮蔽,她能更好、更清楚地看到傅驚塵的臉龐。
久彆重逢,此刻相見,竟覺他此刻麵容,更勝過記憶千萬分英俊,甚至多了層先前不曾有的沉澱韻味,若一壇靜閉後徹底釀出香味的美酒。
花又青已經完全不知如何麵對眼前狀況,甚至沒有留意去聽他的話語。
她尚未做好在此刻“重逢”的準備,以至於如今都不知,是該道歉,還是該敘舊?
需要講些什麼?要說的話太多……多到堵塞咽喉填滿胃部,她閉上嘴巴,擔心一開口,就會有強壯的榕樹自她體內迅速長出,蔓延出思念、不安的根須,長長曳墜著,要去剝奪榨取空氣中可能存在的任意愛意,又恐觸碰到恨。
傅驚塵問:“姑娘?”
姑娘?
花又青的腦袋木了一下。
為何這樣稱呼她?
現在傅驚塵不記得她嗎?
難道先前的揣測全是錯誤的?還是?
莫不是妖獸所化?
不,她用異眼看過,這的確是人類,的確是傅驚塵……就連身上的味道也一模一樣。
看傅驚塵態度如對陌生人一般,現下身陷囹圄,花又青沉默半晌,決定靜觀其變——走一步看一步。
她暫且無法判斷如今情況。
方才使樹枝烤手腕上的捆仙繩,現在,已然消了半截,隻差最後一點,她稍稍一用力,終於成功掙脫。
但花又青沒有立刻站起,仍舊佯作被綁住的模樣,微微側臉,順著傅驚塵的話語往下問:“公子從何處知道,是海棠宗的人騙了我?”
“清晨便聽海棠宗弟子哭哭啼啼,說她師妹運氣差,抽到了簽,要被當作妖獸的祭品新娘,”傅驚塵說,“所謂新娘,便是新的娘——此處的妖獸,壽命早就已經用儘了,為了能活下去,每隔十年,便需年輕女子來續命。鑽入女子腹中,令女子重新將它生出來。”
饒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花又青聽得身體發寒。
“瞧姑娘相貌,不似海棠宗中人,卻又被她們五花大綁送來,”傅驚塵說,“想必必定是被無辜綁到此處。”
按兵不動。
花又青想,探清對方底細前,她也不先承認——先亂陣腳的人便是輸。
她問:“公子又為何在此?”
“我有一徒兒L,修為雖不足,卻心地赤誠,”傅驚塵歎息,“聽聞潑粉山還魂樹開花,他便請命前來。我這個做師父的,自然
憂心,少不了跟著暗中保護。剛好,又在此地遇到你。”
冷不丁,花又青想起青無憂。
傅驚塵的大弟子。
難怪。
她心下一鬆。
那青無憂的確是修為不怎麼足,和對方交手時,花又青能明顯感覺到,他沉不住氣,大約是年輕氣盛,也或許是自持身份高貴,沒怎麼受過打擊。
平時在玄鴞門中,大約沒少聽受恭維,以至於那晚被她踩了一下,青無憂便勃然大怒,甚至起了殺心。
花又青倒不怕對方。
那晚不過是因顧忌著大師姐,倘若倆人認真打一架,那青無憂絕非她的對手。
“我已經闡明來意,倒不知姑娘來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傅驚塵微笑,“你認識我?”
“不,”花又青風輕雲淡地說,“雖不曾認識,但久聞傅驚塵風姿綽約,又喜往人跡罕見之偏僻處去——我想象中的傅驚塵,大約便是公子這般相貌。沒想到,我的預感竟是真的。”
“好聰明,”傅驚塵含笑,“未想到姑娘如此聰慧,又怎會被人欺騙至此?”
花又青學著他的樣子,高深莫測地歎氣,不回答。
……因為濫發善心這種理由,他若親耳聽到,定然又要狠狠嘲笑。
虛情假意談話間,忽聽那山洞深處,隱隱約約有妖獸悲鳴。
警惕心一起,又見傅驚塵不曾有半點殺意,花又青再顧不得其他,掙脫那捆仙繩。
與之同時,聽傅驚塵聲音清越:“姑娘無兵器?可暫用在下這把劍。”
他隔空拋來一物,花又青接住,心下一愣。
劍身隱隱有靈光,纖細修長,完美適合她的手掌握,手指與劍相觸之時,隱隱感受到劍身嗡鳴,一股熱流自劍身迸發,迅速溫暖她全身——
是火靈劍!!!
緊握劍後,花又青立刻去看傅驚塵表情,隻見他麵容寧靜:“此劍乃我妹傅青青所用,今日情況危急,暫借姑娘一用。”
花又青:“啊?”
的確是情況危急。
方才傅驚塵信步走出的幽深洞穴中,沒由來地起了一陣白煙,其中有類人的妖物嗡鳴,緩步而出,石壁受其震顫,紛紛下落。
花又青持劍,不禁問:“為何我們不逃?為什麼非要和它打架?”
“此妖獸名為燼,體內有丹,對斷骨愈合有奇效,”傅驚塵淡聲,“既然遇到了,那便殺它取藥。況且,若是此刻逃竄,隻怕他上山傷人——若是傷到那還魂花,豈不是罪過?”
來不及再說下去了。
那妖獸已經從濃濃白霧中踉踉蹌蹌出來,遠觀似人形,身上古怪地長著膿包,近看,卻發覺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膿包,竟然都是女子的頭顱。
隨著妖獸走動,那些鑲嵌在他身上的女子頭顱,個個臉色發青,嘴唇微張,眼睛灰白,一動又一動,已然成了那妖獸身上的寄生品——不,是妖獸寄生在這一個又一個、徒留頭顱的人身上,強製性將她們吸附
在自己身上,吸收她們的壽命。
饒是已經見識過各類妖獸,現如今花又青手握火靈劍,也覺悚然。
妖獸忽而伸長手臂,指甲長長,直直衝花又青的小腹而來,企圖抓住她,要以她做溫床,寄生於其身體上。
花又青靈巧一躍,輕輕鬆鬆踩在那妖獸頭頂。
火靈劍饑渴地吸收著主人氣息,一聲嘶鳴如鳳凰,清越劍嘯聲劃破蒼穹,她手腕一動,轉著那劍,狠狠劃破了妖獸的眼睛。
妖獸吃痛嘶鳴,往後跌倒,痛苦掙紮。
花又青輕盈往後翻一個跟頭,穩穩落在地上。
如此簡單。
簡單到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剛想歸還火靈劍,卻聽傅驚塵一聲提醒:“小心。”
她微怔,定睛一看,吃驚。
那妖獸的頭顱,竟然整個跌了下來!
在地上滾了幾圈,掉落的頭顱就化作了僵硬的石頭。
在它身上,數不清的頭顱齊齊睜開眼睛,不過片刻,那原本嵌在胸口的頭顱,緩緩蠕動著,慢慢長到脖頸之上,知道徹底與身體完全吻合,方又跌跌撞撞往她們方向而來。
花又青胃裡一陣翻滾,險些把昨夜喝的鵝肉湯也吐出來。
相比之下,殺慣人的傅驚塵淡定許多,他默不作聲掐了個清心訣,平息花又青胃裡的惡心,手於虛空中一握,平空捏了一把透明的劍,隱隱白光。
花又青看得心驚肉跳。
這已經不是五行轉化的範疇了,分明是凝氣為利刃。
如今的傅驚塵,無需鏽鐵劍,也無需摘花飛葉做暗器。
隻要他想,縱使是一縷空氣,也能做殺人武器。
愣神間,傅驚塵又淡聲提醒她:“此妖獸所攜白霧,有惑人心智之效。姑娘,生死關頭,多多留心。”
受他提點,花又青登時神誌清明。
她屏住呼吸,看傅驚塵同妖獸纏鬥,凝神細看,嘗試從它動作中找出缺陷。
白衣飛旋,傅驚塵並非主攻妖獸頭顱,而是以劍斬斷與妖獸身體相連的頭顱。
一個,兩個,三個。
人頭咕咕嚕嚕跌在地上,化作石頭,卻斬下一個,又從被斬離的皮膚下生出一個。妖獸慘叫連連,無力招架,卻好似怎麼殺也殺不死,反複再生一顆新頭。
再細細看那頭顱分布,越靠近腹部的,頭顱越多,擠擠壓壓,一個挨著一個,緊密到周圍再無其他皮膚空隙。
按照常理,被重重包圍的此處定然有異!
花又青持劍,穩穩瞄準那妖獸腹部,狠狠一劍刺下,隻聽噗呲一聲,如一劍斬儘爛泥中——
脖頸上的衣領被人拎起,花又青尚未看清,傅驚塵便拎住她急急後退。
咕咕嚕嚕——呼呼啦啦——
嗡鳴聲擠壓嗡鳴,被花又青一劍刺穿腹部的妖獸,好似一個炸藥桶,頃刻間嘩嘩啦啦全部炸開,整個石洞中,滿是淋漓血肉碎塊,那濃濃白霧更重了
,頃刻間漫步四野。
傅驚塵拎著花又青,退出石洞外。
外麵是萬丈深淵,他踩著岩壁往上攀爬,虛空一躍,穩穩立在一孱弱細細的樹枝上。
花又青也被迫同他站在這根孱弱的枝條上。
樹枝粗不過她的手指,如此纖細瘦弱,又怎能經得住二人體重?
搖搖晃晃,好似下一刻便會折斷。
花又青後怕地捂住心口,垂眼看,隻見足下,那方才棲身的石洞中,此刻正濃濃滾滾地冒出大量白霧。
“待白霧散儘,便可去取那妖獸內丹,”傅驚塵說,“委屈姑娘了,裝扮成如此動人的新娘樣貌,我卻殺了你的’新郎’。”
花又青急聲:“不許這樣講,我也是被人所害。”
經他提醒,她憤憤撕下那些人給她穿的紅色嫁衣,不過薄薄一層,三下五除二,撕扯開,下麵仍舊是她自己的衣服,素淨棉衫,裙擺上多處縫補過的痕跡——還有適才被人砍傷後的破口,風一吹,翩飛若白蝴蝶。
“哦?”傅驚塵不解,“我原以為,姑娘是技不如人,方被海棠宗弟子合力擒住,剛才一見,姑娘身手了得,想必這世上能勝過姑娘者,也寥寥無幾——你如此聰慧,又有如此身手,又怎會被迫穿上嫁衣,落入這妖獸洞中呢?”
花又青:“……”
她轉移話題:“公子似乎很了解這妖獸。”
傅驚塵謙遜:“不過是略讀了幾本書而已。”
花又青茫然:“什麼書?我怎麼沒聽說過?”
“《煉金千方》,”傅驚塵說,“此書乃家妹傅青青所著,僅在家中流通,你沒聽說過,也屬正常。”
花又青:“……”
恍然間,好似又回到當初玄鴞門黑水塘下,他也是這般,隨口胡謅,編出書來哄騙她。
不過,那個時候,他說的可不是這種話。
抬頭再看,隻見傅驚塵雙眼含笑,凝神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