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想去撿拾,觸到那些碎片後,剛想凝聚力量,卻又察覺自己現在什麼都使不出。
那尖銳碎片,甚至還劃傷了她的手指,沁出幾滴血。
……都是命中注定。
沉默半晌後,花又青毅然決然起身,往外邁步,跨過地上那層層明瓦碎片。
秋月棲寒風。
床榻之上,白發蒼蒼的葉靖鷹翻了個身。
身體之下,木板床吱吱呀呀作響,他咳了一聲,忽覺衾被冷涼。
上一次給他曬被子的人,還是花又青。
那個小機靈鬼啊……
他已經快想不出她長什麼模樣了。
縱使求道者,也不過肉體凡胎,上了年齡,天命催他速速入輪回——可老人如何能舍得下呢?
他還未見到青青。
也不知這小丫頭,現在長多高了,該不會還是原來那個個子吧?這可不行……瘦胳膊瘦腿的,小小一個,將來如何能同惡人抗衡呢?
“爺爺。”
近乎虛幻的聲音,令葉靖鷹神智漸漸清醒,他睜開雙眼,自床上半坐起。
“青青?”
“是我。”
一盞破碎的風燈挑開寂寂黑暗,恍然間照耀這滿室通明。
葉靖鷹坐在床上,看著熟悉的少女走近。
花白胡子抖抖索索,他顫聲:“……青青?”
和以往一樣,她打開那破碎的風燈罩子,用裡麵的火苗引燃蠟燭。
燭火中,花又青跪在床邊,結結實實磕頭,隱隱有泣聲:“不肖孫女來看爺爺了。”
聽見動靜,葉靖鷹跌跌撞撞,慌亂起身,差點跌倒。
一雙猶如老樹皮、枯瘦的雙臂扶她起來,葉靖鷹眼底有淚:“青青啊……青青!快起來,地上涼。”
這樣說著,他繃著一張臉,斥責:“為何這麼晚才來?”
“我起初不知,隻當你們不會再記得我,”花又青擦淚,哽咽,“對不起,爺爺,我該早些來看你,但是我師姐病了,我不敢……”
她察覺到,葉靖鷹已經老如枯鬆。
短短三年,對老人而言,好似過去三十年那麼久。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過去的話不許再提了,都過去了,如今你好端端的,還活著……真好,真好。”葉靖鷹扶她坐下,“先前無憂那孩子,給我送來了些好茶,帶著茉莉和青葡萄的香,尋常少見,我想你一定愛喝,就給你留著——坐,我去拿。”
他背過身去,行動遲緩,拉開多寶櫃上一個又一個的小抽屜確認,好像是忘了放在哪裡。
背傴僂成一張弓,枯白的長發垂下,就連走路,也比尋常人遲緩許多,如被曬乾的樹枝、枯碎的葉子、斑駁的老榆樹皮。
終於翻到了,葉靖鷹喜不自勝,捧著那個小白瓷瓶:“來來來,青青,快來嘗嘗,爺爺給你留的好東西。”
花又青雙手捧臉,微微探身,認真看。
揭開小白瓷蓋,葉靖鷹當成寶貝的茶葉,沒有絲毫的香味,更無茉莉和青葡萄的香氣,隻有一股陰黴黴的餿味兒。
花又青看到葉靖鷹抖著手,將那白瓷蓋蓋上。
他唉聲歎氣,嘀咕:“沒保存好,怎麼就發黴了呢?才放了兩年……”
語氣頗為可惜。
花又青叫:“爺爺,我心裡已經喝到啦。”
“還是那麼鬼機靈,”葉靖鷹說,“和你哥一樣的貧嘴貧舌,這麼多年了,就沒見過比你兄妹倆更巧的嘴——手怎麼受傷了?”
她想藏,又被葉靖鷹看到。
最終還是局促不安地攤開,放在他眼下。
葉靖鷹眯著眼睛看那道小口子,這次,沒用什麼治療的術法,而是轉身去多寶格櫃,從最下麵抽屜翻出乾淨的白布和幾瓶草藥。
收拾妥當後,才眯起眼睛,將白布條裁開,敷上草藥,給她包紮傷口:“怎麼如此不小心?”
花又青喚他:“爺爺。”
“嗯?”葉靖鷹仍久眯著眼,年紀一大,視力退化,和尋常的老人沒什麼區彆了,“怎麼了?”
“如果一個人魂魄受損,是不是記憶也會受到影響?”花又青急急問,“我大師姐受了好嚴重的傷,我們取了還魂花來,成功讓她蘇醒;可醒來後的大師姐記憶錯亂,是怎麼回事?”
葉靖鷹已經包紮好她手指的傷口,捋著胡須,沉吟片刻,說:“聽你描述,大約是強行離魂時,魂魄碎片粘在身體上,不曾完全脫離——若是重新回魂,魂魄和自己原本碎片,時而對得上,時而對不上,便會發生這種記憶混亂的情況。”
花又青問:“這種情況,容易治療嗎?”
“有些難度,”葉靖鷹搖頭,他說,“關於魂魄一事,當年就連定清也不能成功勘破,更何況遜色於他的我呢?”
花又青沉默。
“你也不必著急,”葉靖鷹說,“我給你開道能滋補魂魄的藥方,能助她快快調養。其中有幾味藥材難尋,剛好,這邊還備著些,我讓藥童去取,你一塊兒拿去,給你師姐煎藥,省得麻煩。”
花又青說:“謝謝爺爺,但是我現在沒辦法出玄鴞門,你可以讓其他人幫忙送去清水派嗎?”
“謝什麼謝,”葉靖鷹說,“我就你和不留兩個孩子,他日若死了,也不能帶到墳墓中去,有好東西,不給你們,難道還要留給其他人?”
說話間,他已經快速寫完藥方,不耽誤,叫小藥童來,將那張紙遞給他,細細囑托,速速取藥,快去快回。
吩咐過後,葉靖鷹又驚奇,問花又青:“你怎麼出不了玄鴞門?發生什麼事了?”
花又青猶豫片刻,低聲問:“您可聽說過同生共死符?”
“同生共死符?”葉靖鷹念著這五個字,沉吟,“我似乎聽說過……昔年間,定清曾同我提及過此符。”
花又青眼神一亮:“真的嗎?”
“你且容我想一想,”葉靖鷹擺擺手,扶著桌子,慢慢坐下,骨頭咯咯響,“唉,老了,人的記憶也開始壞了……這些東西,我都記不太清了……同生共死符,似乎是他剛開始收女徒弟——叫什麼?”
花又青快速:“芳初。”
“對對對,是叫芳初,”葉靖鷹連連點頭,“她原本是海棠宗的女弟子,行事作風,和清水派截然不同,也不曾有什麼定力。當年定清沒少為這個丫頭頭痛,又怕她對弟子用魅術和合/歡香,便用了這同生共死符——”
花又青問:“就是這個,您知道怎麼解開嗎?”
葉靖鷹搖頭:“怎麼?”
花又青眼神一暗。
她將雙手捧給葉靖鷹看:“傅驚塵不知從哪裡學到此術,分出一魄化符,束縛了我。”
葉靖鷹愣住,他坐正身體,看花又青的手,難以置信:“這——!!!”
“我不知該如何解開,如今隻知,離他超過三裡,譬如現在,就功力全無,”花又青低聲,“我不想如此,懇求爺爺再救我一回。”
“……讓我再想想,”葉靖鷹緩聲,他頹然依靠著椅子,皺眉,“定清當初隻同我講了如何做,但我也隻是一聽。如此約束他人、卻又要自傷一千的法子,我想,沒有什麼蠢人會用……至於這如何解麼,他見我不想學,也便沒有講。”
花又青愣住。
“隻是記得,”葉靖鷹皺眉,“你定清師尊,當年被海棠宗人撞見他同芳初姑娘私情後,那芳初便不再受這同生共死符的製約了……”
不。
花又青大腦飛轉。
絕不可能因為“被捉奸”這種荒謬理由解開符咒。
和這個比起來,“被捉奸”前麵發生的事情,還更有可能,比如魂魄交融——
花又青顫聲:“莫非,隻要我同傅驚塵交,合,便能化了此咒?”
“嗯?”葉靖鷹微愣,繼而笑,“你若當真能拿了他的元陽,縱然解不了此咒,也能打出玄鴞門外。”
花又青呆呆坐在椅子前,桌上燭火劈啪一聲,爆了一朵燭花。
葉靖鷹撚須,話語中彆有深意:“莫忘了,你哥哥當初修的是什麼功法——倘若他丟了元陽,他那一身功力便能立刻傳授給你五成。”
“青青丫頭,”他說,“修道之人,不必如此拘泥,一切以功力為主。若拿了他五成修為,這玄鴞門,還不是任由你來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