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首望,一輪大好紅陽。
燦燦陽光投入明瓦玻璃,將房間照得亮亮堂堂。
玄鴞門中,竹影小院。
前些日,這小院一切重新修繕過,隻為迎接遲來的主人。
花又青躺在床上,從夢中驚醒,擁緊被子,隻覺身體發冷。
這個時刻……外麵已經快要到冬天了吧。
她抬頭看,隻見窗外一如既往的春日,如時光被徹底凝滯。
翠竹青青,風暖日和,再無其餘三季。
源源不斷的靈氣牽引,同薑國達成的合約,收割百姓們供奉的香火,一層又一層,供給給無數修道者;修道者借用靈氣修煉,再參與人際間的戰爭——
百姓可知他們供奉的煙火,被有心之人利用,化作一場又一場的戰爭?
玄鴞門中,除卻春外,再無其他季節。
這是為修道之人精心準備的溫室,亦是奇才的溫床。
花又青起身,掀被下床,腳在地上摸索許久,才尋到自己鞋子。
房間外寂靜無聲,沒有人敢來此處打擾。
傅驚塵不曾同她住在一起。
自從花又青搬來後,他便去睡外麵的廂房,保持著固定距離。
花又青忍不住想起,水月鏡中看到的景象,那冰冷石窟,幽冥深淵,又是在何處?
傅驚塵為何要戴麵具?他又為何……要同她那般?
如今的花又青,不再會單純地將那種景象,看做是爐鼎。
若真是采補,也算不上傅驚塵采補她,或許是她在采補對方——因對方需保存元陽,保存那一半的功力,對於他那種熱衷修煉的人來說,必然不會因此輕易犯戒。
可是。
花又青倒了一杯茶,手撫胸口,怔忡。
若一切命中注定,宿命無法改變,那麼,她同傅驚塵做此舉動,豈不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區彆?
可葉靖鷹說,即使解不了同生共死符,也能拿走他一半功力——
傅驚塵樹敵如此多,現如今東陽宗也在暗中尋找剿滅他的辦法,倘若此時此刻,折損功力,若是敵人來犯,他又該如何?
縱然師尊有遺命要斬殺黑魔,但若是要她對傅驚塵下手,是萬萬不能的。
彼時以為是幻境,已經對傅驚塵多次利用,如今救大師姐的還魂花也是他幫助采來……縱使現今被他軟禁在此處,他亦不曾傷害她半分。
思及至此,花又青握住茶杯,胸口痛到無法暢通,冥冥中似有人狠狠牽扯她的魂魄,往相反的兩個方向硬生生地拖拉、硬扯。
痛得她感覺自己要被分成兩半。
同時,她感覺到自己身體經脈正漸漸連通,那些凝滯的氣緩緩恢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放下茶杯。
花又青側身,看向窗外,雲海翻騰,蔭蔭翠柳,體內經脈凝結之氣頓消,神清氣爽,此時此刻,她有無窮儘的能力。
傅驚塵正漸漸靠近她。
同生共死符,她能明顯感覺到,對方就在附近了。
……
踏入房門時,傅驚塵沒想到,花又青會安靜地坐在桌前煮茶。
小小紫砂壺,紅泥小陶爐。
原本都是其他弟子送來的禮物,傅驚塵全都仔細收著,卻無什麼煮茶的閒情逸致,便一直擱置在櫃中。
怎麼今日被她翻出來?
再看。
衣服也穿著妥帖,乾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鬢邊甚至還簪了一朵盛開的茉莉花,幽幽發香。
陽光入戶,映照著她一雙手白皙,也好似浸染了徐徐幽茶香。
傅驚塵喚她名字:“青青。”
“昨夜葉爺爺同我講,說先前無憂送過他一種茶,是青葡萄和茉莉香味的,”花又青不看他,低頭,專注觀察爐火,這一壺水快要煮沸了,開始咕咕嚕嚕地冒著小氣泡,她說,“可惜,存放在他那邊的,放壞了,今日不能帶來給你品嘗。”
傅驚塵說:“你若想喝,並不難,我再命無憂去尋便是。”
“可今天我想和你喝茶,明日就不一定了,若是改日再尋了茶,也未必有此刻興致;”花又青憂愁捧臉,微微側身,瞧他一眼,機靈古怪模樣,和先前一模一樣,“怎麼辦呢,傅驚塵?”
傅驚塵說:“我現在就喚他去尋?”
花又青側臉:“算了,我已經煮好了另一種茶,你嘗嘗。”
傅驚塵緩步走到桌前,瞧她,噙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你這個人,”花又青說,“怎麼回事?我好端端地對你,你怎麼反倒警惕起來了?”
“不是警惕,”傅驚塵微笑,“實在是妹妹你太過聰明,讓我防不勝防。”
“不喝茶便算了,”花又青猛然去拎桌上剛剛煮好的茶壺,“我全倒掉也不給你喝。”
話音未落,她指尖觸碰到茶壺柄,被燙了一下,立刻縮回,眼睛含淚:“好痛!”
傅驚塵無奈笑:“你啊。”
他傾身:“讓我看看。”
花又青委委屈屈,遞了手指去——果不其然,指尖燙得發紅,一吹氣,她便遏製不住地顫抖。
“怎麼唱一台戲還真把自己弄傷了?”傅驚塵低頭,取了藥膏,給她塗指尖,又施了止痛咒,“入戲了?”
花又青怏怏:“果然什麼都騙不過你。”
“因為我是你哥,”傅驚塵不抬頭,“說吧,什麼事?不必這樣繞圈子——瞧這手指燙的,一時半會,還要痛著,難受麼?”
“還是昨天的事情,”花又青低聲,“哥哥你講,說清水派的師兄師姐們會來救我。”
“我說過,不會傷害他們,”傅驚塵看她,神智清明,“不必為此事擔憂。”
“我還是不放心,”花又青怔怔,“總覺得,好像一回到玄鴞門中,就什麼都變了。葉爺爺那麼老了,你也變了,王不留也變了……多了好多好多我不認識的人,也死了好多好多人。”
藥膏塗好,傅驚塵垂首:“我哪裡變了?”
“你沒有以前那麼溫柔了,”花又青說,“變得好陌生。”
傅驚塵一頓,抬眼看她:“哪裡陌生?”
“就是陌生,”花又青直言不諱,“你似乎隱瞞了我許多東西。”
外麵陽光燦燦,房間內,茶香未散,小火苗舔舐著乾燥的紫砂壺,咕咕嚕嚕地冒著氣泡,沸騰了一壺開水。
越來越燙。
花又青完好的那隻手,握住傅驚塵的手腕,垂下眼睛。
傅驚塵嗅到她身上淡淡蜜漬梅蕊的香氣,被她體溫一催發,悠悠揚揚,緩緩擴散。
他的指尖還留有燙傷藥膏的香氣。
方才,傅驚塵給花又青用的藥膏是葉靖鷹調配的。
原本隻有當歸、地榆、黃柏、槐米、側伯葉、白芷等物,給弟子用的則是以麻油調和,塗上去一股濃鬱的芝麻香氣。
傅驚塵不喜此氣息,去了麻油,又添上蜂蠟和積雪苷等物,一打開小瓷瓶,隻有淡淡中藥草香,絕無那種油油膩膩的氣息。
他剛為花又青擦過手指,自己指尖也沾染上淡淡香味,像另一種形式的親密。
最曖昧的是氣味,早在覺察之前,將兩人緊密相連。
花又青認真望傅驚塵:“當初我留給你的道歉信,你當真看了嗎?”
傅驚塵一笑:“倒背如流。”
花又青說:“那你倒背給我聽聽。”
傅驚塵沒有說話,隻是寬和地望花又青。
許久後,他才開口:“青青,若是你願意永遠留在此處,我便背給你聽。”
花又青彆過臉。
“看,麵臨問題時,你和我同樣為難,”傅驚塵微笑,“軟禁你並非我本意,隻是迫於無奈——”
說到這裡,他安靜望她,眼底是沉寂無邊的黑暗:“我不想你再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