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該如何形容他此刻的目光。
恍然間如隔世人相望。
冷風過,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傅驚塵抬手,掌心貼著花又青的額頭, 試了試溫度,又將手搭在她腕上,凝神聽。
他說:“手腳涼,因你傷後未能好好休養,勞累過度。這些時日,煎的藥, 你可都喝了?”
花又青說:“你讓青無憂親自送,還要他看著我喝下去,我若不喝,你便要他一直守著——如今他好歹還暫管符宗的職務, 難道真要我看他在外麵曬一下午?”
傅驚塵微笑:“他性格孤傲,磨一磨也無妨。”
花又青譴責:“你這是在欺負你的徒弟。”
傅驚塵失笑:“這樣就算欺負了?”
“怎麼不算, ”花又青委屈,“你現在就是在欺負我。”
欺負兩個字, 她說得發顫,可見真的委屈至極。
情緒激動,一多說話,那領口便擴了些, 隱約皎白鎖骨,明潔如玉,亮似日光照雪。
隻看一眼,傅驚塵便移開視線。
穩住心神。
對她的所有肆意都停留在那重重的夢中。
水月新鏡中的預言, 一青樹生雙果,他與花又青。
當傅驚塵將此事向葉靖鷹提起時,葉靖鷹沉吟許久, 問過傅驚塵大致生辰,方緩緩問——
——有無一種可能,即當初定清的兩枚異眼,分彆幻做他和花又青?
否則,他的肉,花又青的血,為何都有奇效?
即非一母所生,那便是有人用相同的材料親手為他二人重塑可投胎的肉身.
至於如何做,又如何化,葉靖鷹無從知曉,他隻認為,若是定清想,便一定能做到。
定清是最接近得道成仙的那一個。
晚年之時,定清不曾追長生,相反,一直在研究魂魄與轉生。
旁的不提。
單單是名字。
名字雖是人取的,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定的反義詞為驚。
花對芳,初對又。
清對濁塵,去水又為青。
昔日亦有風言風語,說芳初祭劍時已身懷定清骨肉,倘若傳言為真,那動了凡念的定清,用異眼為孩子塑肉身送輪回,也不是沒有可能。
葉靖鷹猜測,說當初定清逆天而行,或許招致責罰,才令二人轉世投生,葬父葬母又葬兄(妹)。
傅驚塵不信,隻覺十分荒謬。
但在探究到真相之前,更不能同花又青講。
如何同她提起?
她天性善良,又被清水派教得很好,守禮儀,重倫常。
若是她知道二人疑似兄妹,再聯想到昔日懷夢之草——
她必然會惡心,自責。
——傅驚塵請葉靖鷹,切莫將此事講予青青知曉。
務必隱瞞。
青青被順利地瞞住了,她現在完全不知。
傅驚塵轉移話題:“下午都去了哪裡玩?”
花又青說:“我沒出去,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喝茶。”
說這些話時,目光感傷。
她輕聲:“我如今在這裡,一旦離開你超過三裡,便什麼都使不出了。出門還有什麼意思,讓之前那些人都看到我如今手無縛雞之力嗎?丟也要丟死人了。”
傅驚塵略略思考:“這幾日同東陽宗起了些衝突,許多事要我去處理,暫且脫不開身。不如這樣,明日起,我同人議事,帶著你?”
花又青問:“你當我是什麼?”
傅驚塵望她。
“你當我是還沒有斷奶的孩子嗎?還是一個帶來帶去展示給人看的玩具?”花又青悶悶不樂,“為什麼你想去哪兒我就得跟你去哪兒?不能我想去哪兒你跟我去哪兒嗎?”
傅驚塵從善如流:“明日,我讓他們來小院中談事?是否會吵到你休息?”
花又青伸出手腕,祈求:“解開吧哥哥。”
“我不知如何能解,”傅驚塵溫聲,“我講過,記載著解開之法的下冊,如今尚在傲龍派手中。”
見花又青不言語,他又說:“這幾日暫且委屈你,下個月,東陽宗廣邀各大門派論道比試,我也會前去,你一個人留在玄鴞門中,我也不放心。屆時帶著你,你想上去試煉也好,散心也好,都隨你。”
花又青問:“你去那裡做什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傅驚塵笑,“我也看看,這些預謀要殺我的人,如今都練到什麼程度。”
花又青握著圓瓷茶杯:“你說的這些讓我害怕。”
“怕什麼?”傅驚塵仔細看她,笑意不減,“這天底下還有能讓我們青青害怕的事情?”
水咕嚕咕嚕地頂著茶壺蓋,金絲炭兌了冰片麝香後擰成的炭丸燒出淡雅的香。
沸騰了。
傅驚塵穩穩握住茶壺柄,為花又青斟了一盞茶。
看她不答,他也不逼她講下去,隻關心她生活:“既然覺得冷,白日就多穿些。你的新衣服都在櫃中,裡麵還有馮正熙送你的禮物。”
提到故人,花又青問:“她現在還好嗎?”
“很好,”傅驚塵想了想,“細算起來,你們也有三年多不曾相見了。若有機會,帶你去探望她。”
“有機會,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怕不是又要拖到好久好久之後,”花又青一口喝乾茶,悶聲,“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要被你關到瘋掉。”
“下個月,”傅驚塵耐心,又將茶水添滿她的小茶杯,“我應允你,下個月,我帶你先去探望馮正熙,再前往東陽宗,可好?”
花又青問:“你如今是各大門派的心腹大患,很多人都想……你確定,如果我跟你去東陽宗,不會被他們趁機圍起來殺掉?”
傅驚塵輕描淡寫:“這群道貌岸然的家夥,隻顧追名逐利,若當真有能與我抗衡之人,當初也不會頂著壓力解散絞我的盟約。”
花又青說:“可是你不擔心我嗎?不怕我這個妙齡少女被人趁機拐走嗎?萬一他們見刺你不成,轉而刺殺我呢?”
傅驚塵微笑,點一點她手腕:“莫忘記這個。”
花又青頓住。
同生共死符。
所有傷害,俱會轉移到傅驚塵身上的,毫無遺漏。
她說:“倘若有人給我下毒呢?你會感受到嗎?萬一有人趁機放了一把火要將我燒死呢?豈不是會同時殺掉你我二人?”
似料到她會說些什麼,傅驚塵淡然從懷中取出鳳凰玉佩,遞給她:“還有這個。”
花又青沉默了。
這不是那個贗品,而是真正的、可以共感的那枚鳳凰玉佩。
傅驚塵的傳家之寶,原本她弄了塊假的,處心積慮要接近他;
如今又絞儘腦汁地想要離開,他卻將真的鳳凰玉給了她。
傅驚塵將玉佩掛在她脖間,不曾垂眼,亦不會看她露出的鎖骨半點,端守規矩,穩穩望她雙眼。
“先前同你講過,鳳凰玉佩可共感,無需滴血。這龍鳳雙佩,我已重新煉化過,注入靈力,隻需你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便能有所感應,”傅驚塵一頓,聲音沉沉,“此物,如今唯獨你一人可用。若落在彆人手中,也不能發揮其作用。”
蛇佩三次求救而不應之事,今後絕不會再有。
花又青撫摸著那佩:“講了這麼多,其實都不如你直接幫我解開封印。這才是我最穩妥的保身之法,靠彆人終究是不行的。”
“我不會,”傅驚塵歎氣,“我當真不知如何解。”
花又青終於意識到他不是在說謊,一愣:“那你——”
“的確,”傅驚塵黑若死潭的眼看她,溫和一笑,“青青,同生共死符,從種下之時,我便不曾想過解開。他日你若仙逝,為兄也必定會尋你而去,必然不讓妹妹一人孤孤單單——上窮碧落下黃泉,你去哪裡,都有我陪著你。”
花又青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已經不能用“瘋”這樣單薄的詞語來形容了,甚至看起來有些……可憐。
她想自己大約也瘋了。
她才是被束縛的那個,卻會可憐束縛她的人。
可事情分明不該如此。
她嘗試說服傅驚塵:“若是注定我被黑魔附身,那這也是天命如此,又豈能是人力所能——”
“好了,”傅驚塵柔聲,明顯不想聽她的勸告,“現如今,茶也喝過了,我還有些事要做,你現在想跟我出去,還是繼續在這裡休息?明日起,你上午可以去湘夫人那邊繼續學習卜算,下午,練劍、或坐禪……學什麼都可以。陪你練劍的人選,我也挑好了——你喜歡幾人陪你?”
花又青選擇和傅驚塵一同出去。
她聽對方提到過,說清水派的人要來救她。
不想坐以待斃。
總要為師兄師姐們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