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仙繩,不拘肉,體,能捆人魂魄。
一旦被束縛,再強悍之人,脫逃也需耗費些氣力。
“你若捆了我,”定清說,“你和青青都將不負存在。”
傅驚塵笑:“不愧是定清。”
——從定清臉龐上,傅驚塵能找到和他的許多相似處。
受當下流行的神仙畫像和印象所限,也是為遮蔽因衰老而逐漸鬆弛的皮膚,許多修道者在漸漸衰老時都會選擇蓄須。
縱使有修仙的基礎,他們的衰老速度比常人慢些,但也架不住仍是凡人之軀,仍會有枯老的一日。
定清不蓄須,臉很乾淨,百餘歲的人,壽命大約到了儘頭,仍舊是精神矍鑠、目光慈和,麵容上未有老人那種沉沉暮氣。
眉眼,鼻梁,乃至身高。
就是衰老後的他。
再細細尋,甚至還能找到和青青相似的地方。畢竟青青和他出去,外人常常稱讚他們生得相像,當初青青冒充他妹妹的時候,也無人起疑。
血緣的強大。
若定清膽敢對青青胡亂講些什麼,傅驚塵便殺了他。
不複存在又有何懼。
總比青青厭惡他、自責、惡心要好。
“還是年輕時好,”定清仔細看他,人至化境,怎會察覺不出傅驚塵的殺意,笑,“你比我想象中更會欺騙人心。”
幾l句話,恩威並施,便哄騙的那小徒弟,乖乖地為花又青賣命。
傅驚塵亦微笑:“定清尊主也比我想象中更深謀遠慮。”
定清打斷他:“閒話莫談,我知道你什麼秉性,莫在此客氣,有話且問,時間所剩無多。”
傅驚塵直截了當:“你可曾對青青說過什麼?”
“你既知我是過去之人,便該明白,我什麼都不會同她講,”定清說,“你也不必告訴我未來之事。”
“你早知道莫不欲有問題,”傅驚塵問,“又怎會不知,那黑魔附著在他身上?你該明白,你培養出的弟子溫華君,溫厚有餘,狠戾不足,要她一人去對抗那些黑魔?”
定清靜靜聽,溫和:“看來現在的你已經察覺到黑魔存在了。”
“何止察覺,”傅驚塵說,“莫兜圈子,直接講——為什麼不阻止?”
何止察覺,他已經吃了倆,如今體內還有附著、剝不掉的魂影。
定清微笑:“為了那個叫做青青的姑娘。”
傅驚塵微微眯眼。
“我並非不想殺莫不欲,而是不能殺,”定清說,“天道中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莫不欲此刻死去,青青也不會順利降生。”
傅驚塵問:“莫不欲是她此生的生身父親?”
定清一頓:“倒也沒有如此惡心。”
“以我之能,僅僅是牽動一小環,便已竭儘所能,耗儘心力,”定清平和說,“我也想親眼看著她降臨在這世上,遺憾已無機會。”
傅驚塵同
樣平和,平和地思考要不要殺定清。
親眼看她降臨在這世上。
這慈父般的表述。
他想殺了對方,不讓青青有機會聽到這些。
前生親兄妹如何。
殺了所有知情者,沒有人知道是親兄妹。空口無憑,縱使是,也不是了。
“身懷黑魔的人不止莫不欲一人,你為青青不能殺他,為何也不能殺我?”傅驚塵問,“你囑托溫華君同東陽宗合作除魔,又是為何?”
定清說:“我尚不曾想過,你竟會存在,還以這種形式活著。”
他說得隱晦,大約又是正道人士那套所謂的“天機不可泄露”。
傅驚塵非正派人士,並不在意這個,隻問重點:“芳初當初以身做祭的寶劍,可還在你手中?”
定清問:“那把劍會如何?”
“會被莫不欲盜走,”傅驚塵直接說,“以凡人之力,不能窺得完整天道,我不知你是否能事事都料算得到,隻提醒你。你為所謂大業,有何布局,我並不在意——我隻要青青好好活著。”
定清笑:“她會得道成仙。”
傅驚塵眯眼:“此刻你又不再提什麼天機不可泄露。”
“你不會阻礙她,”定清說,“如今和你這番談話,我更放心了。”
傅驚塵言簡意賅:“放心有什麼用,你若當真有心,就該多留些東西給青青,少給後來人惹麻煩。”
定清失笑:“萬無一失。”
談話間,樹上烏鴉叫兩聲,嗓音沙啞;
定清再看,已經沒了傅驚塵身影,唯有前方長路。
時間到了,烏雲蔽月,星星隱於暗空。
掐算中,今日明夜圓月,又逢五星連線,靈氣聚,過去者能見未來人。
天道並非靜止,亦是流動的水,是大樹深紮於土地的根。
百餘年前,定清孤身在清水派中養傷,避開天道,悄悄地養芳初的那一縷殘魂。
他比誰都清楚,逆天道而行的下場。
第一次更改天道中她的命運時,那錯綜複雜的未來便在他麵前一一展現。
百因必有果,有人種下惡因,總要有人替他去承擔惡果——
定清便替芳初擔下這份惡果。
他的善因,由她來享;她的惡果,有他來償。
殘魂難養,僅有一絲,稍有不慎便魂飛魄散,徹底消亡。
她本該不會再有來生,若輪回,便連肉身也沒有。
定清靜心守清水派,這些年間,潛心鑽研可修補肉身之法,最終確定,以他異眼化心臟,剝離一身欲成仙的血肉,可為她重塑能投胎轉世的肉身;封印黑魔的功德能令他成仙,但成了仙,便要脫離兒女私情,不可再糾纏人間事,那便不成——積年的修為能讓他活到二百餘年,那便拆下一百年的壽命,補給芳初下一世的轉生,要她下一生至少可長命百歲。
陰曹地府那邊,亦少不了多多打交道。
生死簿上,也能做帳做得平整。
隻要他們願意行個方便,定清亦不會為難。
從定清起了重新將芳初殘魂送入輪回念頭的那一刻起,便從天道中測算出如此做的後果。
芳初會重新轉世,有了他的血肉和異眼做底,她會先天具有他的仙靈之血,可抑製魔氣,尤其是被他親手封印的黑魔;
為防止懷有仙靈之血而遭妖魔覬覦,定清決意將自己剩下一枚異眼也贈予她,保她不會因此被妖類掠奪;
他重新選中溫華君撫養,教育,也是因為她同芳初所構想的母親一個性格、品行,且溫華君足夠敦厚、良善,可以在她幼時遇難時,將她帶回清水派,細心嗬護;
這一世她不是孤命,定清用自己原本的功德和命數與她交換,讓她幼時受儘寵愛,長大後又能與良師重逢,後來更會遇到忠誠弟子——
……
隻不過,此逆天而行之法,若被天道察覺,清算時,定清便要魂飛魄散了。
貓頭鷹展翅而飛,巡視著周圍的動靜,定清靜靜站在樹下,想到傅驚塵那張和他幾l乎一模一樣的臉。
定清沒有問對方名姓。
天道中,最易更改的便是名字。
黑魔七毒,其中最毒的“欲魔”,已開始嘗試附身於一個才兩三歲的孩子身上。隻是那孩子雖骨骼清奇,畢竟年歲小,若被欲魔強行附身後,受不了魔氣,大約活不過今年,而定清,剛好於今年儘了壽命。
不若,等那孩子壽命終了、魂魄離體時,他可借用那孩子的軀殼而複生,繼續活到天道清算那日。
傅驚塵。
定清想起那孩子名字。
這個被欲魔盯上、將會反複嘗試附身的男孩,命途多舛,意外死於三歲這年,但生死簿上還剩下四十餘年的壽命。
他的名字是傅驚塵。
聞聽身後腳步起,定清轉身,看到葉靖鷹。
後者向定清行禮,喚一聲尊主。
“靖鷹,”定清溫和笑,“我記得,你曾提到,說孟國有一將軍,喜好收藏寶劍,對不對?”
葉靖鷹點頭,問:“怎麼了?”
“無事,”定清若所有思,“隻是想,有樣東西,留在清水派中不安全,該送到合適的地方去。”
……芳初血肉所化的寶劍,天生克製黑魔之氣,被黑魔附身者斷然不能碰。其劍還殘餘芳初部分記憶魄,又有她畢生修為,轉世之後,亦能與她新軀殼相感應。
芳初轉世的畢竟是殘魂,不夠完整,於修煉一事上,少不得要遜色許多,適才見她,也沒有修成新異眼的苗頭;但若有了寶劍同她相融,其修煉速度會即刻增長數十倍。
此劍,溫華君斷然守不住。
葉靖鷹猶意外:“先前幾l次請你,你都不來,怎麼今日來了玄鴞門中?”
定清回轉過神,含笑:“先前曾借過貴派幾l株懷夢草,也快到了該歸還的時刻。此草難種,我需多多種上幾l次,多種
幾l株,以報當初借草之恩。”
“你啊,”葉靖鷹搖頭,提醒,“不過,現如今守著懷夢草的,是那贛巨人。它如今脾氣更壞了,你入黑水塘種草時要多多小心,最好彆驚醒他。”
定清笑:“我知道。”
他緩步,重新走到方才同花又青說話的位置。
寂寂風吹,再不見人。
是此生定清看她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
沒有記憶,隻有殘魂,是芳初,也終不是芳初。
……
在下一幕幻象生起之前,花又青終於等到了青無憂和傅驚塵。
她興奮極了,還沉浸在“天啊我竟然看到了我那巨牛巨厲害的師尊”的愉悅情緒中,瞧見傅驚塵過來,便快速地問:“你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傅驚塵再度及時捂住她嘴巴:“回去再說。”
花又青嗚嗚嗚嗚幾l聲,想說青無憂又不是外人,他是你徒弟是你兒子,不就是咱們兒子麼?
說不出,傅驚塵把那些話全給她捂回去,害她不得不吞下肚,悻悻然地繼續看。
青無憂垂首喪氣,失魂落魄,恍若如被主人驅趕的小狼狗,隻能在冷月風夜裡默默舔舐身上被主人踹出的傷痕。
剩餘兩人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
幻境飛快過度著一幕幕畫麵,溫麗妃自言自語,說不怪姐姐,姐姐一定有苦衷,就這麼原諒了溫華君的“不相認”。
為了能早些光明正大地站在姐姐麵前,也是為了能得到更多自由,溫麗妃一路踩著同門弟子的屍骨上位,什麼都學,什麼都煉。她在符咒之事上天賦極高,便狠下一顆心,苦練符咒。
再後來,她用符咒暗殺了符宗宗主,取而代之,成功入主雙生台,成了這裡的新主人,地位尊貴。
幻境中飛快幾l眼,若由說書先生講來,不過寥寥幾l句,落在她身上,便是幾l年的艱辛。
花又青感慨:“果然,有了目標才能進步如此神速。”
傅驚塵沉默,皺眉思索定清可能會同青青說的話,憂心青青覺察身世真相。
青無憂沉默,失魂落魄地回想方才師尊的訓斥教誨,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
花又青說:“哥哥,你看到了嘛?那個常出現在幻境中的人,已經老了,開始留胡子了。”
傅驚塵:“嗯。”
青無憂猶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
花又青說:“哥哥,你將來老了後,也會蓄須嗎?”
傅驚塵:“嗯。”
青無憂還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
花又青躊躇:“還是不要了吧,哥哥,我覺得留胡子一點兒也不好看;而且,你走火入魔的那個晚上,我摸到你下巴的一點點胡茬,有些紮手,我不是很喜歡。還有,記得上次東陽宗嗎?那次你也是,我感覺,如果你有胡子的話,一定會紮我的大腿。”
傅驚塵:“嗯……?”
他再度捂住花又青的嘴,阻止她在小徒
弟麵前繼續一無所知地說出如此大言不慚之話語,不得不頭痛提醒她:“回家再說。”
青無憂還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以及不明白胡子和大腿之間的聯係。
莫非青青師姐會剪刀腿,切磋時能以剪刀腿索人咽喉?
不對,剪刀腿又不是腿真的成了剪刀,不需要脫褲子啊。
沉思間,眼前幻境迅速變幻。
幻境中時間,終於到了溫華君單槍匹馬闖玄鴞門,來見溫麗妃的那一幕。
溫麗妃欣喜不已地迎上前,被溫華君狠狠一刀劈在肩膀。
這一刀險些要了她的命。
溫麗妃握緊刀刃,不可置信地望溫華君,她的親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