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看不見。
傅驚塵捂住她眼睛,淚水濡濕,緩慢彙聚成小溪,兜在他手掌中。
誤打誤撞入這場幻境的青無憂不懂花又青為何要哭。
他本就是事外之人,關於師尊和青青姑娘的恩怨也知之甚少。
根據他掌握的信息,最多,也隻到“青青有雙重門派身份”這一層,花又青是她,傅青青也是她。
至於其他的……
沒了。
在玄鴞門中,傅青青是個禁忌,有關她的事情更是不能私下交談。傅驚塵掌管事務的第二年,或許是仁慈的形象久了,下麵有倆內門弟子,不知死活,悄悄討論起那死於叛亂中的傅青青,其中一個小聲說,聽聞當初傅青青死前被男人欺負了,遭受折辱——
第二天,這倆弟子便被割了舌頭,不許醫治,趕到山外山去種田地,反省一年,日夜為傅青青抄祈福咒語;待一年期至,方能回來。
大好前程,全都斷送了。
之後,不提傅青青,便成了玄鴞門中的默契。
能光明正大說的,隻有王不留,還有那個在玄鴞門中來去自如的飛天大翅膀黑狗。
前者是青青的正統“竹馬”,從小一起長到大,是她昔年間在這玄鴞門中最好的朋友,又有葉靖鷹替他撐腰,自然不是常人所能比擬的;
而後者,聽說是青青給他取的名字,小黑,不通人事,化身成人時還常常不穿衣服,露著一身金色紋身跑來跑去地嚇唬弟子,著實不能用用常人思維來推論——
隻有這兩人能提青青,也是王不留大嘴巴,才讓青無憂聽到,傅驚塵和青青沒有血緣關係。
但哪有如何。
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他不也是將傅驚塵當父親麼?
現如今,被他視作父親的傅驚塵,單手抱著花又青,阻止她撲到那既有的幻象中,另一隻手遮住她的眼。
沒有人替青無憂擋眼,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刀斃命,乾脆利落,投身於刀之人抱了必死的心,決絕到不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血濺如紅梅。
青無憂心驚肉跳。
他終於明白,為何師尊要捂住花又青的眼。
若花又青與這位“大師姐”當真情義深重,若是看到這一幕,定會轟然崩潰,無以複加;但是——
青無憂愣住。
幻象破碎的最後一瞬,他隱約在那一方角落中,瞥見熟悉身影,立在簷下,依稀……似師尊。
他驚懼,瞪圓眼睛,看到傅驚塵淡然一瞥。
這是要他噤聲的意思。
一晃,恍若烈陽照霧,方才在這院中騰騰而起的幻象,頃刻之間灰飛煙滅,轟然破碎。
這並不是溫麗妃的執念所化幻象,而是溫華君。
對妹妹的愛和擔憂,生了執念,久久不散,徘徊在這姐妹最後相見之處。
現下隻餘庭院空寂,雙生槐中大樹已死,徒留
被木頭強行架起的歪歪扭扭小槐樹,好似被迫活在這人世間。
傅驚塵終於挪開手。
花又青踉蹌幾步,奔走到那槐樹下,什麼都沒有,地上空空蕩蕩,隻有明月照地。
傅驚塵衣服被她踢破好幾處,鞋印疊鞋印,深深淺淺,隻抬手拍一拍身上的灰塵,似不在意被她弄得如此狼狽。
見花又青情緒激烈,青無憂不自覺上前邁一步,想要扶他——
傅驚塵抬手,攔下他。
青無憂心中一驚,覺察情不自禁下又做蠢事,心下惴惴,隻當師尊又要教育他。
誰知傅驚塵一言不發,隻示意他不可再上前,不能打擾青青。
傅驚塵站直,看撲到那小槐樹上的花又青。
她從槐樹上摸到淺淺的刀痕,那是大師姐和溫麗妃最後一場爭執時,砍伐而出——
可大師姐不在了。
所有的困擾,都能得到解答。
滾滾熱淚淌到手背上,花又青全都明白了。
為什麼醒來後的“大師姐”,會間歇性地讓他們感到陌生?
因為她軀體裡就是溫麗妃的魂魄。
隻是大師姐留了一絲記憶魄在身體中,沒有分離出,才能讓溫麗妃“完美”地融入……大師姐永遠是那個如母親般的姐姐,對她們這些師弟師妹們都如此,更何況自己的親生妹妹?
可是大師姐又做錯了什麼?
她為什麼要死去?
花又青抱住小槐樹,哭不出聲音來,隻撫摸著那道小槐樹上的刀痕,臉蹭啊蹭,就像幼時抱著大師姐撒嬌。
童年中,無數暗影重重的舊夢中,那些光怪陸離、被烈焰燒身的恐懼中,小小的花又青脫掉鞋子,三下五除二地跳進大師姐的被窩中,貼著大師姐的身體發抖;清水派再貧窮,也總有大師姐想辦法為幾位師妹師弟貼補些肚子——
眼淚浸透小槐樹樹身上的刀疤,花又青俯身,劇烈嘔吐,隻覺胃中翻江倒海,卻什麼都嘔不出,空空蕩蕩,好像隻能嘔出一顆再不能向大師姐撒嬌的心。
恍惚間,她好似又置身永安城中、那客棧的破籮筐下,餓得肚中滿是枯草乾竹蓖,靜靜地等待著被人砍掉手腳、拿去吃掉。
一雙瘦到皮包骨的手,掀開了蓋在她頭頂的竹筐。
冷冷白雪落下,花又青睜開死灰般的眼睛,看到一張清瘦卻溫和的臉。
大師姐小心翼翼將她從竹籮筐中抱出,摟在懷中,歎氣:“這孩子,可真輕啊,怎麼隻有這麼點兒肉?”
“跟我走好不好?你想不想修行?姐姐能教你,但可能要吃些苦。”
……
花又青額頭抵槐樹,咽喉中如吞刀片,她抬手,撫摸著樹上疤痕,哽咽。
“大師姐,青青不怕吃苦。”
……
寒鴉驚枝。
等到花又青無聲哭到脫力,傅驚塵方抱了她回小院。
青無憂留在雙生台中,此刻他已恢
複大好,本欲前去,又覺不合適。兄妹之間,相互依偎,正是親情濃鬱的好時刻,他若去了,當真不合適。
隻目送他二人遠去,風淒淒,吹散花又青裙擺,露出下麵的長褲一角,乾淨利落,和傅驚塵衣衫下的長褲同色,像同塊布料裁剪出。
修道的女子平時少不了打鬥,為方便,衣裙下另有褲子和綁腿,同男子無異。
大道麵前,無分男女。
大愛亦不分。
如今花又青難過到快要斷氣,傅驚塵也不顧忌,什麼在外麵不能與她過度親密……統統拋之九霄雲外,抱她飛速入室內,將人放在床上,施咒起溫水,輕聲問她,要不要泡一泡。
或許會好些。
花又青點頭。
傅驚塵沒看,站在庭院外,默然看院外皎白梨花如雪,紛紛落,皺眉。
小白鴿銜來信件。
他拆開。
仍舊是清水派來信,信中講,大師姐已經知道花又青跑出來、來玄鴞門中找傅驚塵的事情,現在正大發雷霆,一發不可收;二師兄在其中斡旋,正試圖說服大師姐。
另,東陽宗又派了莫傳聲過來,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麼,狗狗祟祟,一直在暗中觀察二師兄,該不會是相對二師兄不利吧?
注:除大師姐外,二師兄是花又青最親近的人了,無論如何,都不要讓旁人傷害大師姐和二師兄。否則,花又青一定會崩潰。
……
聞聽房內嘩嘩啦啦一陣水聲,傅驚塵來不及銷毀信箋,順手往懷中一放,轉身回房。
幸好不是跌倒。
花又青雙手抱膝,泡在木質浴桶中,皮膚泡得發紅,一聲不吭。
她說:“我是不是天煞孤星?”
“說什麼話?”傅驚塵斥責,“你的命格,湘夫人親手算過,說你能得道成仙。”
“你彆騙我,”花又青輕輕搖頭,“上次你明明講,湘夫人測算出,說我會被黑魔入體。”
傅驚塵說:“卜算未必為準。”
“上次你可不是這麼說的,”花又青說,“小時候,爹娘疼我,家裡麵的雞隔一天才下一個蛋,那個蛋永遠都是娘一半,我一半。”
這是傅驚塵第一次聽她講小時候的事情。
他拿了把梳子,慢慢地為她梳著被水打濕的頭發。
“娘說,我是她們最喜歡的孩子;當初生哥哥的時候,爹就盼著有個小女兒,盼啊盼啊,好不容易,才盼到我來,”花又青說,“天底下,她們最愛的人就是我。”
娘的名字很好聽,名喚墜珠,這不是她的本名姓——小時候就被賣到大戶人家中做丫鬟,姓什麼叫什麼,全忘了。
那時孟國和薑國交戰,許多大戶人家都收拾細軟跑路,帶不走的就丟下,小姐心善,在逃難前給娘塞了好多東西,還她自由身,叫她快快跑,千萬不要被男人抓住。
墜珠是小時候就被賣的,隻能順著記憶踉踉蹌蹌往家走,路上還險些被賊人劫走,幸好
有修道者出手相救,才得以順利回到老家。
記憶中老家早就不成樣子,她定居在此處,很快便同憨厚淳樸的農夫結為夫妻,生下了她的兄長金開野。
那個曾救過她一次的道長,後來雲遊至此,還誇讚金開野根基好,隻是和東陽宗無緣法,不如換個們派修煉。
……
後來還有什麼,花又青都記不清楚了。
童年的記憶過於模糊,隻依稀記得自己該有個哥哥,卻幾乎不曾見過。娘會扇著一把蒲扇,笑著告訴她,說哥哥也會很愛她,傾傾啊,傾傾,你是這個家的寶貝疙瘩,拿黃金來,娘都不肯換。
用黃金也不肯換的金玉傾,被爹賣給人販子,隻換了半貫銅錢。
“但在爹眼中,我隻值半貫銅錢,”花又青說,我不怪他,他也是想給娘治病,不然我們一家人都要餓死……?[(”
她幾乎說不出口,抿唇。
“沒關係,我還活著,”花又青說,“我在清水派中,有大師姐,有二師兄,還有那麼多的師兄師妹……後來,我還找到了自己哥哥,找到金開野,雖然他不如我聰明,總是笨笨的,可他很疼我,很疼很疼……”
她捂住眼睛:“可是哥哥也沒有了。”
金開野也為保護她而死,熾焰真火那麼痛。
他是被活活燒死的。
傅驚塵安靜聽她說。
“我想救大師姐,”花又青哽咽,“我進這個什麼’幻境’,就是為了救大師姐。她不僅僅是我大師姐,還是我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姐姐——她救了我的命,是我再生父母,我……我……”
她深深吸一口氣:“我曾在水月鏡中看到我們的未來,我看到你戴著麵具,在一個黝黑黝黑的山洞和我雙修。但那個時候的我很怕,因為你的惡名遠揚,我以為這就是四師兄說的采補,我以為我是你的鼎,爐。”
傅驚塵說:“怎麼不想我是你的鼎,爐?”
“可我那時不知道,真的很害怕,害怕被你扒皮抽筋去煉劍,”花又青說,“可是為了大師姐,我願意去……彆說這具身體了,就連這條命,若要為大師姐舍棄,也沒關係。”
她說:“可是大師姐也死了,我這麼來的努力,好像都是笑話……若我不曾入這幻境,不曾用迷轂枝,哥哥也不會因我而死。我想救下大師姐,卻害了哥哥——大師姐也早就不在了,我就是個笑話……我什麼都做不到,我……”
傅驚塵俯身。
他捧著花又青的臉龐:“無論是金開野,還是大師姐,都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她們都盼你能得道,成仙。”
“我根本就成不了什麼仙,”花又青哭,“愛我的因為我死掉,我愛的,也都留不住——”
“青青,”傅驚塵製止她,他拉起花又青的手,要她摸自己的臉:“我還在。”
花又青幾乎喘不動氣,蒼白著臉,看他。
“你剛才說這種話,才讓人傷心,”傅驚塵問,“難道方回燕不愛你?他隻比我年長
幾歲,卻老得像你父親,你的衣服都是他縫補,聽說第一根月事帶也是他做的?難道就不算愛你?”
花又青眼淚啪嗒啪嗒掉。
“難道展林不愛你?他寫話本子寫得快要腎虛了,眼下烏青,一臉蒼白地畫避火圖,為給清水派貼補家用,難道不算愛你?”
花又青哽咽:“勸說歸勸說,不許侮辱我師兄們的容顏。”
“若聽不下去了,”傅驚塵說,“那你便起來,精神抖擻地反駁我,同我吵架,氣勢洶洶,和以前一樣,來氣到我吐血。”
花又青哭:“你的要求真奇怪。”
“且不說你清水派的三師姐、五師姐,還有那倆小師妹小師弟,”傅驚塵緩聲,“就說著玄鴞門中,王不留日日夜夜牽掛著你,葉靖鷹也時時刻刻惦念著你;還有小黑,他隻肯乖乖聽你的話,旁人命令,他都不願聽;湘夫人現在還時時刻刻念著,說你是她見過最聰明的姑娘。少陰,卓木,石山,哪個不是把你當妹妹疼?就連無憂,也打心眼中將你當作長輩愛戴。”
花又青說:“你不要騙我。”
“騙你做什麼,他們都愛你,喜歡你,”傅驚塵放低聲音,“還有我,現在不也好好地陪著你?”
花又青睫毛被淚濕成一縷一縷,哽咽抬頭。
傅驚塵耐心擦掉她臉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