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浮雕玉石屏風左下角,兩隻巴掌大的紅色錦鯉宛在水中,互啄魚尾。
月光越過半開的摘窗在地磚上落下一片銀霜,清風吹起紫色紗賬一角,半映出兩相依偎的人影。
鐘語芙手穿過方凝如的頸子勾在她一側頸窩,臉貼著她的後頸子。
“凝如,你信不信,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人五官的感覺是此消彼長的。
闃然無聲的暗夜,視覺昏暗,聽覺觸覺放大數倍,清風吹動樹葉的嘩啦聲,不知名的蟲鳥鳴叫聲愈發清晰。
方凝如轉過頭,鐘語芙頭微微撐起來,身子略高於她,三千青絲披散,黑暗中,一切都不分明,唯有這雙黑沉的眼珠子,像染了最黑的墨,定定看著她。
往日裡肆意跋扈的眼波裡,有化不開的哀傷。
現在再回頭看鐘語芙第一次和她相識的借口,莫名又突兀。
隻是兩人在某些方麵太過合拍,以至於她都忘了,其實她們相識也不過半年。
不需要任何緣由,她篤定的信她。
“你上輩子認識我?”
“嗯。”
方凝如又回想起來,她那次鄭重其事的簽和夢,“所以,你上次說的夢和簽,其實是我上輩子遇上遇上的這件事吧。”
“嗯,我原先隻以為你是意外,現在看來,十有八九不是,恐怕是有誰,一直想至你於死地。”
“你仔細想想,你到底有沒有無意中得罪了什麼權貴,或者是你家有什麼仇家。”
方凝如莫的就想起閔柔公主。
是女人本能的直覺,沒有一點道理可言。
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張開的嘴巴又慢慢合上。
那是天子嫡親的胞妹,即便是長寧侯,也得顧忌吧。
“想不起來,也許是你想多了,畢竟我隻是一個六品官的小庶女,誰會花這麼大心思,用上這麼多人,隻為算計我一個小庶女?”
“這太不可思議。”
頓了頓,她又問,“你呢,你是怎麼死的?”
嫁給長寧侯這樣的男子,應是一世無憂才是。
鐘語芙道:“我上輩子依著爹娘的意思,嫁的是世子,後來,”她頓了好一會才說下去,嗓子是顫的,“一屍兩命。”
方凝如的血液瞬間凝固,像是上了三尺凍冰,渾身冒著寒氣。
她這樣好的家世,也護不住她嗎?
她心痛的拍她的後背,“得疼成什麼樣?”
鐘語芙輕輕笑了一聲,“還好。”
“我終於有機會活了一次,我就在想,為什麼我們女人要活的這樣艱難,男子真是的是我們終身的依靠嗎?”
“為什麼我們要被困在後院,為什麼要守著貞潔,為什麼世人不許女子和離?”
“為什麼我們女子自己也要唾棄被休棄的女子?”
“凝如,我有生之年,想完成三件事,一是叫咱們大楚的女子都走出後宅,可以自由走在街上。”
“二是大楚的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入學,做營生,或是入朝為官,可以自由選擇。”
“三是女子婚後可和離,和離後也可以再嫁,不再被貞潔束縛。”
方凝如終於明白,鐘語芙為什麼現在又是興辦女學,為什麼又是開女子雀市,原來一步步,都是朝最後這個目標。
她灰敗的眼睛像是被嵌進了一顆明亮的寶石,亮起星星一樣的光。
等真到了這一天,她這失了貞的人,不再會是那個異類,被人異樣看待了吧。
她扣住她的手道:“這也是我的理想。”
“我陪你一起實現。”
兩個姑娘,像兩隻相互依偎取暖的刺蝟,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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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地不休息兩日,今日便去學院嗎?”鐘語芙問方凝如。
她坐在銅鏡前,將耳墜的勾圈紮進耳眼中,“不必,我心裡有數,越是現在不想出門,以後更不敢出門,我倒喜歡在學院裡忙碌。”
“你不是一直缺個去辦分校的人嗎,這樣,等這邊的女子雀市開好了,我去各處幫你監督辦理分院的事,一並也將女子雀市帶上。”
這世間事,張張嘴皮子是最輕鬆的事,即便方凝如說的輕鬆,但是鐘語芙也不敢放鬆,因她知道,真的麵對起來,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隻是叫她沒想到的是,頭一個朝方凝如傷口上撒鹽的,就是她們一手創辦的這個女子學院。
莊子在郊區,車程長,倆人到學院的時辰比較晚,女學子們幾乎都已經到了,聚集在學院門口。
鐘語芙下了馬車,方凝如跟在她後頭下來,嶽靈衣帶頭,很快女學生們聚到鐘語芙麵前。
“山長,恕學生們冒犯,依學生愚見,方夫子如今已是不貞之人,不宜再入學院,玷汙學院,更不能再給我們授琴藝。”
“對啊,方姑娘好生沒有氣節,不配做我們的夫子,她若是有氣節,就該學那陳氏,劉氏,陶氏等先輩,為了不被羞辱,自儘而亡。方姑娘既選擇了苟活,便不再是我們學院的夫子,還請回去吧。”
“被人玷汙還有臉盛裝打扮來學院,臟不臟。”
方凝如麵上血色刷的退儘,沒有一絲血色。
她瞳孔倏然一縮,本能朝那輛華蓋碩大,整座車相壁都嵌了金玉的馬車看過去。
名貴的香檳色雲錦布簾微微掀起一角,隻露出半張臉。
精致的臉微微抬起來,下巴朝上揚了一點弧度,金尊玉貴,露出來的左眼,眼皮半垂,不輕不重的看著她,像是在看一隻螻蟻。
削薄的含珠唇塗了最豔麗的茜素深紅,微微翹出一點點弧度。
方凝如粉甲深深嵌進肉裡,為什麼。
她貴為公主至尊,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毀她一個弱女子,她並不曾得罪過她,不是嗎?
她對她做了這樣的事,怎麼還可以這般耀武揚威。
她的心腸究竟有多黑?
嶽靈衣是這學院裡捧著閔柔公主最殷勤的女學生,鐘語芙在這之前對於迫害方凝如的人完全沒有任何頭緒,這一刻,目睹閔柔公主和方凝如之間的暗流,恍然大悟。
這一幕,和上一次賞花宴上叫嬤嬤驗方凝如有和區彆?
她咬肌狠狠咬合,咬的牙冠吱吱作響。
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嶽靈衣的臉上。
她使足了力,嶽靈衣整個人往地上摔去,被身旁的同伴拉住才避免了摔倒。
嶽靈衣感覺自己半張臉都麻了,她捂著臉強忍著疼痛盯著鐘語芙:“山長憑什麼打人?”
鐘語芙狠厲出聲,“就憑你小小年紀,心思惡毒,為了捧高人給自己獲利,不惜當眾要逼死你的夫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就憑你今日的行為,算你一個欺師滅祖不算過。”
“還有你們,”鐘語芙眼睛銳利的掃過這些人,“本山長奉聖上的命令興辦女學,旨在讓你們明禮,擁有獨立的思想,而不是被人牽著鼻子走,造福更多女子。”
“你們是怎麼做的?”
“方夫子是遭了歹人所害,那些人是拿走了她的清白,你們比那些人還狠,紅口白牙說出來就叫她去死,說的好像死跟吃頓飯一樣輕鬆,你們這麼有本事,怎麼不去叫那些歹人,惡人去死?”
“倒是有本事叫一個被迫害了的女子去死?”
“綠蘿,綠翹,你們倆人分工,將此刻門口聚集的這些人一個不漏的記下來,今晚皇上在太液池有宮宴,本山長倒是要請皇上,朝中大臣見識見識你們這些貴女們的大義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