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和宮門口,一片安靜。
時間仿佛瞬間停滯,所有人看向蘇懋的眼神都帶著難以言說的驚訝。
這個小太監生了雙很好看的眼睛,眼底清澈乾淨,墨眸靈動,明明無星無月,他眼底卻像閃著光,說話不緊不慢,沒有任何強勢炫技的感覺,力求在場所有人都能聽懂。
他身上有一種似乎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睿智和穩重感,不必高聲,不必強硬,就能讓人安靜下來,想要傾聽更多。
蘇懋不可能怯場。上輩子大會小會開了不知凡幾,類似氣氛不要太習慣,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還知道現在最好打鐵趁熱,持續發力,把第一次露麵的首因效應拉滿,讓這裡——尤其某些人,深深記住他是誰。
他視線緩緩滑過周遭,微調表情,繼續輸出——
“死者顏麵青紫腫脹,口唇紫紺,眼底結膜下現散在出血點,死因係窒息,舌尖吐出牙列外,且有咬傷——舌根處出血,淤血嚴重。”
蘇懋捏開死者的嘴,對著門廊光源仔細查看:“死者新死,身上餘溫尚在,若無意外,其後生成屍斑顏色會比尋常屍體深,可能會泛紫黑,且麵部出現出血點。”
這是他人外力壓迫勒死受害者的典型征象。
“活人上吊,痛苦間必將掙紮,手指會下意識觸碰頸間勒物,本次死者頸間麻繩,大家都看到了,乃是雙股編攢,緊實承力,但略粗糙,凡摩擦過,極易留下碎屑,死者頭臉耳側皆有碎屑,手掌指甲卻全然沒有——為何?”
蘇懋一邊說話,一邊指著屍體身上痕跡,引領在場人目光,讓所有人看的更清楚。
是啊……為什麼頭臉都有麻繩碎屑,手上卻沒有?
死者沒有掙紮過?為什麼不掙紮?
對上蘇懋清澈乾淨,給他們時間,等待他們反應過來的眼神,他們立刻懂了,為什麼不掙紮,因為死了啊,隻有死人才不會掙紮!
蘇懋剛才還說了,這人身上沒出汗,這麼熱的天,除了死人,誰會不出汗,這一樁還真是他殺!
“……既是他殺後偽造現場,自不用爬高,也不用蹬凳,隻消臂力大些,能使麻繩甩越過匾額下方梁柱,借力吊起死者,巧妙在繩子上做個死活結,以自身高度支撐死者一段距離即可——”
蘇懋找出繩結痕跡,展示給眾人看:“若我沒猜錯,此梁柱上方,必有麻繩多次拖拽留下的痕跡,邊界寬且反複模糊,與一般上吊自縊者不同。”
此間事件突發,已有護衛過來,當下施展輕功去看——
“果然有!”
“諸位再看死者衣袍——”
安靜片刻後,蘇懋不疾不徐,繼續:“死者不但頭臉無汗,身上衣服也沒有汗漬,要麼,他剛剛換過衣服,要麼——他出事前,剛好待在一個很涼快的地方。”
而在皇宮大內,彆說無品階小太監,就算升到了管事,能享受涼快的地方也不多。
“除身體溫度和常人無二外,死者身上尚無屍斑出現,亦未有屍僵,瞳孔尚能透視,角膜不見渾濁,死者確係新死,且時間非常短,宮中戒備森嚴,亥時換值,凶手能在短短時間內,殺害死者並帶到此處,定然對宮中路線和守衛情況了然於心,哪條路偏僻人少,哪裡守衛輪值換防巡檢……”
“比如我方才提到的宮巷邊小水窪,便應是凶手計劃的隱秘路線,然這個‘灑水意外’變數,凶手本人並不知道,遂帶著屍體過來時,屍體並未在地麵走動過,鞋底衣角都不會沾上泥塵,不小心垂落在地上的麻繩一頭卻沾到了痕跡。”
徐昆雄:“為什麼一定是那片小水窪?”
蘇懋又是一副憐憫佛祖在他腦袋裡塞了什麼草的可惜:“麻繩上痕跡不算重,很新,未乾,炎夏如此燥熱,沾上處必不會離太遠,而放眼四周,除了那處水窪,還有彆處?”
難不成是在太子宮內沾的?奉和宮防衛是擺設嗎誰都能隨便進出?
徐昆雄立刻閉了嘴。
蘇懋不再看他,隨手撿起一段樹枝,在地上比劃:“我方才同歸副司使自南方來,走向奉和宮,凶手不可能選擇這個路線,否則必會被我們看到;小郡王自東麵來,東麵路寬,且通宮外,白日人多眼雜,便是夜裡也沒那麼方便,凶手亦不會選擇;至於奉和宮內,方才徐門正推門而出,我同諸位都能看到,宮內門守衛皆在——除了西側宮巷,沒彆的方向可走,凶手必是借由護衛換防時機遮掩,踏過那處小水窪,懸屍於此。”
“凶手膽大,心細,傲慢,可以悄無聲息控製住死者並殺害,不被人發現,很可能是熟人作案,查一查死者經曆,最近在做什麼事,都和哪些人來往密切,不太會拒絕誰……案件便很清晰了。”
他話音不疾不徐,所有信息都以一種特殊的節奏韻律感帶出,讓人看清楚,聽明白的同時,亦無法忽略他這個人。
不高的個子,偏瘦的身形,似乎一把就能掐過來的細腰,仿佛風吹就折,卻蘊含著強大的生命力,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怎麼可以這麼清澈明亮,似這深寂夜色中唯一一抹亮光,能直擊人心。
現場驚掉了一地眼珠子,帶人過來的歸問山沒有想到,想立刻甩鍋推責的徐昆雄沒想到,興趣盎然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小郡王也沒想到,竟有人一鳴驚人,短短時間內,不僅連死亡時間,死亡原因,殺人手法,甚至凶手行動路線都推測出來了,且看起來有理有據,縝密無誤!
小郡王手裡扇子都不搖了,眼睛晶亮的看著蘇懋:“你懂仵作之事?”
蘇懋雙手束在小腹,微笑淡定極了:“稍有涉獵而已。”
眾人:……
你這一通輸出,屍體現場犯罪雛形樣樣皆有,什麼都能分析,這樣還算稍有涉獵,外頭的仵作還活不活?
這個小太監,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