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玉成:“那水仙有毒呢,你可知曉?”
童榮繼續搖頭:“我對花草了解不多。”
“那水呢,孫守勤總是在飲水,喝水量比所有人都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薑玉成叩了叩桌上的紙,尾音微微拉長,“那王高呢?他生前的最後位置,和你們同在一個大殿,我聽說你和孫守勤都欺負過他,不過孫守勤隻是罵過他幾聲,你卻打過他,還召集人過來一起看?”
童榮很冷漠:“這是規矩,也是我擁有的權利,為什麼不可以?”
薑玉成:“為什麼那麼討厭他,因為他突然出現,搶了你的師父?”
童榮垂了眼,手裡拳頭握得更緊:“他不僅搶了我的師父,也搶了我的機會,師父本來打算給我調個地方,因為他來,有了新的思考,我的事一拖再拖,我又不能問……是,我討厭他。”
“嘖嘖,真是可憐,”薑玉成看向吳永旺,“吳掌司弟子間鬨到這種程度,三死其二,吳掌司一點都不知道,縱容其發展?”
吳永旺看了眼童榮,神色仍是淡淡:“都知監宮人何其多,我身為掌司,哪能全管的過來?一入宮門深似海,是福是禍,皆是自身造化,我教不出,也攔不住。”
薑玉成:“聽吳掌司這意思,他們的生死,全是他們自己惹的?”
吳永旺:“私怨已到這種地步,有人會行凶殺人,我也並不意外。”
“所以——”薑玉成眯眼,“吳掌司意思,童榮就是殺人凶手?”
吳永旺:“我沒這麼說,一切皆要看小郡王證據。”
小郡王就笑了,轉向童榮:“你師父指你是凶手,你可有話說?”
童榮一臉震驚,怔怔看著吳永旺,好像看不到外麵的人,聽不到外麵的聲音。
“童榮,童榮?”
薑玉成終於把童榮叫回神:“你怎麼了?”
“沒什麼……”
童榮突然微笑出聲:“隻是沒想到,我師父這般聰明,隨便一猜就知道是我乾的。”
“你?”薑玉成頓了頓,確認了下手中紙條,“你的意思是,你殺了王高?”
童榮閉了閉眼:“是我。不是說了?我恨他。”
薑玉成:“那你知不知道王高生前吃的最後一餐——”
童榮:“苦菜,他家鄉的野菜。”
“為何上次問你的時候沒說?”
“你上次也沒有問這個。”
“你可知殺人是重罪?”
“那是在外邊,這裡是皇城,”童榮抬頭,盯著薑玉成,“王高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太監,位低人微,還不上進不聽話,我殺他何罪之有?那是他應得的。”
薑玉成肅容:“可這是一條人命。”
“人命?”
童榮冷笑一聲,慢慢擼起自己的袖子,現出胳膊上:“我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什麼苦沒吃過,什麼打沒挨過?”
跟王高不一樣,他胳膊上沒有明顯的青紫淤痕,但皮膚綻開又愈合的白痕很明顯,扭曲虯結,層層疊疊,像血管一樣布滿整個胳膊,看起來很嚇人。
這得是受過多少傷,才能有這樣的痕跡?
“欺負一個小太監有多容易呢?不讓他有飯吃,不讓他有水喝,甚至更過分一點,不讓他有地方方便……沒有哪個太監想被人看到那個樣子。你想讓他忙,他可以被你遛的團團轉,忙到死都不能休息,你想讓他閒,他就閒到死也不會有人問,你想讓他得罪貴人,他臨到死都不會猜到是你,剩飯剩菜都用要搶的,頭頂一盆水罰跪是常事,鞭子板子也不是沒挨過,跪到膝蓋生了繭子,背上皮膚變粗,怎麼折騰都死不了……最難受的時候,脫了衣服沒辦法自己上藥,要請彆人幫忙的。”
童榮垂眼:“這個時候,就由不得你了,你脫光衣服的樣子,敞開下麵等著的樣子,所有人都會看到。”
“宮人命賤,談什麼尊嚴?能挨你就挨,挨不過去就去死,十個從小進宮的太監,長成的能有一半,都算幸運了,所有活下來的,都是這麼過來的,我這點傷,又算什麼呢?”
大殿安靜無聲。
蘇懋看著落在地板上的陽光,很久。
都知監,就像一個困獸場,所有人都得戰鬥,或者忍耐,等待殘忍的傷害一道道疊加,直到上麵的人說,夠了。人微言輕,在宮中如螻蟻一般的宮人,尚要經曆這些殘酷‘規矩’,從屍骸累累中走出來……這不就是權力的縮影寫照?
彆的人呢?彆的在權力中心旋渦的人呢,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又有怎樣的選擇?
童榮放下袖子,話音不深不淡,全無表情,好像經曆過這些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們是最下等的宮人,和該承受這一切,前人可以,我可以,王高也該可以,他不聽話,不乖順,是他自己找死,他竟然還不明白,他活該被我欺負,活該這樣過活,我殺了他又如何,那是他的命!”
“在他膽敢搶我東西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早晚有這一日,我沒錯!就算我有錯,也是他害的,是他們害的!”
他麵色逐漸變得猙獰,拳頭也越握越緊。
薑玉成半點沒害怕,繼續問:“那孫守勤呢,也是你殺的?”
“嗬,他搶我的東西,比王高還早,”童榮眸底滿是不甘,似燃起了火,“去西邊的本該是我!要不是他那日提前出門,搶了我的時機,好差事怎麼會輪到身上?有前程的本該是我!”
薑玉成指節輕叩桌麵:“所以不用問,李柏也是你殺的了?”
童榮不假思索應下:“沒錯,他答應予我機會,說回同娘娘進言,遴選我進明光宮,結果呢?他隻是抻著我,日日向我炫耀他有多厲害,在我師父麵前顯擺他有多榮光,還專門挑著我師父在的時候同我說話,他並不是真心要幫我,隻是想離間我們師徒,讓我師父不爽快,根本就沒有顧及我的意思,一點點都沒有,他不該死麼!”
“所有這些人,都不懂規矩,欺上瞞下,假模假樣,搶彆人東西上癮,他們都該死,該死!是我殺了他們又怎麼樣,我這是在除害,我沒有錯!”
童榮非常激動,話語也越來越激烈,好像現場給他一個人,他就能表演當場殺人。
薑玉成突然截了他的話:“你撒謊!”
童榮愣住,好像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麼。
“你說人是你殺的,那你說說,王高那麼大一個人,你勒死他,他為何沒有掙紮?李柏房間裡隻剩水仙花水,其它的水你倒在了哪裡?用黃鱔血抹孫守勤門上製造‘鬼拍門’,行,你過生辰,能得到黃鱔用,那你裝黃鱔血總得有東西吧,碗呢?用的哪一隻,什麼花紋,多大,當時在哪拿的,現在放在何處,可有清洗過?”
薑玉成指尖敲了敲桌上放著的卷宗證據,非常善意的提醒:“不要撒謊哦。”
童榮明顯愣住。
薑玉成更得意了,悄悄轉向蘇懋,快速眨了下右眼。
要不說還是他們蘇小懋厲害呢!瞧這問題順序安排的,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凶手是誰,沒時間告訴就沒時間告訴,隻要跟著這些問題走,他就能知道!
蘇小懋有多壞呢,知道這些人必不會配合,想要口供,就得費些口舌,繞點彎子,還特意注釋出來,什麼時候,重點問誰,比如童榮,他不認,有不認的後續方向,他認,也有認的應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瞧,對方這不就亂了?對方亂了,他們的機會不就來了!
他已經明白了,這童榮根本就不是凶手!
童榮眼珠顫亂,一時沒回上話。
薑玉成更得意了:“剛剛還百般推脫,說人不可能是你殺的,連李柏愛喝水,水仙花有毒都不知道,現在怎麼立刻認了?還不給本郡王說實——”
“我那是為了脫罪!”童榮這回反應快極,“你見過哪個做了壞事的人,立刻招搖過市自首的?”
你放屁!
薑玉成都想罵臟話了,你之前話說的那麼理直氣壯,突然反口,明顯是意會到了什麼指示,人要真是你殺的,要不從頭否認到尾,直到堂上擺出無法辯駁的證據,要不知道自己躲不過,直接就認了,這種突然的反口,明擺著有問題,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低頭看了眼小抄,冷笑一聲,全然不把童榮的急智放在眼裡:“怎麼作的案說不清楚,你自己心裡想法應該能說的清?殺王高那麼倉促,非得挑著你師父受傷的時候,你都說你師父留給你的門路許不能成了,還不表現好點,不怕送藥不及時你師父生氣?殺孫守勤偏挑著過生辰的時候,鱔魚這個東西並不是稀罕物,彆的時間也不是一定弄不到,為什麼偏要在這麼好的日子裡找不自在?就是衝動殺人都有緣由,你想殺就殺,全然解釋不清,還敢自陳是凶手!”
小郡王環視大殿,看到童榮,突然有種‘佛祖在你們腦子裡裝了什麼豆腐渣’的感覺,有人自己是蠢貨,還以為彆人和他一樣是蠢貨,這種從高到下的俯視太有意思了,超爽!
怪不得蘇小懋之前看他的眼神都……
不行,他得和蘇小懋好好學學,他以後也要這樣玩!
薑玉成清咳一聲,擺出自認為最穩重最威懾的姿態:“你給彆人頂罪,真的是心甘情願?知不知道,是會丟命的?”
大殿一片安靜,有的人麵露驚訝,有的人不動聲色,也有圍觀之人忍不住竊竊私語。
時間過去的有點久,蘇懋視線掠過屏風,看向小郡王,示意他可以了,裝逼不能過頭,會適得其反。
薑玉成做紈絝多年,裝逼經驗豐富,怎會不懂這個道理?可是不行啊,剛剛有點太激動,掌心出了汗,又過於專注表演,紙上墨漬暈染,看不清接下來的字了!
完蛋,他到底該說什麼了啊!
小郡王急的額頭汗都下來了,頻頻朝蘇懋眼神求助,奈何蘇懋並沒有看他,竟然盯著一個破屏風看,那裡有什麼好看的,能有他小郡王好看麼!
他拳抵鼻前,咳了一聲,點蘇懋名字:“蘇內侍似有疑問?”
蘇懋眸底驚訝了一瞬,看到小郡王悄悄抬起的掌心墨漬,當然要保護我方隊友:“狡辯無用,徐副門正剛才已經給了答案,童榮非此次凶手。”
“啊?”徐昆雄大驚,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不僅他,殿上所有人都很震驚。
蘇懋指著案幾之上,剛剛從徐昆雄房梁上拿到的證據:“徐副門正自兩年前,就開始‘關注’都知監的一舉一動,做為吳掌司徒弟,童榮行為自也在他‘關注’之中,或許特彆機密的東西,他並不能知曉,但孫守勤死這日,童榮在為他自己的前程奔走,申時末到戌時末,他赴了個約,並未回都知監房舍,而第一次‘鬼拍門’,我們有人證,是在戌初——”
“孫守勤之死,很多事情凶手可以提前會延後處理,比如要用的佛香,要打開窗子透氣,但抹鱔魚血這個動作,必得在天黑之後,親自來做,試問一個並不在現場的人,如何做到這一點,分身術麼?”
大殿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徐昆雄微張著嘴,對上蘇懋微笑和小虎牙,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回馬槍!
怪不得上堂來不問彆人,先問他,逼的他無後路可退,隻能交出自己的東西……他的確在監視吳永旺和吳永旺的人,抓住對方的小辮子,好方便自己行事,可他力量有限,彆人乾什麼不乾什麼,並不是全能知道,就每天記錄能看到的對方的動作,萬一遇到大秘密呢?誰知道更大的秘密沒遇著,反倒給蘇懋提供了證據……
這小王八蛋怎麼料到的?
這個證據太硬,童榮根本無法反駁,他一張嘴,彆人就能傳來人對質,他當天所有做過的事,見過的人,都會明明白白的擺出來。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童榮並不是殺人凶手,那就是有人栽贓,可今日所有都發生在大殿之內,並沒有蓄意栽贓的行為……所以是當堂威脅?還是他主動頂鍋?替誰?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替童榮圓場,也沒有人認罪說這些是我乾的,我才是凶手。
場麵好像僵住了,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
蘇懋卻不怕,視線環視大殿,輕描淡寫的說了句:“水仙花呢?殺了李柏,弄壞了貴妃娘娘送給皇貴妃的賀禮,因何不彌補?”
這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崎嶇陡峭,想不到的角度了。
賀禮兩個字,似乎與案子無關,案子問的是作案方法,凶手動機,水仙花乾死就乾死了唄,不歸查案的人管,但這盆水仙是珍品,是馮貴妃即將獻給章皇貴妃的生辰賀禮,章皇貴妃地位尊貴,早就傳下話來,是要辦千秋宴的,屆時大家圍坐一堂,馮貴妃的賀禮出了問題,場麵會安靜平和的過去,所有人裝不知道麼?
不可能。
兩位娘娘是宮中鬥的最厲害的兩個,不管送禮物還是收禮物,都是兩個女人的戰爭,馮貴妃送出去的東西好,自己會憋屈,這麼好的東西憑什麼給彆人,送的東西不好,對方怕不會收。章皇貴妃呢,收到的東西好,隨隨便便就壓了馮貴妃一頭,收到的東西不好,豈不是馮貴妃不敬不馴,可以敲打了?
而兩位娘娘身下,還有四六兩位皇子,是利益共同體,自然要維護自己這邊,不可能乾看著。
乾死的水仙花看似隻是一盆花,實則關係著後宮的潮流暗湧,甚至奪嫡之勢,可這麼大的疏漏,似乎沒有任何人提起,沒有任何人緊張,沒有人過問,沒有人背責,也沒有人想著怎麼彌補?
這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何止有點,這是相當不對勁了!
滿屋子的人開始思考這背後的東西,氣氛越來越詭異。
這個凶手有點本事啊……但好像,也被蘇懋這句話弄的,騎虎難下,左右為難了?
皇城裡,死個人算不上什麼大事,尤其死的還是小太監們,可若牽扯到宮鬥奪嫡,就有點麻煩了,總得收尾不是?眼前這架式,你不讓小郡王和這位蘇內侍對案情收尾,他們好像就能讓你收不了尾啊。
屏風後,太子從容飲茶,可能外麵太安靜,靜到有些無聊,他稍稍點評了下:“茶味濃了兩分。”
鮑公公笑眯眯將淺了五分的茶盞添滿,這可怪不到他老太監,手藝還是一樣的手藝,茶還是一樣的茶,隻不過現場有人表演太過,可不就茶味熏人了唄。
大殿中,給了彆人足夠的思考時間,蘇懋才看向吳永旺:“吳掌司就不解釋解釋?”
靜了很久,吳永旺才說話,他並沒有解釋,隻抬眸問蘇懋:“為何篤定凶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