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燦爛明亮,落在小郡王臉上,連久無人煙的大殿看著都多了幾分生氣。
堂前一看,各種準備齊全,嫌疑人們也請來了,萬事俱在,連東風都不欠,小郡王視線滑過在他左側下首側立的蘇懋,也沒露怯,直接放話——
“我大昭皇城之內,竟有人暗害宮人,短短時間內發現了三起,其手段之殘忍,用心之險惡,簡直令人發指!今日凶手敢肆無忌憚的殺太監,來日是不是敢將刀尖指向本郡王,指向各宮主子?皇權之下,豈容賊子伺伏!”
薑玉成看向吳永旺:“若不是走訪細查,本郡王都不知道都知監出了這麼大問題,吳掌司,你責任很大啊。”
吳永旺束手恭立,表情看不出有多惶恐,隻有無奈:“這……咱家辦事不過循舊例,不敢當小郡王指責。”
薑玉成眯了眼。
他居高臨下,看著下麵誰都像凶手,一上來就碰了個軟釘子,有些委屈的看了蘇懋一眼,這個蘇小懋,到現在也沒告訴他誰是凶手!
當然也是時間來不及……就這個公堂辦的,都差點沒整理過來麼。
也是坐到這個位置,他才想起,為什麼蘇懋要指這個大殿堂審,為什麼蘇懋一個小小太監,能做得了這個主,不僅自己聽了他的,彆人也沒反對?
肯定是之前下過功夫了!
薑玉成不知道蘇懋走了什麼路子,誰這麼大方幫了忙,但蘇小懋本事很明顯了,又能辦事又能破案,他怕什麼?好兄弟還能坑他?好兄弟知道凶手是誰,就是他知道凶手是誰!隻要跟著手上紙條走,凶手必然翻不了天!
薑玉成清咳一聲,不著痕跡的看了眼上堂前,蘇懋寫好,塞給他的宣紙小紗,繼續——
“都知監什麼舊例,打人舊例麼?”
吳永旺仍是一臉淡淡,穩的很:“小人年十九,滿打滿算,進宮也不過十來年,當時年紀小,人微言輕,同所有小太監一樣,經曆相仿,待遇相同,管不了太多事,實屬無奈,小郡王若是問舊例,恐要問前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似有似無看了眼徐昆雄,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徐昆雄現在是太子副門正,往前數十幾年,也曾在都知監,且在都知監待了很多年,兩個人是師徒關係,比彼此了解都很多,吳永旺這是在指控徐昆雄——有事你問他,跟我沒關係。
“他放屁!”
徐昆雄當即冷笑:“含含糊糊遮遮掩掩,說話都不願意說透,怎麼,都到這份上了,還想給自己留餘地?”
小郡王問的是都知監規矩,打人的事,吳永旺顧左右而言他,隻說自己循舊例,往前推鍋,根本沒承認或點明都知監的事,可那天晚上都被逮個正著了,再藏有用?
當場有沒有追到人,這件事你承不承認,外麵都已經知道了,小郡王都拿到堂上來問了,還有什麼必要遮掩?
徐昆雄從被叫上堂的那一刻,就沒想再瞞,懟吳永旺也還是要懟的:“你要說舊例,咱們大昭建朝近兩百年,這皇宮也沐了近兩百年龍恩,都知監更是自來就有,怎麼這‘舊例’你來前沒有,偏你來了,就不一樣了?”
這眼神,這聲音,一看就是要放大料的感覺。
現場一片寂靜,小郡王都聚精會神,二郎腿都沒翹了。
蘇懋視線環視大殿,殿內人其實並不多,嫌疑人除了徐昆雄吳永旺這對曾經的師徒,還有吳永旺的徒弟,童榮列堂,至於殿前司的向子木,今日正好當差,不過他當差的地方並不遠,就在這如知殿門口,這裡發生的事,他都能聽到,如有需要,也不是不能帶過來問話。
但殿外或經過,或看熱鬨的,甚至殿內侍立伺候,與本案無關的宮人,就很微妙了。
根本不用猜,蘇懋就知道,這裡必然有諸皇子的人。
比如之前小郡王遇到的大皇子端王,還有母親即將千秋的四皇子瑞王,甚至一直刷‘救命之恩,湧泉相報,生恩不及養恩’的六皇子穆郡王。
猜有大皇子的人,是因為這個人表現的過於明顯,提前見了小郡王,且態度與平時不同,猜有四皇子六皇子的人,是因為本案牽扯到了後宮兩個位份最大的宮妃。
章皇貴妃即將壽辰,宮裡所有人都在準備,四皇子乃她所出,自然比彆人更積極主動,而死者李柏,屋裡養的那盆乾死的水仙,本是馮貴妃要獻章皇貴妃的壽禮,六皇子日日要給馮貴妃請安的,又怎會不知道?
小郡王又把審案的事鬨得沸沸揚揚,宮中無人不知,有想法的沒想法的,都會想過來湊個熱鬨。
隻是這些人裡,到底誰隻是順便旁觀,誰是帶著目的的窺探……就不得而知了。
蘇懋猜測,太子許也是利用這些,悄悄幾麵放消息,引這些人生疑,甚至陰謀論,再有小郡王攪局,事情已鬨大,不管自己的謀略過招不肯認輸,這些人都不放心這種事放到對方地盤去處理,不如就放到一個三不管地帶。
從始至終,太子隻給了他一個紙條,寫著如知殿名字,其它的什麼都沒做,一切都是小郡王吩咐,小郡王的人帶著人收拾整理,占了如知殿,彆人也隻是沒有反對而已。
蘇懋想,這些皇子……知不知道太子在暗中推動波瀾?
大殿後側豎有一道屏風,剛好遮了後門的位置,未有靠窗,也沒有明亮光線,看起來不太起眼,容易被人忽視,反倒是大殿越往外,門窗光亮越多,明亮又矚目,很容易讓人看見。
蘇懋原本是沒看到太子的,大約愣神的時間有些長,他感受到了一道視線,總是落在他身上,就在這道屏風後。
他很快通過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光影變化,發現屏風後坐了一個人,除太子外,不做他想。
他果然遵守諾言,過來坐鎮了……
堂上徐昆雄正在說話:“……不聰明可以教,差事辦的不好可以罰,哪有人一落生就心思玲瓏,什麼都會的?可教導是教導,惡意懲罰是惡意懲罰,是你吳永旺來了,都知監的事才慢慢變了味兒的!我進宮時怎麼就沒這樣!你少把事都賴在彆人頭上,明明是你一手催發,一手把都知監推到了現在,變成條條框框,殘忍無情的規矩的!”
吳永旺垂著眉,沒有說話,看樣子不是不想辯解,是不想對徐昆雄辯解,這個人不配。
徐昆雄更怒了:“你個王八——”
座上薑玉成看了眼蘇懋給打的小抄,穩的很:“都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徐副門正好像對吳掌司意見很大?若有機會,殺了他掌管的人,毀了他的根基,還能讓他必須擔責……這樣的事,徐門正應該很樂意做?”
徐昆雄當即警惕:“小郡王這話什麼意思?我可是清清白白,沒有殺人的!”
薑玉成指節叩了叩桌子:“吳永旺曾經是你徒弟。”
“是又怎樣,”徐昆雄磨牙,“那時候師徒隻是師徒,隻是互相照顧,互相負有連帶責任,沒有虐虐打打這一套,我從不曾對他很過分過!”
薑玉成:“不曾過分?”
徐昆雄:“沒錯!人和人不一樣,我們那會兒,錯會犯,罰也會罰,也有扛不住崩潰的,也有身體不行得病死的,但那都是正常現象,絕非虐待,我從未教過吳永旺用暴力分層手法掌控都知監,給小太監們洗腦,是他自己心黑,從根子上就是壞的,自行琢磨了這一套法子,才十一二歲就從小太監裡脫穎而出,慢慢的竟然連我也能瞞過,管不了他,待人以狠,欺負折辱,數典忘祖,恩將仇報,就這些,我殺了他都是輕的!是我,是我大都善良,沒同他計較,他倒好,屎盆子扣我頭上了!”
薑玉成看著紙條上的提示,差點偷笑:“若一切如你所言,你可有證據?”
“自然!”
徐昆雄冷笑一聲:“彆人對我未曾客氣,我自然也不用再留臉麵,我屋裡房梁上,左側往外數三根椽子,小郡王可使人過去看,更早的我不知道,但這過往這兩年裡,都知監都發生了什麼肮臟事,裡麵都有,還有曾經受害小太監死前按了手印的自述,以及物證!”
有些東西不難找,他被坑害,回過味來感覺不對,就開始準備東西想要對付吳永旺,可惜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就拎來大堂了。
但是他不後悔,這姓吳的早該被教訓了!
徐昆雄也知道自己這是被算計了,奉和宮這幾日氣氛著實不對,鮑公公那根老油條跟他說了兩回似是而非的話,他不敢不當回事,連小郡王帶蘇懋,都離的遠遠,不再上前挑釁。
彆人在外頭瞎傳,不知道,他身在奉和宮,隻要不聾不瞎,日子一久自然明白,太子雖然被廢,看似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奉和宮本宮的人都不怎麼見的著,但他真的是厲害角色,或許不能提攜你,幫助你,但搞死你,眨眨眼的事。
他仍然不相信蘇懋真得了太子青眼,可太子表現出來的姿態,鮑公公的話,他不敢不聽。
交代了……就交代了吧。
宮裡人手腳都很快,他這一撂下話,小郡王一揮手,立刻有人行動,徐昆雄給出的地點又詳實,很快東西就被拿了過來,用一個很大的油紙包包著,裡麵零零碎碎,有紙,也有玉扣啊荷包啊等隨身小東西。
薑玉成看的這叫一個激動,還順手遞給了蘇懋,讓他也看看。
徐昆雄:……
早知今日,他那天晚上發現上吊的屍體,就不該扯上蘇懋,也不該跟他對著乾的!
這姓蘇的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哄的奉和宮和小郡王都幫他!
今天到這,他也是服了。
行,你長得好看,你牛逼!
話也問過了,證據也看過了,薑玉成相當給麵子:“所以你的意思是,都知監裡教習規矩存在違規現象,有很多人受害,也有很多人知道?”
話都到這份上了,徐昆雄自然接上:“是!就像我的另一個徒弟李柏,和吳永旺同歲,從小進宮,一直跟著我,他不如吳永旺聰明,腦子轉的快,經常被坑也不知道,未來發展也不如吳永旺,不過因為一直身在都知監,知道吳永旺這些勾當,還是他提醒我的呢,結果呢,他死了!”
徐昆雄一臉‘我早就知道會如此’的冷笑:“我早說他有問題,這些事沒準就是他乾的!”
薑玉成低頭看著桌上的紙頁,沒有說話,大殿就非常安靜,氣氛有點詭異的磨人。
徐昆雄哼了一聲:“小郡王不懂底下人的醃臢門道,有人把規矩潛移默化,一點點改了,就跟溫水煮青蛙似的,前期沒有人反抗,後期反抗也來不及了,直到現在,就變成了鐵的規矩,都得這麼管,下麵人也習慣了,你不這麼管,你就沒有了權力,失去了威望,下麵人不聽話,變多了生存威脅,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你說是不是啊,吳掌司?”
吳永旺還是沒說話。
薑玉成見縫插針:“所以這王高,就是吊在奉和宮門口的那個,就是被教訓急了,不服管的?”
徐昆雄冷笑:“他這個年紀正是被重點調、教的時候,罰跪罰鞭都正常,吳永旺不罰的狠些,怎麼殺雞儆猴?不過這都是他們都知監的事,同我沒半點關係,我就是在這裡打抱不平說兩句,實則跟他們這些人都不熟,沒有任何來往的!”
薑玉成看向吳永旺:“徐副門正說的可對?吳掌司對此可有辯駁?”
吳永旺這才看了徐昆雄一眼:“我不知徐副門正為何同都知監過不去,甚至在兩年內都在私自窺探和監視,但我所有行為,的確是遵循舊例,徐副門正指責,恕我不敢認同。”
倒是推得乾淨。
薑玉成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看了看桌上的紙,又看了看側立在方的蘇懋,繼續:“那來說說孫守勤吧,他是吳掌司徒弟?”
吳永旺這次沒推脫:“是,我帶了他很多年。”
薑玉成:“他信佛,常燃佛香,你可知道?”
吳永旺也沒說不知道:“不僅我,認識他的人應該都知道?”
“可他的房間,總不是誰都能去的吧?”薑玉成視線滑過桌紙頁,“孫守勤愛乾淨,喜歡房間整整齊齊,不喜歡被打擾,甚至還因此同上門的不速之客吵過架,但你去,好像就沒事?”
吳永旺看案幾上那堆紙,就知道是口供和證據,回答的也很乾脆:“我畢竟是他師父,比旁人多些麵子。”
薑玉成:“遂他死那日,你也去了?”
吳永旺這次搖了頭:“並無。”
薑玉成斜了眼梢:“我聽說你和膳房的人相熟,宮人想要吃口順口的東西不容易,但你若想,似乎很容易弄到。”
“小郡王可是在問鱔魚之事?”
吳永旺視線滑過蘇懋,一臉坦蕩:“蘇內侍破解鱔魚血和蝙蝠的鬼拍門事件,宮裡都傳開了,既然這件事存在一個凶手,那這個凶手必然能弄到鱔魚血——”
“實不相瞞,在那日我的確要過鱔魚,但這鱔魚並未經過我的手,我是替我徒弟童榮求的,那日是他生辰,他又最愛鱔魚,我這個做師傅的總得有所表示。”
薑玉成便轉向童榮:“你那日吃了鱔魚?”
童榮頜首:“是,多虧師父記掛。”
薑玉成:“那你可曾去過孫守勤房間?”
“我為什麼要去他房間?”童榮一臉厭惡,“我過生辰,偏要給自己找不自在麼?”
“你同他有齟齬,看不慣他。”
“是。”
“就未曾想過對他動手?”
“想過,但我不可能殺他,”童榮道,“都知監規矩,同年同師之間,不可傾軋鬥狠。”
“好,那我們接下來說說李柏,你說是他請你喝的酒,對麼?”
薑玉成話音的突然轉變,讓現場一靜,這就行了,不接著往下問了?
童榮怔了一刻,才答:“是,我並不知他在那之後就出了事,還以為他沒事,顧自表演消失戲碼,那晚是他臨時起意,擅自登門拎著酒過來尋我,我事先並不知道,還不得不為此爽了彆人的約,這個我約的那個人可以作證,小郡王可細查。”
他們當然查了,的確有這回事,但此次問話重點不是這個。
薑玉成:“但你接待了他,他是同你飲酒喝醉的。”
童榮垂了眸,手在兩側輕捏成拳:“我有求於他。”
薑玉成:“但他似乎並沒有幫你辦成事。”
童榮沉默不語。
薑玉成又道:“孫守勤屋子裡養著水仙,品種名貴,你可知曉?”
童榮點頭:“很多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