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怔了片刻。
燦烈陽光落下,為麵前的人蒙了層金邊,頭發都有些毛茸茸,很軟的樣子。
很久沒有人敢這般不敬,他有些沒反應過來。
或者說不是不敬,是不怕。敢靠近他,敢就這樣拉他的手,檢查他的傷,這小東西……膽子怎麼這麼大?
蘇懋完全是下意識舉動。
他現在不是初來乍到那會兒了,見過太子的凶,也見過太子的善,看懂了對方不曾說出口的話,知道太子的凶是表象,實則是個君子,不會罰他,膽子當然大了。
隻是太監的製服料子著實不怎麼好,配在腰間隱係的帕子,當也不是柔軟絲滑,綁在太子手上,那真是一點都不配,又糙又粗。
“殿下忍一忍,這裡離奉和宮也不遠。”
回去了再換吧。
抬頭才發現四周特彆安靜,彆說太子的貼身內侍鮑公公,連薑玉成都不見了,他不是跟著一起跑出來的麼?
蘇懋看了看左右:“小郡王呢?”
太子斂眸:“在宮中折騰出這麼大動靜,自得回去同姑母稟報一聲。”
可也不需要這麼快……吧?鮑公公難道也跟著去了?
蘇懋想了想小郡王之前苦著的臉,長公主疼愛孩子,兒子養成紈絝也沒關係,反正她養的起,但她的崽可以自己打,不能被彆人欺負,薑玉成但凡闖禍,是得回去找親爹幫忙背鍋分擔的。
現在宮裡鬨出那麼大動靜,幾個皇子都來了,彆人不懂,生在皇家的長公主能不懂?這裡事涉奪嫡了啊,多麼敏感!
長公主把兒子養成‘紈絝’,不靠近任何一方,不就是為了絕對安全,把自己這一家三口摘出權力漩渦麼,兒子這麼不爭氣,非得往危險中心紮,不收拾收拾,還不得翻了天?
蘇懋猜,太子把鮑公公派出去,也有位小郡王求情的意思,就……彆打太狠?
方才大殿上,專門點了自己過來,又默許小郡王跟過來,就是要保護他們,再提及都知監的規矩,不管是借口吵鬨還是暗意威脅,殿中那三位皇子事涉其中,都不可能不管,任其繼續持續下去。
見小太監笑的舒朗,小虎牙都露出來了,太子垂眸看了眼綁著帕子的手:“很好笑?”
“不是,”蘇懋搖搖頭,笑容更加燦爛,“殿下是好人,能在殿下身邊,我很榮幸。”
他說的是實話,這皇宮的水有多深,根本不敢想象,雖和太子的相遇機會也不是那麼美妙,但如果他麵對的是彆人……過程可能更加艱險。
“油嘴滑舌。”
太子轉身往前:“孤沒有幫助任何人,隻是覺得他們吵鬨。”
行吧,口是心非的君子。
蘇懋笑沒收,轉身跟上。
回奉和宮的路不算長,不會經過都知監,但路上還是會看到不少太監,腳步匆忙,為了自己的差事奔波,看到太子,行禮也是板正迅速,規規矩矩的。
“想什麼呢?”
身側的人良久沒說話,太子看過去,發現蘇懋盯著路過的太監看:“都知監?吳永旺?”
蘇懋唔了聲,道:“我總覺得……以吳永旺的年紀,弄出這麼大的事,稍稍有些違和。”
倒不是小看人,吳永旺說十歲時就會玩手段,他並沒有不信,有些人就是早慧,早熟,而且宮內環境對小孩子並不友好,耳濡目染之下,多長幾個心眼,並非不可能。
但宮中‘規矩’的形成,可不是一個小孩子就能改變的,這裡涉及到很多貴人主子,權力傾軋,彆說一個小孩子,就算一個極為聰明的成年人,也需要數年經營,嘔心瀝血,步步謹慎,才能存下點自己的勢力,一個小孩子,單槍匹馬,無人相助,徹底改變底層太監的格局,同時影響皇城大勢,怎麼可能呢?
“我總感覺他後麵一定有一個教他的人,這個人,非常危險。”
是那個供言裡,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和吳永旺見麵的人麼?
奈何小太監看到的不多,隻是機緣巧合,吳永旺和這個人的見麵非常隱秘,連一直監視他的徐昆雄都未曾發現,都知監裡其他人也問不出相關口供,要麼,是吳永旺將這個人保護的很好,要麼,是這個人把自己藏的很好。
這個人是男是女,什麼地位,多大權力,為何能在宮中自由遊走?
是皇子麼?
蘇懋又感覺不太像,每個人的性格成因,行為手段和習慣,都與生長環境有關,宮牆高,內宮深,的確是個封閉環境,算特殊群體,但皇子們的路和太監不同,並非不能出去,不是看不到更廣闊天空,彼此之間也不是沒有過打架欺負,但與特殊環境下滋生的,小團夥的霸淩形態,還是有差彆的,兩者從根子上的底層邏輯就不同。
“吳永旺在宮裡認了主子,但這個主,未必是真的主。”
太子疏淡聲音融在夏風裡,分明沒太多情緒表達,聽起來卻透著霜色冷意。
蘇懋讚同他的話:“吳永旺大概是在宮裡左右逢源,哪個主子娘娘,哪位皇子尋他,他都能乾脆答應,從容應對,非常聽話,什麼事都能辦,但其實在他背後,一直有一個隱藏在深處的人,這個人可能在教他長大,給他出主意……這個人,才是他心中真正的主子。”
或許這個‘規矩形態’,就是這個人教給他,並且幫他一步步實現的。
但很明顯,吳永旺不會說。
他連四皇子六皇子交代過他的事都不說,就是怕牽連出來更多。
蘇懋突然想起,幾次和太子的暗夜相遇:“殿下……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為什麼總會在特殊敏感的夜間出現,為什麼總能恰好救了他……救他或許是偶然,頻繁在夜裡出現,肯定不是為了救他。
太子:“嗯?”
蘇懋:“殿下幾次夜間出外——”
“不是同你說了?散步。”
太子老神在在,走路的步子穩極了,神態更是,沒有一絲滯澀,自如的很。
蘇懋:……
回到奉和宮,終於能拆開掌上綁的可笑帕子,正經敷藥包紮,太子沉默片刻,可能覺得堂堂太子不好占人便宜,直接賞了蘇懋一打方帕,還有衣服。
方帕是上好綢緞裁成,素色,沒有繡花,顏色極為耐看,適合男子使用,衣服也是,雖仍是太監製服,料子不一樣,視覺效果強上不少,穿起來也舒適更多。
沒有命案要查,日子恢複平靜,太子依然安靜,神龍見首不見尾,蘇懋住在廊下小床上,托著下巴,偶爾會好奇。
他以為小郡王很快會再進宮,畢竟這是個憋不住,喜歡熱鬨的八卦小王子,可等了四日,都未見人。宮中消息的確在傳,說長公主大怒,拿著鞭子要教訓兒子,但最後隻揮出去了三鞭,兩鞭在駙馬身上,小郡王隻挨了一鞭,還是在屁股上,沒聽說需要到臥床休養的地步……
直到小郡王托人帶了話過來,說長公主禁了他的足,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隱晦的提到了‘初一’兩個字。
的確馬上進八月了,可初一到底怎麼了?
蘇懋不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