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啟還記得那日的觸感。
那團雪白毛絨絨,緊張瑟縮著,蓬鬆的毛發比起現下,可是細柔得多。指尖深陷進去,掐住尾巴尖,就像是驚動了什麼怯生生的動物,嚇得要往回縮。
輕快敏捷,幾乎順從著任由那觸感消失,讓回神的公冶啟有些後悔。
甚至有那麼一瞬,他是真的想掀開衣裳看看——
哪怕下一瞬鑽出來的,是這麼一隻蠢兔子。
雪兔完全不知自己被冠上了蠢笨的名頭,它隻是可憐兮兮又異常無辜地將身子蜷縮起來,尾巴想要挪開,卻挪不走。
莫驚春忍不住歎息,他在太子殿下麵前總是歎氣。
“殿下無事,就來折騰臣這可憐的兔子嗎?”
他走到籠子前將雪兔從太子手裡解救出來,僥幸逃脫的兔子麵對大開的籠門壓根不敢逃竄,直接躲在了深處,將屁|股藏在裡麵。
太子笑了。
“孤自然是來探望夫子的。”
他的眼神從莫驚春額頭刺眼的白擦過。
莫驚春:“臣的傷勢已無大礙,隻要好生靜養,總會慢慢恢複。”
公冶啟重回到桌前,捉著那張潦草的畫作看了半晌,不緊不慢地說道:“夫子既看過孤小時候的無狀醜態,何必麵對孤時總是那般怯弱?那並非夫子秉性,卻也不是偽裝。”
莫驚春語塞,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太子會這麼直接。
他看著公冶啟手裡的畫,“……殿下,您的性情散漫如此,隨性如此,又實在太過聰慧,臣總得慎而又慎。有些時候,臣會以為,欺瞞在殿下麵前是無用的,可人與人相交相識,君與臣相對,臣自然需留些敬畏與恐懼。”
“恐懼?”公冶啟挑眉。
莫驚春鎮定地說道:“是恐懼。正如臣所說,殿下有散漫與隨性的自由,您可以直入莫府,為您的興味好奇探訪個究竟,臣卻無法有任何反抗,這便是恐懼。”
太子的無狀,可並不在於他所言之年幼,而在當下。
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太子?
公冶啟沉默,乜了一眼莫驚春。
那一眼無趣無味,莫驚春沒琢磨透。
難道太子殿下生氣了?
不過他生氣,也是應當的。
莫驚春坦然地接受會有的一切後果。
他忍了太久,為了這些所謂的懲罰。或許在從前他會繼續這麼隱忍下去,就跟他前麵乏味無趣的十幾年,可莫驚春當真天性如此嗎?
或許並不。
大抵是連他都忘記了,曾經鮮活的莫驚春是什麼模樣,也許是因為腳踩在這片獵場的土壤,他一瞬間忘卻了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
不至暢所欲言,卻也直抒胸臆。
公冶啟朝著莫驚春踏了一步,眉眼彎了彎,像是在笑。
可他又絕不是在笑。
“夫子許是說得不錯,孤向來任意妄為,行事偏激。”他道,“正如此,有一事,孤心頭正惑,想要請夫子指教。”
莫驚春麵上不顯,實則低垂的眉眼一直在打量著太子的動作,見他有走來的動作,心下正在打鼓。他的武藝可勉強與太子相較,然他要真能使出十分力量,便成了以下犯上,該進牢獄了。
這便是他所說之恐懼,君臣相交,下位者必然不安。
他長出一口氣,“殿下請問。”
公冶啟:“那日,孤偶然在夫子背後捉住一物,起初以為是那兔子,孤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日一碰那蠢兔,皮毛的觸感卻並無那麼柔軟。夫子……可曉得那日,究竟是何物?”
莫驚春:“……”抿緊了唇。
太子已到身旁,莫驚春退無可退,身後再退,就是圍帳。
“殿下想聽個什麼答案?”莫驚春霍然抬頭,眼睛亮得出奇,“您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來問臣?”
太子若有所思,微一頷首,“夫子說得不錯,孤心中確實有了答案。”
他的眼底也似乎燃燒著黑暗焰火,古怪地笑起來。
正待相持的時候,劉昊的聲音驀然在營帳外響起來,“殿下,陛下口諭,請東宮即刻過去。”
公冶啟和莫驚春的距離,隻差一步。
莫驚春咽了咽喉,雙手交叉行了個禮,“殿下,您儘可恣意妄為,可您不能永遠如此。”
“有些人確實不能,”公冶啟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但有些人的趣味永在。”
他的黑眸發亮,“夫子,孤給你一個建議,重新做回從前的莫驚春。
“不然,孤也無法保證孤會做出些什麼。”
那一閃而過的戾氣被莫驚春清晰地捕捉到。
冷冽的口吻砸下,太子的聲線卻緊繃得好像濃烈的火,他緊緊地盯著莫驚春,就好像他身上潛藏著無儘的隱秘,越是藏,便越要挖掘出來。
難以阻遏的欲|望。
“殿下……”
劉昊在外沒聽到半點動靜,忍不住又催促了一聲。
帳門霍然被掀開,太子平靜地立在帳前,不疾不徐地說道:“催促作甚,不就幾步的距離?”
劉昊好聲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怕您耽誤了時辰,又要和陛下吵嘴嗎?”
他一邊說話一邊留意到莫驚春正站在太子身後三步開外的距離,兩人之間看起來不像是起了衝突的樣子,不由得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