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前的血味久久不散,連帶宮人都換了一批。
新帝並沒有立刻處置這場叛亂,而是一心操持著先帝的葬禮。因著先帝一切從簡的遺願,新帝隻讓皇室中人參與祭奠,並未讓朝臣百官與女眷入宮。
不過新帝雖然免去了折騰人的繁文縟節,卻反將其加諸在自己身上。
七七四十九日撐下來並不容易。
連日的跪拜與齋素讓他身形瘦削,原本合身的衣袍都寬大許多。就是再刻薄的言官都說不出個“不”字,新帝對先皇逝去的哀慟過於鮮明,實難用做戲形容。
先帝在世時,許是早就猜到自己壽數已近,早早修築好自己的皇陵。
而再一日,便要起靈駕,送冥陵。
這半下午,太後在鳳鸞殿醒來,鳳儀女官匆匆俯身,為其擦拭麵容,又扶著她坐起身來,“娘娘,您在殿前暈厥,陛下親自將您送了回來,請了老太醫來看過,說是哀痛勞神,需要好生休息。”
女官輕聲說道。
太後神色蒼白,苦笑了一聲,“我再哀痛,能比得過……皇帝?”像是有些不習慣,太後頓了頓才說道。
公冶啟打小就是先帝親自帶在身邊教養,不管是讀書寫字,還是帝王權術,都是永寧帝一點點磨出來的。
他對這個出生有疾的皇子異常寵愛,就如同當年過分孱弱的自己。
先帝似乎將這當做是皇室的宿命。
總有些不完美。
他是,公冶啟也是。
即便太子患有瘋症,先帝也派人隱下一切。
雖未有風聲,但畢竟太子年紀尚幼,總會有流露蹤跡的時候。
畢竟……
太後思及過往,歎息了一聲。
當年太子年幼,張家也有年歲正相當的孩子,本是有日後給太子做侍讀的打算,所以才會在那年生辰宴將張哲帶進宮來。豈料張哲年紀小小,卻已經被張家上下寵壞,即便麵對太子的時候也無應有的尊敬,甚至在小太子麵前大發厥詞……
然後,張哲被嚇壞了。
小太子當著他的麵殺了他帶進宮來的侍從,然後沾著熱血笑嘻嘻地塗抹在他臉上。
這是太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失控。
因為張哲隨口一句辱及永寧帝的話語。
那幾乎要把張哲嚇瘋,回去後連著發高燒,都快燒壞了腦子,等醒來後就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可忘記了又如何,一提起進宮他就嚇得哇哇大哭,且……小孩忘記了,大人焉能忘記?
太後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永寧帝是怎麼越過血泊跪倒在小太子的身邊,他輕聲哄著小太子,將他手裡的武器去除,抱著他就如同抱著個小孩。
她閉了閉眼。
當時的小太子確實是孩子,可哪個孩子會這般?
如同瘋鬼。
永寧帝將孩子哄住了,他在懷裡眯了一會,甚至沒有多長時間,醒來後看著手底的猩紅,他道,“這是血嗎?”帶著殘忍的懵懂。
那一刻,太後便知道,他也不記得了。
對於發瘋時做的事,闖下的禍,小太子完完全全不知道。
“闖下的禍?”在安撫了小太子歇息後,永寧帝在外間聽到皇後這般說,挑眉說道,“他闖什麼禍了?”
皇後臉色難看,“陛下,您一直都知道?”
永寧帝背著手巡視周圍,倒是不答,先命了夏澤進來,“今日看到的所有宮人,除了太子親近喜歡的,全都殺了吧。”
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就連皇後身邊的鳳儀女官也是如此。
“陛下!”
“皇後,”永寧帝語氣平靜,仿佛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張家的許多事情,寡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不是為了能讓張家人爬到太子頭上。”
皇後愣住,“妾身沒有……”
“太子是儲君,是在寡人大行後的繼位者,莫說幾個侍從,就算今日他殺的是張哲,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這一點,寡人希望張家能記住。”
那時候,皇後沒明白永寧帝這句告誡是為了什麼,直到東華圍場時,她才曉得張家的一錯再錯。
她坐在黑暗裡,掌心下是跳動的生命。
這是她第二個孩子。
太醫說,會是個男孩。
皇後痛苦地閉眼,將女官召了進來,低聲囑咐了幾句。
“娘娘!”
“本宮讓你去!”
於是半月後,皇後落胎的消息,便傳遍了宮外。
從此再無有孕的傳聞。
公冶啟會是太子,儲君之位隻會是他,不會再有第二人選。
“娘娘,娘娘……”
太後這一愣神,思緒就不知飄出了多久,好半天才被喚了回來,吃了湯藥再慢慢躺下。她閉著眼細思,怕是祭典送葬結束後,還有一場要鬨。
長樂宮的血,還沒洗刷乾淨呢。
…
七七四十九日的喪儀,文武百官雖然不必日日叩拜,可是舊禮還是得依從。
好容易挨過最後那幾道禮儀,莫驚春回家的步履都在發飄,他連飯都顧不上吃就狠睡了半日,直接從下午睡到次日清晨。
為了安老夫人心,他早食還是去正院陪著吃的。
老夫人心疼地看著他瘦弱的模樣,忙讓他多吃一些。莫驚春笑道:“祖母,我好歹是練過武,就是這些天累狠了才瘦了些,但也沒到病懨懨的地步。”
徐素梅歎息著說道:“得虧先帝仁善,陛下心慈,不然我便罷了,祖母去挨過這一通可實在是難了些。”
莫驚春:“祖母這個年紀,該是能討得了恩典。”
徐素梅笑著搖頭,“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位陛下到底有些……”她微蹙著眉,不知該如何形容。
麗嬪之禍,長樂宮之事,可算不得隱秘。
當時在場雖然都是朝中重臣,他們未必會說上太多,然隻言片語就能讓人體會到那會的驚恐與其後殿前的血腥恐怖。
這位新帝,可絕不像永寧帝那麼仁善。
莫驚春:“陛下是有些狠厲,但也是麗嬪相逼過甚。他與先帝感情深厚,偏在先帝賓天時鬨出這般事,便是那時候怒極做了些事情,也是正常。”
徐素梅頷首,設身處地想之,也是這個道理。
莫沅澤在邊上吃著飯,忽而說道:“叔,你是不是換了香料?”
莫驚春微訝,“前些時候換的。”之前用的熏香是為了擋住乳香味道,所以非常濃鬱。用了一段時間後,他始終不大適應。
、
左不過懲罰已經結束,他便換了一種清淡的。
莫沅澤皺皺小鼻子,雖然得了回答,卻又覺得那不是香料。
不過他也就這麼一說,轉眼,小孩就將這事忘在腦後。
莫驚春還有事,也沒有將此事掛在心上,隻再囫圇吃了些,就準備去上朝。
雖然新帝登基已有兩月,但都奔波在先帝的事宜上,就連處理政務都是忙裡偷空,整宿乾熬,倒是沒落下多少。
不過也因著先帝的葬儀,新帝登基以來,還未有過正經的朝會,今兒才能算作第一回。
公冶崇尚玄,皇帝與太子的冕服皆是玄色,間或有正紅點綴。
新帝戴冕冠,著冕服立於殿宇之上,接受百官朝拜時,正是朝陽破曉,旭日東升。
新帝改元正始。
正始元年,第一件大事便是處理麗嬪謀反一事。
律例裡,謀反者按律當誅,緣坐一族。
麗嬪的父親為許伯衡,乃當朝首輔,兒子是大皇子,是皇室血脈。這就讓刑官有些難以決斷,不過還未等擬出個判決,天牢便傳來麗嬪自縊謝罪的消息。
首惡伏誅,許博又在叛亂中被皇帝親手殺了,便隻剩下從犯。
正始帝將禁軍中的叛亂者全部誅殺,但並未累及家人。又將大皇子貶為庶人,派他去看守皇陵。
至於許伯衡請辭的折子,則是被他壓了下來。
一一算下來,竟未大動,就連太後也是一驚。
人人稱頌陛下仁善。
莫驚春卻恍惚錯覺這不是新帝的習慣,他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之所以這般容忍,大抵是為了永寧帝。
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內閣的變動不怎麼大,朝內也有些悄然的風波。柳家因著柳存劍的關係,在這一次的封官受爵裡異常突出。
好些官位的調整都在莫驚春的預料中,獨獨他自己。
莫驚春被調任去了宗正寺。
公冶皇室綿延十幾代,繁衍的宗室子弟自然良多。前朝命五世而斬,公冶皇室也繼承了這點,創立了宗正寺。
宗正寺實則是九寺之一,算不得權力最高的一處,卻是地位最尊貴森嚴的一處。
畢竟此處掌管的是皇室宗族的所有事宜,不管是宗室的嫁娶子嗣,還是獎罰賞懲,戶口土地,人口數量與各類皇室買賣都在宗正寺的管理範疇。
亦需要在宗室行事不正,品行不端之時,先行彈劾告知帝王,法不能決斷者,便上殿一同取裁。
簡言之,這是個重要,卻又得罪人的地方。
莫驚春連兔尾巴毛都低垂下來。
一般來說,宗正寺卿是從三品,但公冶一朝定為三品,一般都是選用德高望重之輩,畢竟這異常難搞。
莫驚春剛在朝上接了調令,下朝就被劉昊請到了禦書房去。
公冶啟繼位,劉昊自然成為殿前的中侍官。
夏澤在病好後,自請去守皇陵。
新帝大手一揮送了百金賞賜,便應允了此事。
劉昊低聲說道:“陛下剛剛才被太後娘娘請走,勞請太傅在這裡等等。”
公冶啟成為皇帝,原本的太子太傅自然成為了虛職,劉昊這時候不口稱莫驚春的官職,反而稱虛職不過是以示親近。
自從長樂宮一事後,莫驚春就不再如之前那麼默默無聞。
劉昊心裡驚奇他能將發瘋的帝王拖走,柳存劍更是在私下同他感歎過當時的千鈞一發。柳存劍不是不曉得公冶啟在那時候殺了大皇子會惹來多少非議,隻是麵對那時太子淩厲冰寒的陰鷙殺意,他難以邁出那麼一步。
莫驚春:“公公不必勞神,我在這等等便是。”
皇帝被太後叫走,卻獨留下劉昊在這裡等候,多少也是看重的意思,莫驚春心裡明白,隻是有些莫名的惶恐。
生怕陛下再說些什麼。
從那次詭異的揉兔尾後,莫驚春就沒再私下與公冶啟見過麵,偶爾幾次近距離接觸,他隱隱看出來皇帝眼底下的黑痕,怕是熬得狠了些。
但與此同時,他也得到登基任務完成的提示。
【任務目標:輔佐公冶啟繼位】
【已完成】
【完成評價:超額完成】
【獎勵:下次懲罰力度減半】
這個獎勵說不上好,也稱不上壞。
一想到還有可能再出現懲罰,莫驚春就心力交瘁,畢竟兔尾還在呢。
這兔尾現在還有一半滿足感可長,實在是慢得驚人。
劉昊請莫驚春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話,“聽說太傅現在還未有子嗣,什麼時候再結姻可得同奴婢說一聲,奴婢給您送些賀禮。”
莫驚春苦笑了聲,“勞公公記掛,短時間內怕是不得。”
劉昊頷首:“也是,畢竟……”
先帝剛去世,雖然不許民間為其服喪,也不必茹素戒色,允許繼續婚嫁,可是……朝臣們是在新帝手下過活,總得看新帝的臉色行事。
新帝孺慕先皇,敬重有加,便更不能在這時候觸黴頭。
“若是夫子有合適的人選,倒是可以請旨。”
突如其來的話嚇得殿內兩人連忙望去,發覺新皇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正漫不經心地跨進來:“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漂亮些的,還是性情軟柔的?”
劉昊識得眼色退了出去,莫驚春則起身行禮,“謝過陛下美意,不過臣是真的沒有這個心思。”得了皇帝賜婚確實是個恩典,可緊接而來的事情可忒是麻煩,莫驚春是萬萬不願招惹。
公冶啟身上冕服並未換下,肅穆的朝服穿在他身上,顯出帝王之色,不威自怒。他踱步進來,挑眉說道:“世人不正是追求傳宗接代?”寬大袖袍微動,仿佛有著淡淡的血腥味。
莫驚春:“傳宗接代已有臣兄,多臣一個不多,少臣一個不少。”
他也不是沒有過機會。
惠娘曾懷有身孕,不過身體不適,為此還特地搬到郊外小院,就圖個清新自在。莫驚春偶爾會去看她,不過臨盆前,惠娘摔了一跤,最後生下一個死胎。
說是女孩。
惠娘從此大病,直到去世前,都常常落淚。
莫驚春想,大概他就是沒有子嗣的命數,倒也不必強求。
公冶啟讓莫驚春坐下說話,自個兒卻是在窗前踱步,“若是夫子家裡有孩子,說不定還能指個娃娃親。”
莫驚春抿唇,“陛下……”
“太子妃提前生下一個兒子,就在剛才。”
莫驚春微訝,怨不得方才有著血味,怕是陛下抱過孩子。
不過,太子妃?
儘管新皇一直都沒有下詔書,但是原先他在東宮的那些妃嬪理所應當會成為他登基後的後宮,太子妃也應成為皇後。
就算隻是個名頭也好,為何會是太子妃?
公冶啟像是知道莫驚春的困惑,古怪地笑道:“因為她知道寡人不會給。”
故不敢求。
莫驚春從帝王的笑容窺見一絲後宮陰私,立刻後悔這展開,不料皇帝像是找到了一個能說話的人一般,卻是沒停下來。
“她這回提前發動,是蔡姬動的手,太子妃人脈廣,還未等太醫到就派人把蔡姬弄去沉湖,說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莫驚春滿是疑竇,這帝王家的後宮事竟是如此陰狠嗎?
“夫子猜一猜,寡人是怎麼知道蔡姬是被太子妃的人殺的?”公冶啟的笑意愈發陰冷,讓莫驚春頭皮發麻。
莫驚春:“……是,另一位侍姬?”
公冶啟朗聲大笑,“說得不錯,確實是劉姬。太子妃的人欲殺她不得,反被她逃了出來,最後求到了太後身上。”
這可實在是……
太子妃的出身不凡,比起朝中的高官,更是世家門閥之女。
焦氏。
焦氏入朝為官的人並不算多,但一直享有清譽,緣何太子妃會如此陰狠手段?
“因為攛掇蔡姬動手的人,便是劉姬。而劉姬,也沒料到焦氏女會如此行事。”
莫驚春聽著陛下話裡的意思,猶豫片刻說道,“陛下似乎並不喜歡……”
他話未儘,意已達。
公冶啟反倒是搖頭,淡淡說道:“不管是太子妃焦氏,還是劉姬蔡姬,她們欲要如何,那都是她們自找的。將自身視作本錢,卻無一敢在寡人麵前賣弄。
“倒是太子妃比其餘兩個都要膽大些。”
到底是果斷了些。
太子妃看得清楚,至少一年內,宮裡不會進人。而她若能平安剩下皇嗣,再有她險些受害的緣由在前,就算她動手也不會受罰。
她給自己掙得了至少一年的時間,也給她腹中孩子掙得一年成長的機會。
幼兒最是無辜,也最是容易受害。
莫驚春無言,這些話無不是隱情,皇帝怎可隨便吐露?他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勸了勸,隻是比起從前的直白,他說得更加委婉一些。
公冶啟笑道:“寡人說給夫子聽,又不是給旁人。”
莫驚春:“……”就是說給他聽才令人擔憂!
他何德何能!
現在陛下的態度怎麼這般古怪?
等到莫驚春出了門,他腦子裡一堆皇家陰私。
公冶啟就跟說笑話一般與他說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