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後宮的事情,連帶前朝的王爺,有哪些喜好美色,有哪些家裡一堆孩子,還有的喜歡玩弄木頭,倒是個純純木匠王爺,還有誰誰圖謀不軌,哪幾個與朝中大臣相交過密……雲雲種種,聽得莫驚春頭都大了。
他新官上任,還得去宗正寺。
爾後,他便是宗正寺卿。
公冶啟眼神幽深地看著莫驚春出去,又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
莫驚春身上似乎有種淡淡的香味,若隱若現,難以捕捉。
隻是輕輕一聞,卻讓人如同上了癮般沉醉。
是那日在長樂宮偏殿嗅到的暗香。
…
莫驚春到宗正寺時,少卿、丞等一並簇擁上來。
幾位的態度很是親熱,言辭溫和,紛紛為他這位初來乍到的上官介紹。若不是堆積成山的各類卷宗,莫驚春還沒這麼頭疼。
他才知道宗正寺上一個管事的早在先帝駕崩時也在任上去世,因著朝內大亂百官動蕩,一直都是兩個少卿在頂著,可是少卿畢竟不是宗正寺卿,有些動不得的大事還是得等到新官上任才能處理。
莫驚春心下捏了把汗,在桌前坐下撿起卷宗時,已經做足了扶額的準備,卻是沒想到打開一看,頭一個報上來的事情,就甚是眼熟。
說的是虛懷王要給他的兒子請婚。
陛下剛與他嘲弄過,虛懷王底下一大把兒子,就是生不出個女兒。每每兒子成婚,朝中就要撥出款項呈儀出去賜婚,不過有的登記在冊,有的卻是不能夠。
有些甚至徒有私生子的名頭。
虛懷王也裝傻充愣,管他們在不在名冊上,每每都一並報上來。
莫驚春:“先把虛懷王一脈的名冊尋出來,看看上頭可有這位名諱的記載,若是有,再按章程報上去。不過也不著急,最近朝內有事,虛懷王怕是不會那麼快舉辦婚事。”
莫說是辦婚事,便是嫁娶等奏章在今年怕是都不會有了。
宗正寺少卿微訝,沒想到新來的上官清楚內情,這倒是讓他們原本三分火氣去了不少。畢竟原本他們都以為上任去後,會由他們中一個頂替位置,萬沒想到新皇大手一點,直接點了個從未接觸過的人來。
雖然莫驚春是太子太傅,可他畢竟常年在翰林院,那是個極清貴卻又不知世事的地方,那裡出來的官員早幾年都得經些磨礪才能成事,不然便如空中樓閣,不切實際。
莫驚春也清楚自己的情況,並不多言,隻是偶爾在一些事情提些建議,頭一日倒是安穩度過。
待回了莫府,莫驚春整個人都泡在熱水裡鬆乏時,他才重新撿起今日對陛下召見的疑竇。
皇帝更像是沒什麼事找他去閒聊,卻又有意無意地將宗室的內情當做笑話說與他聽,不過半個多時辰就塞了一耳朵有的沒的,這是……陛下的熱心幫助?
莫驚春的臉色古怪起來。
若真是這般,那陛下的幫助可真是……非常實在。
莫驚春彆扭地想。
譬如他雖然知道虛懷王,卻不知道虛懷王的子嗣眾多,也不曉得虛懷王竟是這般性格,再看到呈報的奏請時,便隻會說按照舊例行事。
兩位少卿是萬萬不會給上官頂事的,便隻會按照以前的慣例直接奏請。
若是等事情都走完步驟,方才發現那是個私生子……就如同今日檢查名冊上並無此人名諱時的驚訝一般,那莫驚春必定要吃掛落。
但是……問題就在於,陛下為何要這般做?
莫驚春抓了把濕漉漉的長發,將它們都一並弄到身後去,難道是為了之前幾次揉尾巴的謝禮?
他越想越是奇怪,默不作聲從木桶爬了出來。
身後雪白毛團徹底打濕,露出小小的存在。兔尾其實並不大,就是蓬鬆柔軟的毛發給了這種錯覺,在吸飽了水分後,整顆球都沒了球形,濕噠噠地往下滴水。
莫驚春先將頭發擦了個半乾,才慢吞吞擦尾巴。
尾巴被擦得東倒西歪,混沒個正形。
他想到今日陛下所說的另一樁事情。
顯然明日朝野便會知曉聖上有子的喜訊,但是緊接而來便是後宮兩位侍姬病逝的消息。太後不會讓知曉內情的劉姬活下來。
她會保的是皇家後代的清譽,而絕不會是一個區區東宮侍妾。
太子妃經過這一回算是大獲全勝,就連她在宮內對其他侍妾動手的事情也被壓了下來。
因為她生出了皇嗣。
可更是因為她生出了皇嗣,莫驚春默然覺得太子妃或許無法為後。
除了陛下那詭異的態度外,更是因為焦氏。
朝廷一直都在試圖打壓世家門閥的聲望,若是讓焦氏女為後,膝下更有皇長子伴身,那可遠比麗嬪的情況還要難以對付。
莫驚春隨手擼了一把尾巴尖,掐出一點點水痕。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不是所有人,都會是先帝。”
尤其是新皇。
…
太後已經準備搬出鳳鸞殿。
鳳鸞殿畢竟是皇後的居所,而她現在貴為太後,自然有太後該居住的宮宇。太後對此並未不滿,早就讓人開始準備起來。
隻是昨日的鬨劇,讓她甚為頭疼。
“娘娘,前頭備下的奶娘有兩個時間湊不上,隻一個還算合適。”
太後揉了揉眉心,”先頂著吧,小皇子如何?“
“昨兒哭鬨了兩回,不過一切正常。”
曉得皇子平安,太後這才心下稍安。畢竟早了月餘出生,生怕胎裡帶著病,她都直接叫了兩個太醫在偏殿候著,生怕出事來不及。
確認過皇子那頭後,太後才打算著手太子妃的事情。
蔡姬已死,屍體昨夜就從湖裡撈了出來,劉姬被她賜死,白綾一條直接沒了命,唯獨太子妃……太後異常惱怒,更是頭疼。
皇帝一直都不喜後宮,太後心裡清楚。
入了皇宮的女人,哪個不是敏銳異常,即便從不曾真的見過公冶啟的瘋狀,在宮內待久了,總歸會有些不入耳的傳聞。
這是永寧帝一禁再禁也難以扼殺的事情。
若是隻有畏懼,以啟兒那脾氣也頂多是忽略不管,偏生這幾個都各有各的主意,幾次三番將當時的太子牽連其中,至此他全然翻臉,再不曾給過關注。
尤其是……
太後幽幽歎了口氣。
公冶啟不知為何對子息後代甚為漠然,對於爭鬥裡出事的孩子更是從來不曾管過,一貫是太子妃說什麼便是什麼,全部都隨她們去。麵上是待太子妃寬厚,給她顏麵,可實際上若是為此,為何偏偏太子妃在有孕後除了戒備兩位侍姬,更畏懼太子親見呢?
太子妃不過是猜到要想保住孩子,最大的危機不是來自侍姬,而是來自於公冶啟!
正因為如此,太後才不得不出手將小皇子帶到身邊。
女官站在太後身旁,正慢慢給她按捏著肩膀,“太後娘娘若是有意,不如將小皇子接到膝下撫養?”
“若哀家想要這孩子活下來,自然必須這麼做。可如果想要培養一個太子,這便差了許多。”太後心裡煩悶。
女官驚訝,“可是小皇子才剛出生……”
便已經想到了皇位繼承嗎?
太後苦笑:“哀家倒是覺得,最近幾年內,除了這個小皇孫,就不會再有彆的皇嗣誕下了。”
為了朝廷大計,太子妃不宜為後;可為了小皇子,現在她還不能死,至少不能因為此事而死。
太後心下拿了主意。
正此時,殿外傳來動靜,正是陛下前來拜見。
公冶啟這些時日總會在清晨過來探望太後,尤其是她身體不適的數日,更是日日如此。太後心裡寬慰,自然更想為皇帝解決眼下的煩惱。
待公冶啟聽完太後的想法,果然隻是淡淡點頭,並不放在心上。
“母後,三年內,後宮不會進人。”
太後心下了然,便應了下來。
公冶皇室承襲前朝,孝期隻有一年,可皇帝想借此抵住朝臣獻女的口舌,正好是個機會。更彆說公冶啟這話,多少也是真心。
“那,小皇子……”
太後試探著說道。
公冶啟漫不經心扯著腰間的佩飾,“母後權當個小貓小狗養著便是,若是不喜,也可丟給焦氏撫養。”
太後擰了擰他的耳朵,歎了一聲,“罷了,我將他養在我這邊,往後的事情,就與焦氏無關。皇帝便當做是我的孫兒看待。”她斜睨公冶啟一眼,逼得他應下。
公冶啟不喜子嗣。
不是多麼強烈的厭惡,也不是殃及池魚,僅僅是一種純粹的漠然。他待血脈,到底沒有父皇那般寵愛喜歡,反是全然的冷漠殘暴。
更如同凶獸,麵對同族的威脅,隻有純粹的惡意與殺念。
公冶啟沒有坐禦輿,慢吞吞踱步在宮道。
身後跟著劉昊一乾人,全部都寂靜無聲。旁人看來皇帝不過是如往常一般,可最近的劉昊卻有感陛下怕是心中不暢。
那是一種無名的警惕。
鳥雀從青綠宮牆飛過,急切地哺育鳥巢中饑|渴的幼鳥;水波蕩過,禦花園池中遊曳的魚兒噗噗噗下著魚卵。
盛夏最是燥熱,卻也遍地綠意蔥蔥,充斥著生的氣息。
蟬鳴。
一切都生機盎然,再無肅穆冷厲的血腥,正始帝行走在其中,卻隻覺莫名聒噪。
“將宮內的殘蟬全都粘下來。”
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喏。”
劉昊頓了頓,又輕聲說道:“陛下,太傅應該還在禦書房內候著。”
最近半月,正始帝時常會將莫驚春叫進禦書房,次數一多,劉昊都記住了時辰。現在已經比尋常要晚上一刻鐘。
正在煩躁的正始帝挑眉,背手看向劉昊,“滑頭。”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是聽不出心情。
劉昊訕笑,“奴婢不是看您和夫子說得來,這才想著,或許同夫子說說話,您的心情能好些。”他跟在公冶啟身邊多年,不至於連這點顏麵都沒有。
“他太拘禮了些。”正始帝換了個方向,卻是朝著禦書房去。
仔細想來,倒還是與他有關。
劉昊亦步亦趨地跟著,輕笑著說道:“陛下從前可是最不喜歡夫子的性格。”他給莫驚春遮掩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結果這一眨眼就全然不同,誰也說不清楚。
正始帝淡淡說道:“叫你話多。”
莫驚春。
初聽到這個名字,隻會以為是如沐春風的人物,然見麵卻是極為內斂沉默的男人,自然會讓公冶啟不喜。
他天性張揚肆意,眼裡隻看得見雄山峻嶺,容不得枯燥頑石。
莫驚春是個意外。
可如不是遇見這場意外,當時在長樂宮前,他必定會先虐殺大皇子,再活刃了麗嬪。儘管再有緣由,這都不會是朝臣士大夫能接受的狠厲。
公冶啟冷靜下來自然會思慮清楚,可如若他冷靜不下來呢?
大拇指摩挲著指腹,皇帝露出個淡淡的笑容,隻是笑意卻不達眼底。
禦書房內,莫驚春默默打了個寒顫。
他正襟危坐,並未因為隻自己一人在便有不當之舉,而是老老實實地吃著茶,順帶盤算著今日陛下又要說什麼汙人耳朵的秘聞。
莫驚春沒發覺在日夜相處間,他不再似從前那般畏懼公冶啟。
不多時,陛下大步流星進來。
莫驚春不期然對上劉昊,聽著他無聲地說了幾個字,立刻便提起神來。正要行禮,公冶啟大手一揮打斷了,眼神狠厲地說道:“不必多禮。”
莫驚春:“……”陛下這是遇到誰了?
劉昊站在外麵舔了舔唇,剛才時間來不及,不然他肯定會示意莫驚春,陛下在來時的路上遇到幾位皇子,鬨了點矛盾,兄弟間不歡而散。
幾位皇子是入宮拜見太後,本也是有事相求。
鬨成這般,著實是意料之外。
禦書房內,莫驚春掂量著說道:“陛下難道是……遇到幾位皇子了?”
公冶啟挑眉,“夫子這是能占會算?”
莫驚春失笑,“臣隻是在來時碰到了幾位。”
公冶啟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他們想求個封地外放,同時帶走各自的母妃。”
皇帝繼位,通常都會分封兄弟,將他們外放出去,如果有孝心的,又得皇帝喜歡的,也可破例將自家母妃接出去贍養。
公冶啟冰冷地說道:“他們哪一個可讓寡人破例?”
倒是從前的大皇子還有些可能,太子和大皇子的關係其實勉強還算不錯。
“陛下,外放的事情,待朝臣商議後才可決斷。至於贍養一事……自然是全憑您的主意。”
公冶啟:“寡人還以為夫子又要來一番勸說。”
莫驚春語氣平靜:“畢竟這並無律例可依,全憑陛下主意。臣便是想用條條框框約束陛下,也無法可依。”
公冶啟一掃沉鬱的心思,笑眯眯地說道:“夫子說的極是。說起來昨兒是不是剛說到清河王為了求神拜佛,還曾給王府請進一尊邪佛泥塑?聽聞自從那時後,他便夜夜能在府中看到狐妖的蹤跡。”
莫驚春臉色一僵。
陛下這前麵與後麵的話題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讓做足了準備的莫驚春儼然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錯愕。
陛下最近時時召他來,更像是一種紓解的方式,偶爾聊些新奇的東西,並不拘泥是什麼。
莫驚春猜或許是那日在勸學殿和長樂宮的事情,讓陛下對他多了幾分古怪的信任。
但是最近兩日的話題就變得有些神奇。
不是錯覺。
近日陛下的閒聊已經從各路宗室的閒談趣事,變成了鬼妖雜談。如果莫驚春沒有兔尾的話,他想必不會如現在這般坐立不安。
他語氣艱澀,“陛下,您這是在暗示著什麼?”
公冶啟眼眸微亮,像是惡虎撲中了獵物般緊迫盯人,卻偏要露出個溫和到讓人悚然的微笑,”夫子,你可聞過你自己的味道?“
莫驚春茫然,味道?
自打他出過……那事後,他就習慣用上熏香,難道是最近換的香料有問題?他忍住要抬袖細聞的衝動,羞赧地說道:“難道是臣身帶異味,還請陛下……”
公冶啟止住他的話頭,踱步走來。
愈近,便愈能聞到那若有若無的味道,與從前腥甜的奶味有些相仿,卻更加溫熱鮮甜,仿佛滲透進骨髓皮肉。可一旦要仔細追尋,卻是半點都捉摸不透。
非常誘人,卻又愛躲。
莫驚春謹慎地後退一步,“是臣換的雲羅香?”
公冶啟想了想近日他的表現,深感異常溫文儒雅,體貼周到。
而今稍稍出格,滿足下好奇,也合該是可以。
下一瞬,莫驚春就險些驚叫出聲。
身前貼來一具熾熱的身體,公冶啟如同一頭好奇的獸,低下的頭顱一寸寸地嗅聞分辨,從臉頰,到肩膀,再到脖頸。
宛如要埋進幽微的淡香裡。
兔尾不安地顫了顫,淡淡的香氣愈發濃鬱。
這味道,令人發醉。
是那日在長樂宮偏殿嗅到的淡香。
沉浸在這淡淡香味裡,公冶啟近日時而會有的頭疼似乎也慢慢平息了下來。
莫驚春渾身僵直不敢動彈,拚命在心裡呼喚精怪。
難道又是那兔尾的原因?
味道是因為換的熏香,還是之前的產|乳?
精怪懶洋洋地作答。
【懲罰是對您身體直接的改造,在消失時也會留下少許痕跡,部分改造會促使部分隱形因子變為顯性,這需要一個過程慢慢轉變】
【所以這是您的體香】
莫驚春:“……”
所以,不是他換的熏香,而是他自己……的味道?
精怪叭叭叭的一堆聽不懂,但身上掛著一個正始帝的莫驚春心卻動了。膽顫心驚的那種動。
公冶啟任由莫驚春如同脫兔竄到遠處,背過身後的手指緊扣住另一隻臂膀,才沒有伸手去捉。
有種古怪的饑渴躁意爬到喉嚨,他想要扒開皮肉,鑽進胸腔,嘗一嘗這腥甜鮮活的幽香在骨髓裡頭,又是怎樣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