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驚春好不容易把正始帝的手抽了出來,自個退到車廂角落裡,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看不出他眼角的緋紅。
他壓著嗓子說道:“不勞陛下費心,讓臣下車便是。”
公冶啟麵露微笑,輕聲說道:“夫子此言差矣,如今有難,寡人怎可袖手旁觀?”莫驚春氣得咬牙,他現在這身狼狽,又能怪誰?若非陛下肆意觸摸,他壓根就不會有剛才的荒唐無狀!
他盯著寬敞車窗,直撲那處而去!
公冶啟出手攔住莫驚春,兩人在這小小的車廂內交起手。劉昊駕著馬車聽著裡麵的獵獵風聲,隻感覺心頭顫顫。
莫驚春狠道:“陛下!”
公冶啟製住莫驚春的腳踝,輕笑著說道:“夫子莫怕,寡人不會再在夫子不願時,強做那事。”
特殊情況再說。
莫驚春一掌劈在公冶啟的胳膊肘,勉強掙得脫離的機會,他急促地說道:“是一開始便不該有!”
他們一個為君,一個為臣,一個為學生,一個曾為師長,從一開始的倫理綱常就不該有!
公冶啟出手隻為攔住莫驚春的離開,見他不動,自然沒有上前。
“夫子方才汙了衣裳,便是要離開,也該在置換過衣物後方才能收拾妥當。而且那傷勢,本也該上藥……夫子可是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驚春從未見過陛下這麼厚顏無恥之徒。
什麼汙了衣裳都說得異常淡定,仿佛不以為恥,更覺從容。
莫驚春:“……陛下,您讓臣下車吧。”
他的語氣恢複了平靜,隻隱隱聽出少許咬牙切齒。
公冶啟揚眉,“為何從一開始就不該有?”
他猛然一句話沒頭沒腦,莫驚春險些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陛下是在反詰他之前的話。
莫驚春擰眉,“倫理綱常,自來便是不該。您為君上,我為臣下,又曾有師生情麵,而且……”他頓了頓,“都是男兒身。”
和正始帝的孽緣開始那日,莫驚春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半夜,清明時才踉蹌著步出。
即便他從未與任何人吐露,卻並非甘心受之。
“君臣之彆,寡人可已經有了好主意。”公冶啟漫不經心地說道:“至於師生情分……”
“陛下!”
莫驚春緊張打斷了公冶啟的話,“慎言!”
他再不想聽到帝王的嘴巴裡說出什麼胡言亂語,尤其還是那什麼繼承人從皇子和桃娘的結合誕下的胡話。
更不想聽未曾得知的汙言穢語!
公冶啟頓了頓,慢吞吞將話重複了一遍,“至於師生情分,夫子不覺得這種背德,更為撩撥人心嗎?”
莫驚春:“……”
他臟了。
耳朵臟了。
帝王仿佛沒有察覺到莫驚春渾身散發的抗拒,笑吟吟地說道:“君與臣,師與生,還有……男子與男子相對,愈是不符世俗眼光,卻隻會愈讓寡人痛快,反而愈發歡愉。”
他的笑容是那麼溫和,卻吐露出荒誕可怖的話語。
在昏暗光芒下仿若噬人的虎狼。
莫驚春掩蓋在腰腹的手指顫了顫,即便為帝王如何修飾,都掩蓋不住他的本性。
與常人從來不同。
世人痛苦掙紮的倫理,與他而言卻是彈指可撕,絲毫束縛不得。
可悲的是,他能如此儻蕩,莫驚春卻是不能。
他和公冶啟,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
莫驚春倦怠地說道:“您可以去找讚同您的人。”
這世間總會有與陛下同樣觀念的人,何苦來哉在他這棵枯樹上吊死?
公冶啟舔了舔牙根,仿若壓下一瞬輕佻狂縱的念想,眉宇的凶戾不經意流露,“世間不會有我這般人。”
莫驚春:“……”
可以,這話也沒錯。
這世上想要再找到一個跟正始帝一樣瘋狂的人,確實很難。
“萬事萬物講究互補,我身上缺了個洞,而你補得上。”公冶啟仿若自言自語,這聲音卻輕得出奇,“這已是最大的難得。”
這一瞬公冶啟給出來的回應異常樸素。
卻讓莫驚春無話可說。
帝王身上又何止是破了一個洞那麼簡單?
他疲倦地垂眸。
…
東府所在的那片坊間最是寧靜,相隔許久才有一戶人家,府與府之間占地麵積極大,車輪滾過的聲音在這夜晚極其空曠。
馬車在東府門外停下。
外麵隻是簡單掛著姬府的匾額,並沒有什麼擺設。
莫驚春下了馬車,看著上麵的“姬府”略走了神。
相傳公冶的姓氏是誕生於姬姓,皇室內也有所記載,莫驚春在宗正寺看過。
這東府,皇帝雖然甚少過來,可是裡麵的擺設與奴仆卻一應俱全。
公冶啟入了門,平靜地囑咐下來,“泉池備好了嗎?”
東府內的管事低聲說道:“陛下,已經準備妥當。”
公冶啟頷首,對莫驚春說道:“夫子且先隨他去罷,也好清洗一下,再行換藥。”他看了眼莫驚春,像是還有事情一般往外走。
莫驚春福至心靈地叫住他。
公冶啟回眸。
莫驚春躊躇了片刻,又在想是不是自作多情,但還是說道:“陛下,還請饒了他們一命。”
公冶啟挑眉,“夫子險些出事,還要為他們求情?”
莫驚春蹙眉講了來龍去脈,“他們也是受他人所騙,也並不打算逃離懲罰。臣以為,此事的禍根不在他們身上。”
這種純粹泄憤的手段,總讓莫驚春摸不著頭腦。
任何一樁事情都有苗頭,唯獨這事莫驚春卻找不到,仿佛是憑空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並無因果。
公冶啟微眯起眼,冷聲說道:“夫子尋不到因果,是因為,這因果,該是在寡人身上!”他不知想起了什麼,言辭間滿是壓抑的暴虐。
莫驚春心驚肉跳,生怕他將這怒火泄在那幾個遊俠身上。
公冶啟回神看到莫驚春臉上的擔憂,忽而心中一動。
“夫子想要讓他們逃離懲罰,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他臉上的笑意越發高深莫測,“就是不知道夫子可否願意。”
…
泉湯其實便是如同溫泉活水一般的布置,整個房間都挖空了地麵做了湯池子,繚繞的水霧和寬敞的室內密布著暖氣,將所有隆冬的寒意都驅逐在外。
莫驚春甫一走進屋內,就被熱意撲了滿臉。
身上各處的細碎傷口也仿佛在這一刻活了過來,透著各種難忍的癢意。莫驚春歎了口氣,將帶來的衣裳放到屏風邊上,手指搭在衣襟上沉默半晌,最終靈巧的手指還是解開了衣裳,隻留下褌衣入了熱湯。
莫驚春低低倒抽了口氣。
腰間凍住的血塊溶於水,四肢的寒意立刻被水流卷走,他遊到裡頭扶著牆壁坐下,湯池子的邊上有刻意雕做了一些可以扶著、或者坐靠的地方。
莫驚春本來是打算略清洗下就去上藥,結果被這暖池裡的熱氣蒸得整個人昏昏欲睡,險些靠在邊上睡著。
他最近實在是忙碌,偶爾逮到空閒就是一通橫睡,多少有些休息不足。
他困頓地靠在池子邊上想著回頭該怎麼和張千釗袁鶴鳴致歉,白白空等了一回。
既然陛下出麵,那光德坊那邊應該無需擔憂,就是等家去,不知衛壹給他尋了什麼借口,要是被家裡頭知道,怕是又要好一通念叨……
莫驚春迷迷糊糊闔上眼,在潺潺不斷的水流聲裡迷瞪過去。
哢噠——
極其細微的聲音,甚至引不起莫驚春的反應。
這水流的動作異常輕緩,卷著莫驚春的身體飄忽,確實消融瓦解了他的疲乏。
隻是在這暖熱裡,似乎有一股肆意衝撞的熱流從下方竄起來,依著非常快速的速度肆虐,一下子將之前的所有和緩衝散,隻餘下岌岌可危的清醒。
莫驚春似覺不對,狂躁與快意讓他掙紮著欲要醒來,卻因著困頓難掙,很是花費了些力氣。
而就在這當口,絲絲白色溢散開隨著水流衝走。
莫驚春的下月支抽|搐了一下,整個人猛地醒了過來。指尖幾乎麻痹,他軟著手抵住近在咫尺的身軀,聲音猶帶著困倦,“陛下?”
公冶啟的手掌牢牢遮住莫驚春的小腹。
皮與肉相貼的感覺讓莫驚春仿佛被赤|裸裸地剝出來,他分明已經……但是急迫的感覺還要更濃。他的聲音變得又快又急,“陛下!”
已是太遲。
就在這短短時間內,莫驚春再次顫抖了一下,整個人滑了下去。
他又驚又懼,又軟又躁。
加上車上,那便是三回。
就算他身體再強健,也是消受不住。
更彆說還有兩次是如此靠近,他實在是承受不了空身寸的感覺。
“夫子。”公冶啟的聲音透著強忍的穀欠念,輕聲說道,“看。”
又更像是饜|足的愉悅。
莫驚春眼神茫然潮|濕,什麼……出來了?
他循著公冶啟的視線低頭,方才發覺陛下在看的是他小|腹。
即便他穿著褌衣,在入了水後,材質輕柔的布料在水裡麵隱隱綽綽,其實也看得半透不透,肚臍眼下的部分隱隱約約浮現著一個不完整的紋路。
直到此刻,莫驚春才看得出來這像是古怪的圖形,卻不夠圓滿。
原本發白的邊上,正隱約透著淡淡的紅,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一般,方才還在身體流竄的熱流還讓莫驚春發昏,以至於他下意識的反應便是去摸了摸小|腹。
嗚,他生生咬破嘴唇,方才忍下那瞬間的驚呼。
莫驚春狼狽不堪地坐在熱湯池裡沉默了半晌,抬著濕|漉|漉的手蓋住了眼睛。
公冶啟踩著水走到莫驚春的身邊坐下,“夫子覺得難堪?”
莫驚春想,那又何止難堪二字?
“陛下不能走開嗎?”
莫驚春凶凶地說道。
隻是聽起來隱約有泣音。
公冶啟淡淡說道:“是夫子之過,分明說是要來料理傷口,卻是睡在水邊。”
讓人忍不住蠢蠢欲動。
而他最終也隻是摸了摸那最有意思的地方。
那小|腹上的紋路,究竟是什麼?
隻是難得可惜的是夫子之前微鼓的小|腹還真的變得緊致,雖然這讓他的身體恢複到從前,變得更為秀美。可是從前那微鼓的弧度在破壞了形體的同時,卻也讓公冶啟忍不住升起一種歡悅,仿若莫驚春真的懷有他的孩子。
若那是真的……
公冶啟的眼神沉了下來。
莫驚春吐著氣說道:“陛下之前說的條件,便是這個?”
莫驚春請求陛下繞過那些遊俠,至少留得一命在。公冶啟答應了他,卻說是有條件,隻是那時卻沒有說是什麼,隻說他待會便會知道。
他沒想到陛下會這般無狀,居然會直接闖進來。
但仔細一想,莫驚春卻覺得可笑的還是自己,都知道陛下心懷不軌,還是沒有戒備的他遍體都是破綻。
公冶啟:“原本不是。”
他看向莫驚春,“不管先前是不是,現在都是了。”
公冶啟的記憶裡不斷重複著方才莫驚春被無意識逼迫到極致的可憐模樣,那醒來茫然無措的濕|潤眼神不管多少次,都讓人欲|望翻滾。
莫驚春低低說道:“……陛下您自己洗吧。”
他濕|漉|漉站起身,踩著濕透的褌褲往外走,卻被公冶啟從後麵貼住。
帝王赤|裸著上身,隻著單褲。
那後腰詭異的感覺讓莫驚春咬緊牙,這無形的身高差距讓他又驚又惱,一下子甩開了公冶啟快步地上了岸。
他用寬大的巾子包裹住自己,然後走到屏風旁取過藥瓶,胡亂地將藥粉灑在腰間,便要纏裹起來。
“胡鬨!”
公冶啟的聲音霍然響起,透著低低的怒氣。
他循著莫驚春的步履而至於屏風後,搶過莫驚春手裡的藥瓶將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溫涼的木椅刺激得莫驚春的皮膚泛起小小的疙瘩,“撒開。”
公冶啟著惱,“夫子,莫要鬨脾氣。”
究竟是為何他才會如此!
莫驚春的眼角發紅,怒視著公冶啟。
好大的膽子。
公冶啟的心裡泛起這念頭的同時,卻更想吻住莫驚春明亮的眼。
這雙清亮的眼眸裡有無儘怒意,卻也鮮活萬分,與從前的內斂枯燥全然不同,深藏在莫驚春這個名字下的“我”被迫剝離出來,逐步越發外露。
公冶啟後退了一步,輕聲說道:“我隻是想給夫子上藥。”
莫驚春猛地抿唇,在陛下有意無意的示弱下,終究不甘地扯開褌衣,讓陛下動手。
乾淨的手帕在吸|乾水漬之後,藥粉才逐漸灑在已經被泡得發白的傷口上,狹長的傷痕貫穿了腰腹,險險停留在小|腹上,為了讓藥粉融進去,公冶啟的尾指不時在上頭輕輕按了幾下,即便很注意與那白色紋路拉開距離,可總有幾次是不可避免,那時莫驚春的身體會忍不住僵直,或是從鼻子軟軟發出一聲輕哼。
不管是公冶啟還是莫驚春都一同無視了這詭譎綿密的反應,快|手快腳處理完後,用乾淨的紗布將傷口纏住,這才算完。
不管是公冶啟還是莫驚春都弄出了一聲汗。
這水怕是白泡了。
莫驚春忍著熱感低聲說道:“多謝陛下。”
公冶啟欺身看著坐在椅子上的莫驚春,他散落下來的頭發幾到腰腹,墨發如絲,也帶著莫驚春身上淡淡的暖香。
他道:“夫子,今夜就在府內好生安歇。”步履往外走了走,公冶啟又停下。
莫驚春敏銳地看向他,隻感到莫名的壓力。
公冶啟回頭看他,濃黑陰鷙的眼裡盯著他,“夫子身上這個烙印好生有趣,您不會與人一同鑽研探尋其中的隱秘吧?”他說著似笑非笑的話,眼底卻毫無笑意。
莫驚春:“……”
他實在納悶,想要生氣,卻又好笑。
“您以為誰都會看上臣嗎?”
他明顯聽出來公冶啟那話是什麼意思,更是無奈。
他是什麼好東西嗎?
人見就想要?
更何況這肚子上這尷尬的地方,他能找誰去研究?
公冶啟滿意地頷首,背著手出去了。
莫驚春看著帝王高大的赤|裸身影消失在門後,登時著惱地揉住臉。
還不如讓他凍死算了!
莫驚春裹著巾子羞惱至極!
他平時清心寡欲,可能十天半日都想不到要解決這個問題,結果今晚上倒是發泄了個乾淨,仿佛又回到當初在兔尾春季的焦躁,不管怎麼發泄都不能夠的感覺實在太過可怕。
隻是這兩者中還是另有差彆,兔子那個是全年無差的痛苦焦灼,而小|腹上的這個印痕……
莫驚春有點煩躁地扯了扯濕|潤的頭發,“這是怎麼回事?”
【yin紋的特點】
這不是廢話?
在莫驚春的殷殷切切下,精怪總算哼哼哧哧憋出了另外一段介紹。
【yin紋一般都是貪米青,一旦觸發,就必要灌滿一定次數才能緩解消失】
莫驚春:“???”
他捂著耳朵,從眼角到脖頸整個都脹紅起來,連說話都帶著吃驚的吞|吐,“什,什麼?你莫要與我說,我肚子上這個……”
【倒沒那麼狠,這是削弱版本】
但是精怪緊接著也不願意說了,說之後要自行摸索。
莫驚春短期內最恨的怕不就是“自行摸索”這四個字!
他在屋內坐了許久方才出來,外頭早就有奴仆候著,將莫驚春迎去休息的地方,莫驚春也沒辦法舍下臉皮直接翻|牆跑人,最終隻得苦悶地去歇息了。
他躺在通著地暖的床榻上,就連指尖都是暖的。
沉默了許久,最終莫驚春歎息了一聲,揉著臉試圖慢慢睡去。
就在莫驚春沉沉睡去的時候,公冶啟披著霜雪回到皇城。寂寥的夜幕下,皚皚白雪布滿整條宮道,冰涼寒意自地底鑽出,透骨發寒。
在宮道的儘頭,他看到了舉著傘站著的太後。
也不知道太後站在那裡多久,連著腳麵鞋子都鋪著淺淺的一層白雪。
帝王蹙眉,大步走了過去,接過太後手裡的紙傘冷聲嗬斥道:“都是死的?!”
太後身後跪倒了一片人。
太後慢慢看向公冶啟,眼底有著幾分試探,“啟兒?”
公冶啟聲音淡淡,“母後知道了?”
太後輕笑了一聲,秀美的臉上飛過苦色,平靜地說道:“啟兒急匆匆出宮的時候,賢太妃來求見過一次。”
公冶啟的眼底閃過厲色,“母後是來攔我?”
他們在說的是兩件事,卻也是一件事。
公冶啟回宮時,確實是一身殺意。
他將賢太妃留到今日,是有用意在。
但是此時此刻,暴戾的殺意卻是沸反盈天,仿若有無數人,無數把聲音在公冶啟的腦子裡咆哮。
太後正是為此而來。
宮中多是聰明人。
晚間,賢太妃便來拜訪太後。
她不隻是自己來,她還帶著金太嬪一起過來。
這宮裡,妃嬪,和太妃太嬪的待遇全然不同。
當初永寧帝的後宮妃嬪雖然不多,但是他們也都分布在各自的殿宇內,依著不同的分位或是主殿或是偏殿。可是成為太妃太嬪後,她們就隻能隨著太後居於一宮。
太後安逸地住在主殿,而她們這些原本分位也足夠尊貴的妃子卻隻能和之前低下的分位妃子擠著住在偏殿攏共幾間房,這天上地下的差彆,也怨不得許多妃嬪拚死生下個孩子。尤其是希望是個男兒,至少等他們長大出宮封地後,換了新皇,便可以請求陛下讓他們帶著親母出宮贍養。
唯獨沒想到,正始帝就是拚著聲名不要,也是不肯。
金太嬪是個好說話的人。
她在先帝宮中本就不起眼,被賢太妃帶過來後,也隻是局促地笑了笑,便坐在邊上不說話。基本上都是太後和賢太妃在閒聊。
太後說到七皇子的婚事,又提了提明年封地的事情。
賢太妃笑著說道:“都是陛下仁慈。”
金太嬪垂眸,這話聽起來卻是有點譏諷。
太後宛若不覺,“他確是如此,前頭還在讓禮部趕緊將封號定下來。”
金太嬪抿唇,這封號再是好聽,能比得上封地的位置?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忍不住在遮擋下露出個笑意,太後這話卻是在紮著賢太妃的心窩子。
在正始帝剛繼位的時候,最是著急想要將親母帶出去的正是四皇子。
也不是旁的皇子不夠著急,隻是一般這樣的請求是在分封的時候才會提出,如此卻是著急了些。
換句話說,焉能知道幾位皇子是不是在借著這話頭提醒正始帝……您是不是忘了什麼?
正始帝最擅長拖字訣。
硬生生將一件在登基前就能做的事情拖到了正始二年末。
賢太妃輕輕一笑,平靜地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仁厚,自然不會錯待幾個兄弟。如今幾個年長皇子膝下有子,也是為人父的人了,總該他們自己去闖一闖。”她笑著看了眼太後,捂著嘴搖頭,“妾與太後說這些作甚,陛下……到底有他的打算。”
太後:“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卻是不錯。”
賢太妃淡笑著頷首:“正是如此,漂亮的花朵看多了,寧願嘗一嘗綠葉,也是有的。”
這宮裡頭的人說話沒有半句是廢話,一字一句裡麵都有著深藏的含義,若是辨彆不出,就足讓人栽個大跟頭。正如太後與賢太妃兩人之間的機鋒,就藏在話裡。
金太嬪聽得一清二楚。
臉色發白。
賢太妃的意思昭然若揭。
她悄悄看了眼太後。
隻見太後的臉上神色並無變化,隻是眼底深了一些,像是翻湧著風雲。
賢太妃這暗示……
正始帝淡淡地說道:“母後是在賢太妃那裡聽了些閒言碎語,便要來與我要個答案嗎?”
“那啟兒不如先與我說清楚,什麼才叫閒言碎語,而什麼又是真相?”太後之所以會站在這裡,並非是惱怒氣憤,也並不是激怒之下所做的反應。
她一是為了阻止皇帝的作為,二是審視從前的過往。
究竟有什麼是在他們曾經遺漏的?
太後並不惱怒,也並不生氣。
自古以來南風並非不存在。
就算現在朝野之上,也有幾個郡王,是以偏愛此道而聞名。這就像是有時候吃遍了山珍海味,也想嘗一嘗鄉野小菜,實在尋常不過。即便皇帝對此感興趣,太後也隻會隨他去。
隻是太後從來不曾想過,皇帝居然會對什麼感興趣。
並非說正始帝便是個無情無趣的人,他對待外人自然也有相應的種種情緒,隻是這些情緒過於淺淡,而幾乎不存在,乃是先皇為了讓他能夠與旁人相處而一點點培養出來的反應。這讓皇帝知道,在麵對不同的人時會有什麼樣的不同。
而正是因為這些反應多數是訓練出來,那由心而發的自然真心就難得可貴。
太後是好奇。
與此同時,她也有隱秘的擔憂。
正始帝必定不是近來才有這樣的感覺,不然不會被賢太妃抓住,可是如果太後半點都不知,那便說正始帝是在有意隱瞞。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有什麼會比得上太後和皇帝更為親密的關係嗎?
如若沒有,皇帝的隱瞞,又是為了什麼?
正始帝給太後打傘,慢慢沿著宮道走,他鎮靜地說道:“賢太妃對他下手了。”
太後微蹙眉,“猜得出來。”
不然為何偏偏今日賢太妃要勾著金太嬪去她那裡說話?
其實便也是賢太妃拿不準皇帝會不會回來後突然發瘋,真的要直入後宮將她殺了。
她去尋太後,也不過是為了將這件事拿住。
為了皇帝的聲譽,太後必定不允許此事發生。
因著賢太妃的身份特殊,就算是在這後宮裡也未必能夠封鎖得住消息,屆時要是傳出去皇帝弑殺庶母,定然會是大禍。
正始帝神色淡淡,“既如此,母後也要攔我?”
“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心中自有計劃,又何必毀在一朝一夕?”太後安撫地說道,“而且賢太妃最看重的,卻不是自己那條命。”
正始帝幽冷地說道:“也不完全是她的皇子。”
太後輕笑道:“既然知道,你現在殺了她又能如何?對她反倒是好事。”她的笑意淡了些。先帝的妃嬪中,賢太妃是完全為了永寧帝才會入宮。
也正是為此,從前先帝對她多少是有些愧疚在,若是送她早早下去,反倒對她是一種解脫。
正始帝歎息了一聲,“母後來勸我,不也是順了她的意思嗎?”
太後低低笑著,“她期待能看到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希望親眼在眼前破滅,豈不是更好?”她的聲音透著深沉的怨毒。
正始帝險些在長樂宮出事的消息,太後到底是知道了。
正始帝牽著太後的手走到宮殿前。
看著母後回頭看他,淡淡說道:“不能談他?”
帝王聞言,難得躊躇了片刻,“不能談。”
他露出個略顯古怪的笑容。
“那是孩兒的。”
…
翌日下值,莫驚春被張千釗和袁鶴鳴堵住。
莫驚春原本著急回家,結果先被他們攔住,也是無法,隻能被他們帶到酒肆,無奈地說道:“昨兒不是有人與你們傳話,說我突然有事?怎麼這麼著急。”
衛壹已經處理好首尾。
張千釗看著他的臉色,輕聲說道:“袁鶴鳴有些朋友……”
他的話還未說完,莫驚春就猜出來是什麼意思。
他都忘了袁鶴鳴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如果是他們的話,確實是有異於常人的消息渠道。
他苦笑著說道:“不必擔心,隻是一場陰差陽錯。”
昨夜的事情,從陛下的態度中莫驚春覺察出幾分端倪,或許這裡麵有的是與皇家陰私有關。
聽完發生的烏龍,張千釗且先不說,袁鶴鳴卻皺著眉頭,“徐鳴這人,我曾經聽說過,確實是京郊鄉野裡聞名的遊俠。雖然為人粗爽了些,卻難得是個不錯的人。”
莫驚春:“所以這是誤會,卻也是故意從中作梗。”
張千釗忍不住搖頭:“可是這毫無苗頭,與徐鳴說話的徐和也是他們同姓,若非這般,徐鳴也未必會相信。那一切的根源就在徐和身上,可你認識這個徐和?”
莫驚春淡淡說道:“毫無聯係,更是從未見過。我與徐和的關係從無相交之處。”
袁鶴鳴一拍桌子,認真說道:“就是這點不對。不管任何事情,都必定有根源在,抽絲剝繭後必有聯係,可是這件事無論怎麼看都是無緣無故。”
“……隻能說明,這緣故,不在我身。”莫驚春斂眉。
屋內登時陷入寂靜。
“好了,”莫驚春拍了拍桌,沉靜地說道,“事情已經發生,如今會有人去查,就彆記掛著了。我昨夜鬨出這麼一樁事情,還得趕著家去安撫家人。早些結束罷。”
袁鶴鳴和張千釗才想到這一遭,忙舉杯致歉。
等到宴罷,張千釗和莫驚春先行送走就袁鶴鳴後,待莫驚春要上馬車,張千釗才輕聲說道:“子卿,我……”
他像是要說什麼,卻有些說不出口。
“不必。”莫驚春保持著掀開車簾的姿勢淡淡說道,“廣林確實曾經對我不住,但這些年也確實助我良多。一飲一啄,自是如此,莫要時常記掛了。桃娘,你們養得很好,多謝。”
他上了馬車。
衛壹麵無表情地坐在車夫身邊,催促著車夫趕緊動作。
張千釗看著莫家馬車逐漸離開,負手站在道邊有些悵然。
話是如此,要回到從前的親密無間,卻是再難了。
莫驚春有時,眼底揉不得沙子。
馬車上,莫驚春靠坐在車廂裡搖晃,閉著眼沉沉吐息。
他捏了捏鼻根,另一隻手摸上腰腹的傷口。
朝服下的厚厚紗布裹住的地方有些癢,怕是回去還得再處理下。隻是想到這傷口是陛下處理的,莫驚春又不期然想到正始帝那邊去。
昨夜他們兩人坦然相對的時候,不管是陛下的動作還是態度,都遠比之前要和煦許多。
這讓莫驚春想到第二階段的任務一。
“按照現下陛下的情況,那瘋疾,真的能算是緩解?”
【自然算是,先前公冶啟一旦發瘋,必是攔不住】
而近來數次發作,不管是被莫驚春安撫,還是另有原因,都遠比初始要好上太多。
“那藥物,並無我的功用。”
即便莫驚春並不讚同用這樣的法子摧殘自己,但如果那藥物有用,那也與他無關。
【藥物的作用有限】
莫驚春微頓,“十倍也無用?”
【誠如宿主所言,藥物翻倍的同時,痛苦也在劇增。即便能勉強維持住神智,可如何將公冶啟從這狀態中解脫?】
莫驚春蹙眉,方才意識到其中的區彆。
那藥的作用其實是在發瘋的時候刺激得更加瘋狂,正是過於極致痛苦,方才會喚醒一絲清明,是異常偏激的用法。
可這也頂多能應付一時,卻不能讓公冶啟從瘋癲的狀態中解脫。
或許一直保持著那種狀態也未可知。
莫驚春聳然一驚,想起精怪曾經說過的話。
——數年後,公冶啟清醒……
也就是說,這種藥物控製下,甚至長久都擺脫不得那種半瘋半癲。
那這藥本就不可妄動!
莫驚春抿緊唇。
馬車搖晃,他的思緒也在搖晃。
可正是這樣,任務一後麵的那句話莫驚春更不能忘記。
【任務一:自從永寧帝去世後,公冶啟的瘋疾時不時發作,請儘快取得公冶啟的深度信任】
信任……
莫驚春擦著不小心咬破的唇,苦笑了一聲。
正始帝信任他?
若是這古怪的親昵也算是信任,那可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
莫府。
莫驚春在被老夫人和徐素梅訓了一頓後,又被桃娘的眼淚襲擊和莫沅澤的長篇大論訓斥了一頓。
等到晚間莫飛河回來後,麵對頭發花白的老父,莫驚春默默站直了。
莫飛河看著莫驚春良久,淡淡說道:“不錯啊,都和陛下走得那麼近。”
袖子裡的手指一顫,繼而緊握成拳,莫驚春強笑道:“父親在說什麼?”
莫飛河擺擺手,淡笑著說道:“和我還瞞著?光德坊那邊傳話,說事情是柳家小子在審,不便是與陛下有關?”
說的是柳存劍。
莫驚春默默鬆了口氣,“許是與陛下要查的事情也有關。”
莫驚春如今這年歲,莫飛河也不可能事事都要過問,確定他隻是受了輕傷後,便也沒再說什麼。
父子兩人相處總是有些莫名尷尬,話罷,便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