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2 / 2)

莫驚春歎了口氣,如今站在這裡的幾個人都是知道或者猜到正始帝是什麼情況的,他也就不隱瞞了,“陛下確實比從前的狀態要好了一些,可是卻又有另一個麻煩,如今陛下正是清醒地發狂。”

劉昊和老太醫起初不理解他的意思。

莫驚春看向劉昊:“我建議你問一下暗衛。”對於曾經發生的事情,這些暗衛比莫驚春能解釋得更加清楚。

而且那些事情莫驚春也掂量不清,能不能說出來?或許暗衛能有個解釋。

劉皓臉色微變,沉默了半響後搖了搖頭,這些暗衛都是隻忠於皇家的。那些事情都深藏在他們嘴巴裡,是絕對挖不出來,除非陛下發問。

既然如此莫驚春病也沒有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這兩人,希望他們能夠注意自身,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問題,畢竟現在的陛下可是沒有半點顧及。

一個瘋狂的瘋子和一個清醒的瘋子,究竟哪一個更為危險?

從前莫驚春或許比較不出來,可是現在莫驚春卻覺得一個清醒的瘋子可實在是危險。

他有足夠的理智,有足夠的意識,清醒放縱自己,陷入瘋狂之態,毫無顧忌的殺戮與惡意不加掩飾。莫驚春隱隱有種感覺,或許這才是先皇一直沒有尋求太醫院幫忙的原因。

除了擔心走漏消息之外,更重要的緣故……是在於這醫治到了儘頭,或許反而會是另外一條瘋狂毀滅之路。

另一頭,太後宮中。

太後本來抱著大皇子正在說話,聽聞陛下來的消息,本來是想著讓父子兩人能夠見個麵,可是在正始帝進來的那一刻,太後隻是看了他幾眼,臉色驟變,突然厲聲說道:“秀靈將大皇子帶下去,所有人全部給哀家滾!”

太後驟然的暴怒,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已,連滾帶爬離開了殿內,包括陛下帶來的那些人。

正始帝:“母後這是要作甚,難道不能讓兒臣親近一下自己的孩子?”話雖如此,可他剛才並沒有阻止女官將大皇子帶了下去。

隻是在女官和那孩子擦肩而過時,漫不經心瞥過去,一眼卻已經讓那孩子瑟瑟發抖,不敢在女官懷裡抬起頭來。

太後的臉色發白,坐在位置上看了正始帝許久,方才說道:“怎麼不過來坐下?”

正始帝挑眉,笑著走了過來,在太後的身邊坐了下來。

太後長長歎了口氣,像是在吐出什麼鬱結之意,“你親近他?方才要是讓你碰到那孩子,皇帝怕不是就要當著哀家的麵摔死。”

正始帝笑著說道:“母後這是在埋汰兒臣呢?我怎麼會當著您的麵做出這樣的事情。”

太後看了他一眼,心裡卻想著,皇帝並沒有否認他會這麼做。

他僅僅隻是說了,他在太後麵前不會做出這樣的惡事。

太後:“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算當初養著公冶啟居多的是先帝,可是皇帝畢竟是太後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他的變化哪怕再輕微,太後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尤其是正始帝走進來的那一刻,那無儘的肅殺之氣,如何能夠隱瞞得過去?

正始帝:“隻不過是請太醫院看了看,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但是皇帝說得再輕描淡寫,太後卻也是不相信的。

如果事情真如皇帝說的那麼簡單,那這如今通身的詭異氣勢,又是怎麼回事?皇帝雖然真的如同旁人所說,是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性格,可他也不會隨隨便便帶著一身殺意四處亂走!

畢竟皇帝這個人一旦發火要殺人,那是真的殺了,殺了人之後,那殺意自然也就沒了,這久久不散的氣勢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是太醫院給你開了什麼藥,那少不得也該給哀家這個做母後的說上一說。”太後慢慢說道,一邊說,一邊還觀察著皇帝的神色,“是老太醫嗎?”

正始帝:“整個太醫院中,又有誰的醫術能高得過去他。”皇帝這就是默認了,此事與老太醫有關。

太後毫不猶豫的讓人去把老太醫叫了過來。

陛下可無有無不有,也答應了。

太後的臉色並沒有因此好了起來,因為眼下的正始帝和從前不儘相同。

在那些不熟悉正始帝的人看來,現在的皇帝還是好端端的,可是在太後眼中,這變化就如同螢蟲與太陽的差距是如此巨大。

等老太醫出現在太後宮中時,太後已經覺出恐怖。

現在正始帝其實就如同之前每一次發狂。

從前正始帝發瘋是徹底失控,如今還帶著舊有的記憶與理智,這看起來像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後卻知道這更是一件壞事。

老太醫在長樂宮的時候,錯過了給正始帝診脈的機會。如今到了太後宮中,便將這些事情給做了,他坐在椅子上給正始帝診脈。

他為官這麼多年,早就深諳不動聲色之道。

即便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在麵上也絕對不流露出一星半點。

“陛下,您服藥幾個月,如今您體內的狂躁之症已經逐漸緩解,但是這藥力也隻能做到這一步。”老太醫慢慢說道,絲毫沒有自己正在被天底下兩個最尊貴的人盯著的感覺,“從前您就像是一條波濤駭浪的長河,非常混亂。這藥力能夠幫您梳理,將兩邊的堤壩加固。”

“若是真這麼有效,那今日陛下又是為何?”

太後美目微挑,帶著少許焦急之色,做好的長指甲紮進素白的手帕,幾乎要將指甲掐斷在上頭。正始帝意識到這點,伸出手去將帕子帶了出來,讓母後鬆開手,免得真的拗斷出血。

太後和老太醫都默默看見了這一幕。

老太醫淡定說道:“太後娘娘,正如您親眼所見,現在陛下和之前並無差彆,他仍舊是陛下。隻不過那藥力在將堤壩加固修建起來時,同時也把一些無法排解的東西留在了河道,這些……便會逐漸與長河混在一起。”

正如老太醫從一開始就對正始帝所言,陛下的宿疾難是與生俱來,無法徹底醫治。隻能夠稍稍緩解,再徐徐圖之。

昨夜,怕是這一道藥方發揮到極致,便悄然的陛下的兩種狀態激發到一處。

此刻,既是清醒的陛下,也是發狂的陛下。

老太醫並不是不清楚一個清醒的瘋子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可是出於醫者的衡量,這對於陛下的狀態反而是最好。

一直壓抑隻能夠讓症狀越來越嚴重,將它激發出來,融合到平時的狀態下,反而或許是一條出路。

可是這樣危害就大了些。

平日裡正始帝如何行事,大家都落在眼中。而發瘋時的陛下,就隻有寥寥數人知道,而老太醫儘管隻聽過隻言片語,也知道那個時候該是多麼不可控。

所以……

正始帝才會在昨夜,突然去找莫驚春。

老太醫原以為當年他為莫驚春診治那一幕不過是陛下意|亂|情|迷所犯下的錯,所以當時才會勸誡了幾句。

隻是這兩年老太醫冷眼看著,卻覺得不止如此。

陛下似乎當真是喜愛這莫驚春這個人。

他對莫驚春的喜歡甚至能夠壓下他本性的霸道與獨占,以至於這位張狂到無法無天的天子,居然真的勉強學會了尊重二字。

雖然這所謂的尊重也隻是在於帝王層麵,可對於剛出生就是無上至尊的正始帝來說,卻已經是他逐步學習到的成果。

他在改。

即使很慢。

當老太醫意識到這幾年間,正始帝和莫驚春多次出沒在宮闈,可是朝廷內外居然無一人得知內情,甚至連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出來的時候,他就猜到了。

再多的湯汁苦灌下去都沒有成效,陛下真正的主藥不在於藥材,而在乎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老太醫猜到了劉昊的恐慌,也猜到了為什麼之前屢次出事,陛下都從未有一次主動讓莫驚春入宮。

他們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究竟代表著什麼。

這份瘋狂暴虐的情感有可能真的摧毀莫驚春,更是間接地向所有的罪責都壓在了一人身上。

一旦莫驚春才是一切的良藥,那便意味著從此之後皇帝所犯下的所有過錯都與莫驚春休戚相關,血肉相連。

莫驚春這個倒黴可憐的人,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點呢?

坐在長樂宮的莫驚春想。

啊,原來如此。

他一直以來感受到的那份隱忍,那份張狂,那份食髓知味又欲罷不能的痛苦掙紮,原來正是來自於帝王的壓抑。

在那之前就已經曾經讓莫驚春痛苦,羞恥,不甘,掙紮的情感,居然隻不過是冰山一角。

莫驚春早上之所以會獨自走在前頭,而皇帝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正是因為如果他不進宮來,正始帝就不肯回宮。

那還不能夠是他們兩人一起進來。

非得是莫驚春主動走在前頭,帶著他進去,仿佛這是正始帝古怪的趣味。

他跟在身後,不緊不慢地看著莫驚春的背影。

看著莫驚春一步步、一步步步入皇宮,就如同走進幽幽巨口。

正始帝不許任何人進出,可是劉昊又不能坐視莫驚春自己獨自坐著,就讓茶水房的人將糕點熱茶準備好,再透過門口讓莫驚春接進去。

莫驚春哭笑不得,“清晨已經吃了些東西。”

他一夜都沒有睡覺,整個人疲乏得很,渾身上下都是腫脹難忍的感覺。

昨天晚上陛下其實做得不是很狠,更多的時候兩個人糾纏抱在一起,互相聞著彼此身上的味道,像兩個變|態瘋子。莫驚春從來都不知他是如此渴求著陛下|身上的氣息,仿佛要將那味道從皮肉,骨髓,血液裡挖出來的灼|熱,讓他牙齒都忍不住咬住。

這整一個長樂宮是陛下住了幾年的地方,那味道無孔不入依附在莫驚春皮膚上,讓他的眼角微紅。

他本該貪戀陛下的氣息。

他本就貪戀陛下的氣息。

莫驚春忍住從喉嚨裡爬出來的瘙|癢,抬手吃了杯熱茶,將喉嚨的結塊壓了下去。

“味道,”莫驚春急促地在心裡說道,“這一次的常識修改是關於我對陛下味道的……”

最後那幾個字他沒有說出來,但是精怪已經默默判定了,莫驚春的說法是正確的。

【4/10】

莫驚春靠在椅背上鬆了口氣。

常識被修改之後,他對於喜歡陛下氣息這件事情非常篤定,甚至幾乎覺察不到異常。

隻是莫驚春從情|欲裡恢複了清醒後,認真思考了一下他記得的記憶,抽絲剝繭才勉強找到了這一點端倪,再在從中推斷出昨天晚上被修改的常識究竟是什麼。

即便精怪判定了他的常識被修改,可是現在還處在影響下的莫驚春,還是忍不住摳住了手指,讓自己不要隨意走動,尤其是絕不能做出撲倒在陛下床榻上的事情。

寢宮床榻每天都要與正始帝的身體接觸幾個時辰,是留存氣息最多的地盤。

莫驚春強迫自己移開眼,讓自己沉在認真思索裡,尤其是思考著陛下現在的情況。

清晨的陛下非常坦然,講完那樁事情後,就打算抱著莫驚春舔舔再睡個回籠覺。

可是莫驚春怎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拖著陛下起身換過衣服後,又帶著他出府去吃食。不在府內,是因為他深怕陛下一個不慎,就直接掀起軒然大波。

莫驚春還是有私心,可不能嚇到自家人。

他們是在外頭吃的早食。

是一個非常簡單普通的小攤子,做買賣的是一對老夫婦,兩個人手腳還是麻利,很快就做出了兩碗混沌。

莫驚春偶爾在晚上回來得晚的時候,也會在這攤子上吃上一碗。

不過等到了晚上出攤的就是他們兩人的兒子了。

攤主兒子的手藝,還是比不上兩位老夫婦。

那特地煮出來的濃湯,配上包得圓潤可愛的餛飩,在青菜的點綴下顯得讓人食指大動。尤其不知道他們在舀上來的那一勺撒下了什麼香料,聞起來非常香。

正始帝大抵是頭一回在宮外吃這種東西,從頭到尾都任由莫驚春點,直到坐下的時候才在座椅的掩飾下捉住莫驚春的手指。

莫驚春一驚,看向公冶啟。

他便笑。

隻是笑得有些恐怖。

莫驚春不知為何看上幾眼就心驚肉跳,彆開頭輕聲說道:“那些暗衛?”

正始帝漫不經心說道:“他們自會去輪守。”

老夫婦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兩碗餛飩在端上來的時候香味肆意,十指大動,就連陛下在看了幾眼之後也終於開始吃了起來,隻不過他們兩人掩飾在桌椅之下的手,一直就沒鬆開。

莫驚春本來就折騰了一晚上,肚子早就咕咕大叫,吃起來的時候異常香甜。

一碗下肚還忍不住想再吃,而陛下壓根就還沒有飽,他們竟然在餛飩攤上吃到肚圓兒才站了起來。

莫驚春那時候還抱著陛下能自己回宮的僥幸,想著能不能將他勸回去。卻沒想到陛下不依不饒,壓根就不肯。

“今日沒有朝會,不如這般,我隨著子卿去值,等過了午後,宗正寺應該就沒什麼要事了,到時候子卿隨我回宮。”

莫驚春思來想去,想來思去,硬是看不出這件事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帝王咧開了嘴,分明瞧著應該是眉飛色舞的神情,卻不知道為何莫名讓人打了個寒顫。

“因為這樣,寡人才會乖乖聽話呀。”

聽到這話,莫驚春又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他久違地感覺到一種窒息般的恐懼。

正始帝就像是回到了從前……不,是比從前更甚,更加瘋狂的姿態。

不受控製,無法控製,充滿惡欲的晦澀。

莫驚春眼神複雜地看著在街道上肆無忌憚地自稱“寡人”的公冶啟,最終還是答應了。

至於莫驚春在宗正寺上值的時候,公冶啟究竟藏在了哪裡,就不足為外人道也。

反正莫驚春短時間內是不肯再去看那張桌子底下了。

就算真的不會有人來,但是……

陛下真是瘋了!

莫驚春入宮的時候,腰都是軟的,走路都不快,畢竟真的快累到散架。

說實話,太後將陛下叫走,對莫驚春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他暫時是沒辦法再麵對陛下的貪求。他人就這麼一個,就算再這麼榨乾,也就一個人,實在無法應付公冶啟時不時的索求無度。

再則,陛下此刻的病狀,也讓人無從下手。

你要說他瘋,其實他理智得很,可你要說他不瘋……他比之前更加無所顧忌。

不然剛才為何要帶莫驚春去見太後?

莫驚春那一瞬背後爬滿了冷汗。

“宗正卿,”門外,劉昊在叫著他,“陛下快回來了。”

就算太後發現了什麼,正始帝在太後那裡頂多也就留了半個時辰,這眼看就快到時間了,劉昊顯然是奢望莫驚春在這段時間內加把勁兒想出一個法子出來。

莫驚春:“……”

他忍不住扶額。

“您對臣未免太有信心。”

之前陛下能壓下來,靠的可不是莫驚春,更多的是他自己。

現在的陛下也沒有行事無度,看起來進退有道,這要如何想法子?是將他打暈後,再希冀能夠壓下去那內裡的狂態嗎?

這不可能。

莫驚春淡淡說道:“劉公公,您既然是先帝給了陛下的人,那應該知道一些從前的事情罷?”

這是之前莫驚春和劉昊未儘的交談。

劉昊:“奴婢到陛下|身邊的歲數尚小,許多事情也不甚清楚。”

莫驚春:“但有一件事,臣覺得您該是知道的。”

莫驚春隔著殿門到桌椅的一段距離,慢慢地看向門外立著的劉昊,“為何,先帝從未想過要醫治陛下呢?”

殿外的陽光正盛,背光的劉昊臉上一片陰鬱,“宗正卿慎言。”

莫驚春的聲音又飄又輕,像是在說話的同時,人也正在慢慢思索,“陛下發病,也有些年頭了。雖然靠著自身壓抑,他能像是常人一般活著,可你也看到了,一些對於陛下而言是雷點的地方,一旦踩爆就會立刻引發陛下的病情……想要遮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吧?儘管未必能夠完全治好,可為何先帝不這麼做呢?”

他的聲音有些倦怠,在清冷的宮殿內響起。

“……臣猜,不是沒做過,對嗎?”莫驚春平靜地說,“老太醫是二十多年前入的太醫院,在永二十幾年的時候突然得到重用,然後一路走到了太醫院院首的位置,時至今日,他不僅是永寧帝最信任的禦醫,也是陛下最信任的禦醫。”

劉昊搖頭苦笑,“您這份機敏,為何不用在您和陛下的關係呢?”莫驚春的頭腦實在好用,可他莫名藏拙,若非需要之時,壓根看不出來他平日裡下的功夫。

跟陛下全然是不同的性情,如今卻強扭在一處。

莫驚春茫然了一瞬,聽出來劉昊似有似無的嘲弄,但也並非惡意。

莫驚春沉默了下,繼續說道:“老太醫的出身如何,我並未查過,但是二十來年平步青雲直到現今獻上了新藥,在短短三月間就讓陛下的狀態變得如此,又或者,這藥,其實不是第一回獻上?”而是早在二十幾年前,老太醫還是太醫院的普通醫士時,他就已經看破了陛下的病情。

這隻是莫驚春的猜測。

可困惑,卻也不是現在才有的。

如果陛下這病確實是病,那這些年來,難道太醫院診脈的時候,竟然無一人能看得出來?就算這宿疾與眾不同,可脈象中總是會反映出少許,誰又能夠在醫者麵前隱瞞自己的病情?

可是不同於不在宮內的刺殺,太醫院這些年一直安安穩穩,從未聽說過有太醫消失的消息,這就說明太醫院這些年一直都如常給陛下診脈。

也即是說明這些年以來一直都是一人負責著陛下的身體。

如今一直給陛下診脈的人,也便是老太醫。

老太醫是永寧帝一手提拔的,也是送走先帝的醫者,如此特殊的身份,再加上新皇登基至今,都是老太醫負責的請脈,莫驚春認為他的推斷並不算錯。

劉昊氣若吐息地說道:“老太醫,確實是先帝一手提拔的,沒錯。從陛下五六歲後,負責陛下|身體請脈的人,一直都是老太醫,這也沒錯。至於其他的事情……奴婢不知。”

不知什麼?

不知先帝或許眼睜睜看著愛子有病可治,卻一直沒有動彈?

“看來你們倆的關係不錯。”

正始帝的聲音驟然從窗外響起來,驚得莫驚春和劉昊兩人投去悚然的眼神。

這可真的是驚悚,誰能想到皇帝不走門,他居然走窗!而且無聲無息,就連莫驚春看著殿外的方向,也絲毫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見他的聲音比人還要快,話音落下,人便出現在窗前,漫不經心地往殿外走。

人剛翻窗進了殿內,為何還要往殿外走?!

莫驚春下意識站起身,幾步小跑到他的身前擋在正始帝的身前,“陛下,您要作甚?”

公冶啟停下動作,整個人彎腰看著莫驚春,“子卿叫我什麼?”

莫驚春:“……啟。”

說出那個字時,莫驚春整個人頭皮發麻,都要炸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擋在滿意了的正始帝身前,背在身後的手朝著劉昊瘋狂打著手勢,然後被公冶啟慢吞吞抱過來捉住。

莫驚春一僵。

公冶啟趴在他的肩頭幽幽說道:“子卿在作甚?”

他又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聲,臉色驟變又笑眯眯起來,“你是想讓寡人不殺他?”

莫驚春抿唇,背在身後的手指被公冶啟牽到前頭。

公冶啟另一隻手捧著莫驚春的側臉,拇指在臉上摩挲了兩下,淡笑著說道:“子卿不想殺他,我不殺他就是了。”

莫名其妙險些被殺的劉昊:“……”

他倒退著離開了正始帝的眼神,在挪到台階下時險些軟倒在地。

是老太醫扶住了他。

老太醫人都四十好幾了,這每日鍛煉五禽戲的身體倒是比劉昊還要硬朗些,扶著劉昊站起來後,搖頭說道:“身體太虛,中侍官有空還是要去老朽那裡抓兩帖藥。”

劉昊想起方才莫驚春的話,汗津津地看向老太醫,“你知道你的藥方,究竟,究竟釋放出來……”

怎樣瘋狂扭曲的內在!

“那藥方,不是最近的事情。”

此時此刻,台階下,隻有老太醫和劉昊兩人。

距離數十步外,是森然精銳的宿衛。

劉昊的眼神一瞥,就知道那數量遠比他叫過來的還要多。

老太醫不緊不慢地說道:“那藥方,是在二十幾年前,老朽跟著師傅去給小太子請脈的時候,獻給先皇的。”

老太醫祖上,就是做醫者。

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古籍,或許聞名天下的太醫院沒有,卻藏在民間。這也是這些年太醫院收納醫者不單單從官方下屬的禦醫處甄選,還會吸納民間醫者。老太醫,便是從後者的途徑入朝,繼而有了這樣的際遇。

可是獻上這藥方後,先帝細細問過了這其中會有的優劣,又從老太醫的嘴裡得知,此病藥石無醫。

即便是這偏方,也隻得緩解,絕無可能治好。

而一旦服食這藥方,公冶啟的情況可能會更好,也可能會更糟糕。

因為倘若公冶啟的瘋性更強,那兩相融合,便會成為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如若小太子能保持理智,那也頂多是變成個有理智的瘋子,隻是行為更加出格些。

劉昊急急說道:“可你既然都鑽研了這二十幾年,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嗎?”

老太醫沉沉地說道:“如果有的話,你覺得當初先帝會不給太子用嗎?”

誰不知道永寧帝對東宮的寵愛!

劉昊的臉色變得難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你又為何要在這時將那藥方取出來?就讓陛下一直如此,也不是壞事啊!”

他倒不是芥蒂方才正始帝的言行,而是……如果正始帝連他都可殺的話,那之前對陛下的種種限製,就幾乎全無了。

一個毫無限製,還留有理智的瘋狂君王……

劉昊隻感覺到森然的寒意。

老太醫歎息著說道:“你以為我不知?可是陛下發現了。”

正始帝發現了。

他如今是一朝之君,有些事情他不知道,隻是因為公冶啟懶得去知道,可一旦他想查,就沒有查不出來的消息,哪怕是埋藏在二十幾年前的事情。

所以正始帝在正月十五那天,查到了所有前因後果。

……正月十五?

劉昊驀然看向緊閉的殿門。

那也同是莫驚春險些出事的那一天。

劉昊清楚地記得,元宵結束後,正始帝回來後怒不可遏,突然命柳存劍去徹查扶風竇氏的消息。

原來那一日正始帝險些狂態,正是這兩樁事的壓抑。

劉昊澀然地說道:“……你可記得,陛下曾因為太後為張家說話,而屢屢變得暴躁,如今,你說先帝一直藏著這方子二十來年……”

即便是為了公冶啟好,可何嘗沒有私心?

對於醫者來說,正始帝自然要服藥才好,不然長期如此,或許陛下真的會分裂做兩人,那時候便真的無力回天,甚至於清醒的陛下都再難壓抑住瘋狂的自己;可站在先帝的角度,如果服藥後有可能變得更壞,那還不如保持著現在的狀態?

過去的年歲,老太醫多次為公冶啟診脈,事後永寧帝都會過問,可老太醫始終無法給出一個圓滿的答案。

每人的身體不儘相同,老太醫無法擔保一定會變得如何,永寧帝就一直沒拿定主意。

隻是沒想到先帝的身體垮得比他原本預料的還要早。

先帝原本以為能夠撐到公冶啟二十幾歲的時候,卻沒想到在太子十九歲時便撐不住了。那時候種種事情繁多,先帝直到瀕死再醒來的那一回,才意識到他還未解決這個禍患,於是他慢慢地看向給他施針的老太醫。

老太醫早就跪拜在一旁。

因著他要行針,整個殿內都清空,隻剩下他們兩人。

永寧帝看著老太醫彎下去的背脊看了許久,豎起的手指終究垂了下去。帝王心術,他本該將老太醫一起帶走,可他也獨獨是知道公冶啟身體最深的一個醫者,若是沒了他,往後啟兒出事,那……

永寧帝終究放過了老太醫。

在東宮宿疾的事上,永寧帝一共饒過了三人。

一則劉昊,二則莫驚春,三則老太醫。

他的腦袋無比清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永寧帝無奈笑道:“老了,要死了,心也軟了。”他讓老太醫起身,平靜地囑咐他,“若是以後太子發現,你就告訴他。”

老太醫:“殿下可能會……”

“恨便恨了罷,”永寧帝低低笑道,“也確實該恨。”

有了永寧帝這句話,老太醫在正始帝發現的時候,沒有夾在兩位帝王之間左右為難,而是麻溜地將全部和盤托出。

正始帝沉默了很久,那天夜裡就去和莫驚春私會了。

老太醫也是後來才知道。

在正月十七,正始帝將老太醫叫了過來,漫不經心地說道:“這藥該吃上多久?”

老太醫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若是尋常病情,或許隻得一二月,您苦於宿疾已久,或許需要三月。”

正始帝聽完,坐在日暮的殿宇內帶著令人驚心動魄的詭譎,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來,“那是自然,那便吃上三月。”他的眼神透著狂悖扭曲的瘋狂,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便看是寡人的劫數,還是這天下的劫數。”

劉昊的臉色驟然慘白。

得知過往的正始帝並非沒有感觸,他非但是有,還將從前的藥方拖了出來,讓老太醫做那執行之人。

從前陛下既然會為了太後動怒,那更為親厚些的先帝又如何?

劉昊不知要說什麼,站在老太醫身前沉默了許久,聲音飄忽忽地說道:“如果不是莫驚春……”

“如果不是莫驚春,現在你我,怕是不會站在這裡。”

老太醫慢慢說道。

劉昊不由得苦笑了起來,“……陛下啊陛下,這樣一來,莫驚春不正是親手被您推上那等絕境嗎?”

這難道不是從前正始帝不願見到的事情嗎?

老太醫被劉昊的話提醒,反倒是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正始帝服用的新藥一直都是老太醫親自煎熬,然後親自送過來的。其實兩天前按著劑量,藥就已經吃完了。老太醫之後送過來的藥,不過是為了鞏固藥效。

吃完藥後,老太醫照例給正始帝把脈。

“陛下,近來脈象已趨於平穩,或許不會出現預料的最壞結果。”

正始帝那時正在處置朝務,漫不經心地說道:“便是出現了,也是無妨。”

老太醫麵露無奈,“陛下,可莫要這麼說。”

正始帝一隻手遞給老太醫診脈,另一隻手正拿著奏章在看,不緊不慢地瞥他一眼,嗬嗬笑了一聲,“怎麼,怕寡人發瘋後,無人能殺了寡人?”

帝王移開眼,平靜地看著奏章。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會殺了我。”後半句分明是凶殘之語,可卻莫名透著古怪柔情。

子卿……老太醫記得莫驚春的表字,就是子卿。

老太醫苦笑:“宗正卿隻是個文人。”

正始帝一頓,忽而哈哈大笑,笑得連肩膀都在抖,整個人趴在桌上,朝珠珠串交錯在一處,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多久沒笑得如此快意。

帝王愉悅地,仿佛恩賜一般地與老太醫說著隻有他才知道的隱秘,“不,子卿可非一般人,如果寡人行差踏錯,最先要了寡人命的,一定會是他。

“也隻有他能殺得了寡人,可若是他親自動手……”

那內疚會無窮無儘,如同惡鬼一般始終捕食著莫驚春,永遠追逐在他身後,讓他從生到死都在痛苦掙紮,永遠、永遠都忘不掉公冶啟。

隻要是莫驚春,必定如此。

老太醫那一刻隻覺得毛骨悚然,莫名覺得相較於一個好結果,陛下似乎更於樂見一個瘋狂扭曲的惡果。

而沒過多久,昨夜,他便聽說了陛下去找莫驚春的消息。

這無疑是好事。

老太醫壓下苦澀,這已經是好事。

可無人敢回頭。

無人敢去窺探殿內的痕跡,更無人敢於去想莫驚春的處境。

仿佛不聽,不聞。

他們就不會再想到那以身飼虎的景象。

不會知道殿內的糾纏。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