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這一出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就連莫驚春也在公冶啟挖眼後才反應過來,可當他要說話時,他卻一眼快速瞥到了高位上坐著的太後。
太後捂著大皇子的眼睛,冷冰冰地看著底下這一出血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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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薛青的話在心裡一閃而過。
——“看劉昊不中意的人,也有不少。”
這一出,又何嘗沒有太後的授意呢?
這短短一瞬的思索,正始帝已經收刀,漫不經心地看向了高利使者。
正始帝到底沒真的弄死他。
在高利國使臣幾乎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厭煩地擺擺手。
就有侍衛將他臉上的帕子移開。
使臣四肢還未鬆開,就扭動身體拚命咳嗽起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連嘴巴也睜開,仿佛空氣是什麼無上甘泉,整個太陽穴都鼓脹起來,鼻涕橫流。
“禮部起草文書,讓他一並帶回去,好叫高利國國王知道,他的使臣是怎麼站在寡人殿堂上耀武揚威的。”
正始帝慵懶散漫地說道。
禮部:“……”耀武揚威?
他們默默看著那如同死狗被拖出去的使臣,默默住口。
南木國使臣現在不覺得失望遺憾了,他隻覺得慶幸。
實在是大大的慶幸。
他送來的女子和高利國的女子待遇,可是一個天上地下。
帝王暴起至今,不少人都去看許首輔。
這朝中,在他們看來,能勸住陛下的,唯獨許首輔了。
隻是許伯衡微閉著眼睛坐在席麵上,坐得異常端正,仿佛是在閉目養神,壓根連看都不看一眼,實在淡定。
莫驚春斂眉,手指掐住虎口,臉色雖然難看,但也沒有說話。
帝王的行為雖然出格,可唯獨一樁。
這高利國本來就蠢蠢欲動,陛下雖狠,但也勉強可做震懾。
誰又會管一個心懷不軌的附屬國國王會怎麼想?
這兩年內雖然因為連年作戰,軍費支出很是龐大。可是各地除了寥寥幾處招災,其他一直都很是安順。而且因著稽查私鹽和查抄的緣故,也反哺了一波國庫。
正好。
若是高利反了……
正始帝按了按額角,眼底厭惡的神色更濃,手指指了指劉昊,“去領三十杖。”
劉昊蒼白著應了。
好好一個壽宴鬨成這樣,著實尷尬,但是做皇帝的公冶啟都不尷尬,誰又會在這時候表情?右邊坐著的一堆使臣都臉色僵硬,生怕這個突然發瘋的皇帝想到自己。
他們從前就曾經聽說過公冶皇帝威嚴霸道,如今看來不僅如此,這通身淩厲的殺氣,卻也是無人能及,讓人畏懼。
一直安靜坐在最邊上的百越使臣看了眼隔壁的異族使臣,見他正臉色鐵青地看著地上的血泊。
百越使者微微低頭,趁著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手裡有什麼東西彈了出去,連著一根幾不可查的絲線,一下子黏在身後內侍身上。
他抬起頭,藏在袖口的手指用力一拽,身後內侍就跟腳底抹油一般砸了過來,摔倒在百越和異族兩人的席麵上。
這怦然的巨響驚得所有人都看了過去,就將兩位使臣被這失誤帶得也摔在席麵上,異族使臣跳了起來,正要大怒,腳下莫名一滑,又整個咕嚕咕嚕摔了下去,一下子滾下席麵,撞倒在正始帝的腳下。
帝王冷冷看了下來。
異族使臣打了個寒顫。
百越使臣頭疼地站起來,急忙步了下去,將這個倒黴的異族使臣拖了起來。百越和異族兩國身份尷尬,坐在一處本也應該。
異族使臣借著百越使臣的力氣站起來,頓時嘰裡咕嚕地說起來。這個異族使臣的官話並不標準,但他地位尊貴,交流都是靠著身後的譯官說話。
百越使臣淡定聽了幾句,“陛下,他說的是異族話,是在想您致歉。”他邊說話,邊欠身行禮。
百越的衣裳多數輕飄飄,更帶著一種透氣輕盈的感覺,袖袍寬大,欠身行禮的時候,袖子都能沾地。使臣行禮時,低垂的眉眼精光一閃,有什麼東西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動作咕嚕嚕滾了下去,再起身時,耳邊有破空聲起。
暗器!
反應最快的是正始帝,其次是百越使臣。
第一個東西狠狠地砸在異族使臣身上,讓他痛得嗷了一聲。
緊接著第二個碎在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殿上眾人的視線紛紛看向那突然起身的人。
——莫驚春!
莫驚春不想的。
就在片刻前,他看著百越使臣彎腰行禮時,一直作壁上觀的莫驚春耳邊,精怪的聲音尖叫了起來。
【任務九:保護公冶啟!】
莫驚春:“???”
精怪的任務都很冷感平靜,甚少有如此著急的時刻。
但是莫驚春想也不想往桌上一看,抄走了兩個酒杯。
被奪走酒杯的薛青:?
就見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正始帝和兩個使臣身上時,莫驚春緊緊盯著正始帝身邊的人。除開使臣,劉昊,侍衛,就隻有靠近右邊的那排使臣。
高利沒人了,南木的躲到一旁去,庚齊的人還在……百越!
異族使臣身旁,坐的正是百越。
好端端的小內侍怎麼會突然摔下來,好端端的異族使臣怎麼會滾下去?
百越!
莫驚春想也不想地出手。
“柳存劍,劉昊,護駕!”
這宮內,莫驚春最熟悉的就是這兩個。
莫驚春的話突兀又莫名,安靜殿上,諸位四顧,壓根沒看到任何動靜。
可柳存劍臉色微變,想也不想地往前跨了一步,他拔劍的同時,宮中宿衛緊繃,應聲而動,從兩側撲過來,將正始帝圍在了中間。
柳存劍順帶不著痕跡地安排人將暈過去的兄長拖下去。
正始帝擅武,他下手陰狠,柳長寧隻是受了這兩下,遭罪都要比劉昊的三十棍難捱得多。
眾人複看向莫驚春,就見他麵無表情從位置上起身,下了台,邁步走到百越使臣麵前。
正始帝一掃,足見莫驚春常識左邊的心情直接跌破60。
他一直不怎麼好的心情突然好了一點。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百越使臣,為了以防萬一,還請您避去一旁,讓宿衛搜身以明安全。”
莫驚春從來甚少說話。
可是每次他說話,便是八|九不離十。
百越使臣彈了彈袖口,衣襟袖袍上沾滿菜葉的汙痕,他的聲音低沉,“您是哪位?雖然我等隻是小國,卻容不得公冶皇室如此羞辱我等。”他看了眼莫驚春的朝服,嗤笑了聲,“難不成你懷疑是我動手?可有證據!”
沒有證據,冒然搜查一個異國來使,不妥。
更何況百越的情況和異族、高利又有不同。
百越還在頑強抵抗,這一次派出使臣,內閣認為,或許是百越試探的一次舉措。
或有危機,但值得一試。
這道理,朝內懂得,百越更是懂得。
所以使臣堅信公冶皇朝不會妄動。
滿朝文武也多覺得不會。
這可是兩國之交!
正始帝看了眼莫驚春隱含的怒火,漫不經心地說道:“蓋烈,將他拿下。”他說這話的時候,普通得就像是在說今日的天氣,就連他身側的侍衛也反應不及,過了一瞬才猛地撲了過去。
百越使臣:?
滿朝文武:???
百越使臣的臉色微變,眼見著左右侍衛真的撲過來,當即一個後仰翻滾撤了席麵,將滿桌的菜肴都推了下去。隔壁被他掀翻了桌案的南木使臣猛地跳起來,坐在他身後的南木人也一下子搶上來護住使臣。
百越使臣犯上作亂,他跟來的一行人也紛紛露出獠牙,全撲向四周的侍衛。
他們手上並沒有利器,腰帶抽開,居然是活生生的鞭子!
再混有一些撒開的藥粉,莫驚春懷疑這些都是毒|藥。
百越使臣離正始帝隻有三根柱子的距離,可再行一步,卻比登天還難。
他心道晦氣,縱身一躍翻過側邊,抓著垂落裝飾的布帛險之又險地滑過。身後身前的侍衛就要追上來,他的臉色鐵青,再不管不顧地拔下頭頂的簪子,一下子掰斷。
就見如水一般的黑潮掉落了下來。
隨著這使臣動作,其他百越人紛紛拔下簪子齊根拗斷,無數鋪天蓋地般的黑潮傾倒下來,從他們僵直的身體爬過,撲向四周。
四周的侍衛一旦上前,就會被咬得連連叫喚,立刻摔倒下去。
正始帝陰冷地說道:“手忙腳亂作甚!火攻!”
最靠近燭台或者燈火旁的侍衛立刻反應過來,取著火來驅逐毒蟲。隻是這些毒蟲雖然畏懼火,卻異常瘋狂地朝著正始帝的方向爬去。
莫驚春:“這是什麼東西?”他在心裡愕然地抓著精怪問。
精怪幽幽,【百越特有的毒蟲,一口斃命】
話罷,精怪的口吻又是一變。
【糟糕,糟糕,還請宿主快快離開!】
莫驚春:“你這一時一變,實在古怪。”
這些毒蟲似乎各有目標,爬過的時候會順手咬一口侍衛,但並不戀戰,爬的地方是朝著一個方向爬的。
難道……
莫驚春毛骨悚然,看向正始帝的方向,厲聲說道:“快護著陛下離開,這些毒蟲是衝著陛下去的!”
正始帝聽到莫驚春的聲音,猛地蹙眉朝他看來。
大批的侍衛趕來,護著正始帝朝殿門退去。
精怪的聲音急急響起。
【錯了!您沒看到那些毒蟲都朝著您過來了嗎?】
莫驚春一愣,才發現這些毒蟲雖然小部分都散開,但更有大部分是朝著的正始帝的方向來。
正始帝的方向,也即是他的方向。
他就在正始帝身旁!
莫驚春臉色微變,下意識從正始帝身邊退開。
走上幾步,他似乎意識到什麼,突然朝著身旁的侍衛一撞。
猝不及防之下,那侍衛沒抓好刀,生生在莫驚春的手腕割開一道極深的血痕,那毒蟲聞到血腥味,變得愈發快意,瘋狂地甩動著須須爬了過來。
莫驚春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隻引起了侍衛的注意。
可這些人不是長樂宮殿前的侍衛,不明莫驚春的重要,隻看他驀然擠了出去,又一個不小心摔倒在刀上,覺得奇怪。
莫驚春忙不迭地說道:“看什麼,護著陛下啊!”
百越的出現,徹頭徹尾就是個陰謀。
雖然朝中早就預料到這個可能,但發簪卻是難查。
畢竟都是各國的使臣,搜查歸搜查,卻不至於毫無顏麵地拆開衣服細看。
無需提及這些毒蟲的厲害,隻看那百越使臣的做派和這毒蟲惡心的模樣,誰都知道這其中的可怕。
聽說百越那邊瘴氣嚴重,更是蚊蟲繁多,培育出這等毒蟲也是正常。
而且還是朝著殿門口來的,這不就是陛下的位置嗎?!
他們忽略了腳下那一攤血。
正始帝心頭莫名有種古怪的預感,心覺不對,猛一瞧,原本跟在侍衛身旁的莫驚春卻不見了蹤影。
正始帝大怒,戾目望向殿內的狼狽。
隻見那些毒蟲在到了殿門口時驟然拐了個彎,不再那麼如狼似虎地追蹤著公冶啟的蹤跡,而是猛地朝著右邊撲去。
帝王的眼神倏地望去,登時驚濤駭浪在眼底炸開。
右邊正有個朝內飛奔的身影。
那個背影赫然是莫驚春!
莫驚春正在心裡咬牙切齒,“為何我的氣味會引起這些毒蟲的注意?”他雖是唾棄,卻也利用這毒蟲的吸引,帶得它們偏離了路線。
後麵密密麻麻,實在讓人頭皮發麻。
他現在趕著引怪呢!
【百越培育出來的毒蟲認氣味,方才使臣接近公冶啟時做了手腳,所以會吸引毒蟲。但是你身上的氣息遠比藥粉更加吸引毒蟲,所以它們會追著你】
精怪的語速非常快。
【宿主,任務可以不做,人不能沒了】
莫驚春被精怪這話激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有侍衛上來幫忙,被毒蟲一口咬住,臉上登時逐漸浮現出青色,應聲而倒。莫驚春忙推開他們,“火,火!”
還是得燒死他們。
正始帝的臉色猙獰恐怖,厲聲喝道:“莫子卿!”
黑沉沉的眼底一閃而過暴戾的猩紅。
莫驚春情急之下撞開的傷口很深,腥味吸引著那些毒蟲,讓它們鍥而不舍,隻追著莫驚春的方向。
莫驚春雖聽到帝王的聲音,卻是回不了頭,隻見地上爬行的毒蟲瘋狂聳動,趴著血飛快地追上他,儘管他的速度很快,卻還是被一口咬在腳踝。
可恨,距離燭台就隻有幾步之遙。
莫驚春抬手抓住身邊桌案的桌腿,狠狠一拖砸在殿上,桌上的燭台也滾落下來,燈油鋪開,火勢也逐漸燃開。
小半追著不放的毒蟲散開,還餘下大半。
那些散開的毒蟲被追上來的侍衛死盯著一刀一個,他們不敢分神,正在瘋狂刀掉散開的毒蟲。
“滾開!”
正始帝暴怒,將攔在他身前的侍衛一把揮開,大步進了亂糟糟的交泰殿內。他一腳踹開支起的燈柱,美輪美奐的燭台砸落,被帝王抄手撈住砸向右側的垂落布帛,漂亮精致的布料一下子蕩開火苗。
再是厲害的蟲,天性都是怕火。
莫驚春推倒的燭台隻是燃燒了一小會,可正始帝卻是大手筆。
他赫然是要燒毀整座宮殿!
莫驚春背對著殿門,不知發生了何事,正在咬牙掙紮,“你這反應也太慢。”
說的是任務。
如果在百越使臣進來時就發現,就無需被這些毒蟲弄得如此。眼下雖然正始帝無礙,可是好好一個壽宴弄成這樣,莫驚春心裡不期然升起一種不滿。
……什麼不滿?
莫驚春恍惚了一瞬。
大概是,對有人毀了正始帝生辰宴的不滿。
正始帝沒多上心他的誕辰。
他也不在意。
不然過去那幾年,正始帝早就可以憑借這個理由跟莫驚春討些好處。可正是因為陛下不上心,混不在意,甚至是一種冰冷的漠然,方才會讓人有過一瞬的悵然。
若是再惦念些,是不是陛下的性情,就不會……
【係統隻能在突發事故前才能得知因果】
精怪說道。
【您暫時不會死亡,但不及時得到救治,依舊會無法逃生。請注意保護自身】
莫驚春將朝服脫下拋在火裡助燃,旋即斂眉。
精怪跟在他的身旁久了,當真連說話都變得有人情味了些。
莫驚春身體經過精怪多次改造,儘管並非為了強身健體的目的,可實際上身體素質遠比之前要好上許多,不然被正始帝這麼折騰,人早就沒了。可是再厲害的身體,被毒蟲咬上幾口,毒性上湧,人還是踉蹌著摔倒在地。
寒意從腳跟爬了上來。
莫驚春的臉色變得更白。
身後熊熊燃燒的煙火已經吞噬了小半宮殿,泰半燒開的火苗驚擾了亂爬的毒蟲,紛紛朝著殿門爬去,縱然遇到阻礙都隻是狂跑,半點都沒留意大步走過的正始帝。
帝王強行步入交泰殿,在混亂一片的席麵上捕捉到莫驚春的身影。
他正跌坐在地。
逐漸爬生的火勢將要吞噬掉他。
正始帝的眼底滿是暴虐,猛地看向莫驚春的右邊。
常識修改!
——【百毒不侵】
莫驚春吐出一口黑血,身後熾熱的火焰已經燒了過來,雖不知道為什麼恢複了力氣,不過這灼燒的味道也後知後覺地圍了過來。莫驚春捂著心口喘息了兩下,被濃濃煙霧籠罩,幾乎喘不過去。
在他想要勉力爬起來時,身後一道巨大的力氣猛地將莫驚春抱了起來,在熊熊燃燒的焰火裡,正始帝那雙暴怒的眸子實在清明。
莫驚春看到的那瞬間就心中哀歎,吾命休矣!
隻是更重的疲倦和窒息湧現了上來,莫驚春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眼前猛地一黑就暈了過去。
正始帝心裡隻餘暴戾。
當他抱著昏厥的莫驚春從殿內步出時,交泰殿外站著狼狽的王公大臣,太後和大皇子也在。期間無數人奔波著來回取水,為了熄滅這交泰殿內的大火。
放火的人是正始帝。
雖然他下手太狠,但是那數量極多甚難除掉的毒蟲也因此大半死在其中。
少量跑出來的已經被宿衛盯著弄死。
交泰殿內已是無人,宿衛訓練有素,將受驚的王公大臣都護著出來。
不過有幾個倒黴蛋被毒蟲咬了,人已經沒了。
正始帝的臉在火光倒映下顯得陰森恐怖,眉宇間的戾氣幾乎無法阻遏,陰鷙殘暴的聲音仿佛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柳存劍,你親自帶人,去將使臣館將所有百越人下獄。”他頓了頓,陰冷的視線看向劉昊。
“你的三十棍且延著,寡人要你清查宮裡內外,一切不該有的爪子,全給寡人剁碎了!”
劉昊和柳存劍齊聲應諾。
太後的臉色微變。
燃燒的大火雖然嚴重,但隻霍霍了交泰殿,在侍衛接連不斷的滅火裡,火勢逐漸變小,隻餘下滾滾的濃煙。
間或有明火明明滅滅,更將正始帝的臉色照得暴戾陰冷。
有幾個離得近的大臣微微蹙眉,總覺得今日陛下的氣勢與往日有所不同。是更殘忍冷酷,還是……某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正始帝:“今夜負責搜查的侍衛全部革殺,禮部,侍衛處,還有……”他就像是一頭壓抑不住暴戾之氣的惡獸,巴不得將今夜所有惹事的人全部都撕殺個乾淨,那暴烈的怒火甚至一時壓住了身後大火,強壓在這宮殿之上。
“不可。”
薛青從雜亂站立的人群裡擠出來,冷冷地說道:“陛下,這萬萬不可,您這是在遷怒。”
正始帝陰鷙地說道:“寡人便是遷怒,那又如何?!”
劉昊的身體擺了擺,急忙趁著這衝突之時,悄悄讓人去尋老太醫。
不得了了。
薛青不肯退讓,強硬地說道:“陛下,那些侍衛沒查出來簪子的問題,確實有過。可這過,卻遠沒這麼嚴重。”
正始帝低低笑了,笑得扭曲殘暴。
“沒這麼嚴重?”明滅的光亮舔舐著公冶啟的側臉,如同鬼神,“涉及謀殺寡人之罪,還不算嚴重?”
他抓著莫驚春胳膊的手用力,幾乎深深陷到肉裡去,疼得昏迷的莫驚春微微蹙眉,緩緩將醒,正聽到帝王暴戾瘋狂的話語。
——“寡人要他們死又如何?!”
許是這場麵過分緊繃,其實沒幾個人意識到,帝王手裡還抱著個人。實在是火光繚亂,燈火明滅,一身煙灰又沒有朝服,誰也認不出來這是誰。
莫驚春茫然醒來,卻驀地聽到正始帝那句話,垂落的胳膊抬起來。
正始帝倏地停下話,目光炯炯,隻盯著那隻沒什麼力氣的手。
莫驚春壓根不知道身在何處,隻聽到正始帝瘋狂的語句,忙竭力抓住陛下的衣領,“……陛下,您說什麼?”
他實在叫不出啟這個字。
陛下的口味真的很特殊,雖然帝王家不興表字,也有人表字取的是單字,可再是親近的人家,也沒有張口叫人獨字的,這實在奇怪彆扭。
“寡人在嚴查今日的事情。”
正始帝頓了一頓,慢悠悠說道。
今日的事情?
百越人犯上作亂?
這確實該查。
可是莫驚春怎麼迷糊間還聽到一句兩句,什麼什麼侍衛?
正始帝眼也不眨地說道:“你聽錯了。”
莫驚春:“……”
他剛才把話說出來了嗎?
他聽錯了?
剛才莫驚春是被煙霧給迷暈了過去,身上的毒性因為常識修改的【百毒不侵】,所以剛剛毒液已經隨著他的吐血排了出去,就是整個人有些迷糊。
薛青因著剛才的講話,站得離他們最近,一下子就聽出來那是莫驚春的聲音。
他一瞥兩人的姿勢,不冷不熱地說道:“宗正卿醒了?”
莫驚春驀然瞪大了眼,扭脖子的速度快得驚人,不僅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薛青,就連外頭烏泱泱一片看不清楚人影的數量也看得清清楚楚。
莫驚春的臉色扭曲,雙|腿一蹬,不及正始帝攔下,就已經側身滾了下來,落地後猛地跪下,頭也不抬地說道:“陛下,臣有罪!”
他說這話的語氣硬邦邦的,恨不得剛才就沒醒!
或者壓根就不要出口說話!
剛才那個姿勢詭異曖|昧,但是沒人知道他的身份,他這一說話,前頭的人都聽出來那是莫驚春的聲音,一時間就顯得有些古怪起來。
剛才陛下冒然進殿,嚇得人魂兒都飛了,結果從殿內帶出來的人……居然是莫驚春?
而且還抱了這麼久不撒手?
不管旁人心中思索如何,薛青是個懶得看場合的人,他麵無表情地說道:“茲事體大,陛下想要嚴查也正常,但以臣多年經驗,這裡頭怕是查不出差錯。百越人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禮部也是無辜。
“至於宮內的侍衛,其過錯該罰,但格殺勿論……是否太過殘忍?”
薛青是學法考上來的,自然對這些事情有著一杆秤。
方才正始帝已是暴怒,他還是硬剛上來。
許伯衡慢慢走出來,欠身說道:“陛下,今日是您的壽辰,前有高利國借機生事,後有百越偽裝行刺,當是說明我朝對外不夠強硬。今歲異族派遣使臣來與我等議和,內閣商議後本是打算答應,可如今看來,卻還是要打。
“不僅要打,還要狠狠地打。”
許閣老不緊不慢地說,“今夜侍衛確有過錯,陛下不若罰他們前往邊關,為國效力可好?”
不少朝臣甚是佩服許伯衡這張嘴。
黑的能說成白的,救人能直接給他三兩下扭轉成為國效忠。
正始帝卻是看也不看他們兩人,低頭看著跪下的莫驚春,不拿飯地說道:“夫子還要跪多久?”
旁人愕然。
莫驚春起身,雙眼無神。
罷了,好歹叫的是夫子,不是子卿。
是子卿,那才要命。
正始帝將莫驚春叫起來,這才看向許伯衡和薛青兩人,冷笑了一聲,“彆以為寡人不知道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在打著什麼主意?想救,也看寡人答不答應。”他說話時,森白的牙齒透著冷意,刻薄入骨去。
正始帝從前再是喜怒無常,翻臉無情,也從未有過如此陰狠酷厲之時。
莫驚春聽著不對,強忍疼痛說道:“陛下,就算他們有過,此刻還未查明百越人的情況,就要誅殺這些侍衛,未免太著急了些。”
眾人的視線釘在莫驚春身上,隻見他臉色蒼白,站在他身後的人才能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還在流血。
“今日乃陛下壽辰,卻變作這般,首惡乃百越,次之高利。侍衛一則放入舞娘,二則檢查失誤,兩罪並罰,交由刑部與大理寺一起審判如何?”
就算是許伯衡那樣的說法,其實也是好事。
其實莫驚春說的話,和先前薛青、許伯衡所說,都差不離。
隻因這一次牽扯到的人數實在是多,宮門口,交泰殿,還有剛剛在救火的這些侍衛,若是齊齊誅殺,不論是誰都會不忍。
再則禮部那些,莫驚春認為他們好歹還是能自救的。
黃正合可不是個會坐以待斃的。
正始帝血絲在眼球裡暴漲,跳動的經脈突突響,他說話的聲音殘暴又驕橫,傲慢無邊,“夫子,也想站在他們那一邊?”
其實他的頭不痛。
自從吃了老太醫的藥後,正始帝已經許久不會頭疼了。在意識到太後又背著他在高利的事情上動手腳時,公冶啟隻是清醒地想,啊,又一回。
他殺高利舞女,是殺給太後看的。
也是為了莫驚春。
他想。
子卿方才……看了許久了吧?
美人,確實是美人,即使是失去了一雙手,一雙眼,可痛苦哀嚎的模樣,也確實是美人。讓人想抽筋扒皮,將一身白皙的皮膚全部都撕碎下來,掛在殿前招搖……想必,那會很好看。
公冶啟按了按額角穴道,先前那種幾乎吞噬他的劇痛已經消失,換做無邊沉寂的狂嘯。一如既往的殺意在劇烈頭痛消失後,並沒有隨之消失,反而在每一次掀起浪潮時,都會變得比之前更清晰,更加蠱惑瘋狂。
莫驚春意識到了這種瘋狂。
他心裡發涼。
公冶啟現在就是一個清醒的瘋子。
一個徹頭徹尾,隻要踩著雷,便會發作的瘋子。
可他又是清醒的,理智的。
於是他不會完全自己動手,任由殺戮纏身。
可他還是會變得愈發瘋魔,愈發狂躁,如同這等殺孽,在陛下心中壓根了無痕跡。
而正始帝如此暴怒的另一個原因。
莫驚春愣愣地看著自己。
他身上的朝服丟去燃火,素袍滾得臟亂,因著在暗色裡,他手腕的傷勢看不清楚。即便是現下,莫驚春看不到自己的臉色,卻也知道他的臉上定然是黑灰一片。
正始帝同樣也是因他而生氣。
方才他引走那些毒蟲的蹤跡,如果是旁人未必能夠覺察,但正始帝必然是看到了。
他不僅看到,還折返進去救莫驚春。
不然莫驚春還真可能折損在裡麵。
所以……
正始帝怎麼會高興,怎麼會痛快?
今夜不管是太後還是莫驚春,可從未讓他痛快高興過呀!
莫驚春嘴巴苦澀,此時精怪提醒完成的任務就顯得有些可笑。
他有些倦怠在心裡說話。
“你不讓我……是因為你猜到了陛下或許會為此發怒?”
發怒這個詞說得太輕微。
該是發狂。
【在您叫破百越使臣的陰謀後,他能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此時任務已算完成70%,此時您的性命重要遠大於剩下的30%】
正始帝那句陰鷙的話問完後,莫驚春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他隻是認真打量了一下正始帝的眉眼,而後平靜地說道:“臣站在道理公義這邊,還請陛下收手。”
“莫子卿!”
正始帝厲聲喝道。
“臣,在。”
莫驚春掀開衣裳下擺,直直跪了下去。
雙手交叉在前,額頭抵住手背匍匐了下去。
他的動作,讓原本藏在身後的傷口露了出來,藏於夜色的傷口暗紅得可怕,不知滾了什麼碎屑進去,正是亂糟糟的模樣。
正始帝一雙戾目掃過莫驚春的模樣,當即就發現這個之前沒發覺的傷口,原本就爆裂的怒火又是火上澆油,陰測測地說道:“夫子是想拿自己的身子來作伐?來威脅寡人?!”
莫驚春語塞,原本垂下的頭顱抬起,看著陛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陛下是氣瘋了嗎?
不過也正是正始帝這話,諸位才留意到莫驚春身上的傷勢。
許伯衡沉吟了片刻,“難道說,之前子卿朝內跑去,是用自己的血在吸引毒蟲?”
薛青一板一眼地說道:“先前也是宗正卿最早發現百越使臣的毒心。”
這兩人一唱一和,倒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到莫驚春身上來。莫驚春本來就失血過多,再被煙霧衝昏了一回,身上渾是汗涔涔。
眼下麵對大家的視線,連話都不想說了。
“劉昊,老太醫呢?”
正始帝突然說道。
本來背著陛下去找老太醫的劉昊:“……剛來了。”
“那還不快讓他上來!”
正始帝冷冷地說道。
再有幾位老臣勸阻此地危險,方才爭執的事情才暫且停了下來,殿上諸位又轉移到了附近的宮殿。至於剛剛冒火的交泰殿,已經沒有明火,隻剩下還未撲滅的暗火,還需要細細查看。
其餘的使臣,已經被送了出去,並有人敲打一二,且不敢在這時候再起亂子。
有哪個在看到正始帝發瘋後還敢亂說話的?
豈非不要命。
莫驚春和那些受傷侍衛,並幾個倒黴催的王公大臣一起挪到偏殿。
老太醫正輕手輕腳地給莫驚春清洗傷口。
其實莫驚春的傷勢不算嚴重,無需老太醫親自來給他處理,但是方才莫驚春進來的時候,帝王陰測測地看向老太醫的視線可容不得他有半點疏忽,在他清洗完後,莫驚春的臉色已經疼得發白。
老太醫快|手快腳地上藥,然後纏繞包裹起來,又去給他開藥。
莫驚春失血過多,接下來還是得好生補補。
至於其他人,有受傷的,也有被毒蟲咬到,被火焰擦到等等……這其中被毒蟲咬到的基本沒救了,人在搬出來的時候死得透透的。
莫驚春聞言有些可惜。
如果不是正始帝用了常識修改器,莫驚春這一回怕也是得在毒液裡掙紮。
是的,莫驚春脫衣服檢查的時候發現腳上的傷口,就已經猜到帝王對他做了什麼。他分明被咬中,卻沒什麼反應。
雖有之前精怪的改造,但也不可能毫無表現,那隻能說明……
5/10。
精怪印證了他的答案。
隻是莫驚春並不高興。
老太醫看著他歎息的模樣,淡淡說道:“是不是覺得有些無能為力?”
莫驚春苦笑著說道:“是的,臣似乎並不能做些什麼。”之前好歹他能安撫陛下,可是現在他好像什麼都做不到。
老太醫搖著頭說道:“宗正卿此言差矣,如果您還算是做不了什麼的話,那我等才是真的什麼都做不了。方才如果不是發現您受傷的話,那等激辯,還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他慢吞吞地寫字,“這人呐,一直上頭也是有的,等陛下回到殿內冷靜了,說不得就不會跟就之前那樣凶狠。”
莫驚春微愣,慢慢看向老太醫。
當真……如此嗎?
其實本會如此。
正始帝確實不高興。
在聽到莫驚春求情的時候很不高興。
在發覺他受傷的時候更不高興。
但是等他們轉移到旁的主殿,烏泱泱的王公大臣蔫巴巴地進來的時候,正始帝心裡狂潮又稍稍壓下,漠然想道這群人好麻煩。
算了。
正始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刑部和大理寺負責此事。
這可真是峰回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