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峰自然也是高興,但是二十幾個箱子的數量,鐵定是不對勁。
林禦史淡淡說道:“狡兔三窟,當初竇何明就是個聰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過家裡兄弟的算計,還不如讓這些藏書跟自己一塊陪葬,倒也是個心狠手辣的。”
林長峰搖頭說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竇何唯,他作甚要親自動手?還給私生子看了行蹤去。”
林禦史瞥了他一眼,冷笑著說道:“他哪裡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優柔寡斷!早幾年就能斷絕的證據,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現在,簡直是給陛下送把柄。我看是從竇家進京城的那一天,竇氏就一直被陛下盯著了!”
林長峰知道剛才的話觸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著頭不說話。
自打林禦史將三妹開除族譜後,他們娘親就憎恨林禦史的狠毒,每天就隻顧著吃齋念佛,吃足都在小佛堂。
林禦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這些天,還是頭一回被老妻氣得夠嗆,從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聽到什麼心狠手辣,便要先行發作。
要他說,阿耶的做法雖然確實陰毒了些,但也是為了整個林家。之前陛下那勁頭,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妹妹和妹夫確實可憐,但也沒法子。
他們出生就是世家子,擁有了世家的權貴,也需得維護這個世家。當初之所以看中許尚德,是因為他背後的人脈,也是為了拉攏王振明。不然區區一個狀元,怎麼值當一個世家女下嫁?
林禦史沉聲說道:“東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說明藏書真的在京城,將東西全部帶出去。而後再徐徐圖之。”
林長峰蹙眉說道:“竇何唯雖然被帶進大理寺,但是竇何童還在外麵主持。如果我們將東西運出去的話……那就要和竇氏撕破臉皮了。”
林禦史背著手,陰冷地說道:“本來就是私下運出去,誰會知道。更何況撕破臉皮又如何?陛下對世家蠢蠢欲動,這本就是該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幫著竇家找到了藏書,不過是替他先收藏起來罷。等平安了,一年兩年過去後,自然會還給他。”
林禦史自然不會做出真的完全霸占的舉動,但留足時間謄抄,不就將竇家藏書換了一個名頭嗎?
如今天下之大,雖然已經有了造紙術,可書籍還是昂貴。
如果不是朝廷推廣公學,很多貧寒子弟壓根讀不起書。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書,也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世家的藏書多。這就是他們的底蘊所在,莫怪林氏貪婪,而是知識,就是命|根!
當初世家能用這個卡死朝廷的人才舉薦,時日漸久,科舉便用後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泛濫的學識,對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禦史的吩咐,林長峰自然聽進去了。
等他要離開去辦的時候,林禦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說道:“還是沒找到她的行蹤嗎?”
林長峰麵露苦澀,“三妹去的是廣德寺,但是兒子確實沒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幾個寺,卻也是沒有。廣德寺的主持說道,或許是人已經……”
林禦史的臉色陰沉,也說不出是擔心還是在猶豫。
“罷了,當時她懷有身孕,是你娘親眼看著走近廣德寺的。怕是難產……”
林長峰以為他擔憂許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幾句。等到他離開後,林禦史在屋內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不是她的話,當初那些留下來的東西……”
怎麼會不見了呢?
許尚德咬死沒說的東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將世家的顏麵扒下來踩。
那讓蘇杭百姓罵得群情憤慨的貪汙,一直都有著世人眼中高潔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從一開始就跟他們眉來眼去,許多事務,不過是彼此心知肚明罷了。
他看著外頭的天光破曉,把玩著兩顆核桃,開始搖頭晃腦地擔憂起來。
不知林長峰能不能將東西好生安置出去?
數日後,正午,日頭高照。
幾個商隊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門口,正打算給關文查驗,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們那鼓鼓囊囊的行禮,問道:“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商隊頭頭賠笑說道:“都是一些買進賣出的東西,官家要是不嫌棄的話,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這商隊給的錢足足,他們隊長和這個商隊頭子又是認識,檢查起來就敷衍了許多,隻是大致翻開來看了下表層,隻看上麵都壓著些例如棉花等東西,便重新放下布條,擺擺手,這就是示意過去。
看著都是輕便的東西,但是車轅很深,滾過去的時候,壓著地麵兩道異常鮮明的滾痕。
哢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車子再度滾起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內部究竟是如何擺放,竟然是那麼湊巧,好幾個東西從車上滾了下來,直接“啪——”一聲攤開在地上。
士兵低頭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簡。
再是無知的人,他都聽說過最近京城裡鬨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他當即臉色大變,厲聲喝道:“停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嚇到了車夫,也嚇到了城門附近的百姓。
這些百姓來來往往,甚少聽過守城士兵如此嚴肅。
對他們來說,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擺件,是人,還是泥塑,看起來都沒什麼差彆。但是這一聲暴喝,卻生生將周圍人的視線一同看了過來。
“這不是商隊嗎?”
“難道是查出來裡麵藏了個人?”
“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有能耐,為何不去寫話本?”
“胡說,肯定是藏了什麼寶貝!”
有個讀書人揉了揉眼,盯著地上士兵正在彎腰撿起來的東西,突然大聲說道:“那東西是不是竹簡?”
除了與他一同出來的讀書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還有的還在問竹簡究竟怎麼了,這又是什麼東西雲雲。
讀書人耐心解釋,“竹簡就是竹片做好的書籍,不是所有書籍都是那種白紙做的,許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筆。”
從前記錄的書籍和現在,是全然不同的兩種味道。
“那些人運走的其實不是貨物,而是書籍?!”
有人總算是明白過來,吃驚地說道:“那豈不是偷偷在運的?”
也有人說:“怎麼就叫偷偷呢?沒看過有人賣書嗎?說不得這就是商隊主人買下來的古書呢?”
讀書人的朋友總算回過神來,厲聲說道:“不可能,絕無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個京城書鋪,都沒有哪一家願意出售古書的。誰家是傻子,願意將如此昂貴可以傳世的東西賣出去?那須得是個蠢物!這東西……我敢肯定,這東西,肯定就是最近紛紛揚揚的竇氏藏書!”
隨著這讀書人朋友篤定的一句話,一直圍在身邊聽八卦的眾人嘩然,忍不住一個個去瞧城門口的情況。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隊被重新扣押了下來。
然後守城士兵開始檢查後麵的商隊,也不要他們的通關文書,就一車車查過去,今日五六個車隊,分屬不同的商行,結果居然查出來二十來箱的東西。
這個結果一出,就連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連忙讓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為坊間流傳的流言蜚語而苦惱,沒想到城門那邊又給他來上這麼一出,當即嚇得他拍馬趕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個人去的,他甚至還去翰林院請了兩位老翰林出行,與他們一同前往城門。
老翰林聽說這回事,倒是欣然應允。
張千釗也允了。
不少消息靈通的人都急著往北門去,等京兆府尹趕到的時候,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這堵在城門口成何體統!
京兆府尹立刻叫來官府衙役和守門士兵一起,將看熱鬨的大家都散去。
這城門本來就是要進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這裡!
然後再請了兩位老翰林進去,撿著那幾卷掉下來的竹簡來檢查。兩位老翰林來時,也不過懷揣著看熱鬨的念頭,萬沒想到真的確有其事,什麼都沒準備。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著手指頭在捏那竹簡,當即心痛得捶胸頓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這才搶過來檢查。
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來時,他們的兩眼發直。
藏書會成為世家的藏書,便是藏書本來就有價值。
這些藏書未必是來自於竇家本身,或許是這麼多年或是搶奪,或是買賣,或是收集而來的東西。
有些古籍的價值甚至不在於書文的內容,而在於本身的字跡。
就如同他們現在打開的這一卷。
那是一種逐漸失傳的書寫方式,這種行文寫字異常美麗,卻需要太長的時間練習,同時比劃複雜,不利於傳播。
所以時日漸久,就被逐漸拋棄。
可論字之美,無人敢質。
兩位老翰林看著這優美的文章,恨不得將眼睛黏在上麵。
太美,太美!
他們激動得呼吸都急促起來,立刻看向商隊被壓著的地方。京兆府尹在旁邊等候多時,他也看到了那竹簡上異常優美的書寫,正是吃驚的時候,眼看這兩個老翰林總算有了反應,連忙上前一步說道:“請問二位,這樣的卷宗,會不會是竇家的藏書?”
翰林院的許多老翰林都是不參與政務,隻是一心做學問。
他們自然也仰慕世家的一些傳承,辨認過不少印章。隻見其中一人伸手點了點這竹簡最後的落款,篤定地說道:“我從前曾有幸借閱過竇家的藏書,他們所珍藏的書籍上,或多或少都有著他們本家人的印章。這個痕跡,便是證據!”
京兆府尹心裡有數,大筆一揮,直接讓人將東西拖到大理寺去!
什麼,你說大理寺隻是斷案的地方?
那不巧,京兆府最近事務繁忙,實在是承不了這樣的大事。
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責任,而是他們壓根就不想摻和這危險的事情。如今整個京城鬨得風生水起,他們這京兆府說是是管著整個京城,可誰不知道,他們其實也是蠻受氣的。
畢竟京城這麼達官貴人,他們不管怎麼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這事,還不如全部都推給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時候,人和東西,都全部在門外。
還附帶兩個鑽研得醉生夢死的老翰林。
趕都趕不走!
城門口引起的風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鬨劇,讓京城一下子就知道,當真有人找到了藏書!如果不是剛好在城門口這個意外,這東西居然就真的給人運出去了。
薛青是鐵麵無私,但也不是什麼爛攤子都愛收拾。
這些藏書出現在大理寺,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大理寺將商隊全部都抓起來,然後剩下的那些藏書,都派人連帶著那兩個老翰林,全部都給翰林院送了過去。
張千釗猝不及防接手這個燙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來個朝臣圍著,實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將東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現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夢死,要是動了,怕是要跟他拚命!
可張千釗能如何?
難道他不喜歡,不想看嗎?
偏生是這樣燙手的事情。
莫驚春看著張千釗被圍攻,難得出來說了句話,“諸位還請聽本官一言,眼下這批藏書是否是竇家藏書還未確定,就暫且交給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們,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養書籍的辦法。
“而眼下,最是要緊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誰找到了藏書,還有,這批藏書最後應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莫驚春說完後,薛青也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原本按著律法,主動交還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額。可是這偷偷運出去,卻不是官府鼓勵的行為。昨日,臣與刑部侍郎一同審過此案,這些商隊雖然分屬不同的商行,但他們接下的是同一個人的委托。”
刑部那邊也有官員出列,欠身說道:“大理寺卿說得不錯,如今犯人,已經有苗頭了。”
主動歸還,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運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驚春看那些人總算靜了一下,方才又說道:“如今既然出了這樣的變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東西當真隻有這麼多嗎?”
他的話剛落下,登時有不少人看向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爺。
莫驚春微微笑了笑,平靜地說道:“這數量,可對不上。”
一石驚起千層浪,說不得,這裡頭還內有隱情!
莫驚春順著正始帝的意思,讓局麵顯得更加混亂,與此同時,站在前頭的林禦史臉色鐵青得可以。但也隻是一瞬,他又恢複了從容,他踹在懷裡的手正緊握成拳。
好歹當初這些人,是藏在暗處。
雖然這一回說不得要拋棄,但不會連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說道:“陛下,臣已經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寫的文書,已經遞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台上,慢悠悠地撿起最上頭的一本看了起來,片刻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禦史,“林禦史,這賊喊捉賊的味道,感覺如何啊?”
林禦史臉色微變,出列欠身,“還請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說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豈不是要當庭自刎?自己看看罷。”他厭倦地將文書丟了下來,砸在了林禦史的肩膀上。
這行為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厭惡的口吻還有不滿的表情,讓許多人壓下了心裡的想法,隻一心去看林禦史。
林禦史打開薛青所寫的文書。
薛青的筆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數筆,就已經寫出了結論。
林禦史撲通跪了下來,哀聲說道:“臣有罪!”
莫驚春在聽到林禦史這話時,一下子猜到了林禦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禦史哭訴著他教子無方,竟然闖出了如此大禍,昨夜回家,方才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為了此事雲雲。
話罷,林禦史還真的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折子,由劉昊轉交給正始帝。
帝王按下這奏章,並未立刻打開,“沒想到林禦史慣來是公正無私,就連自己的子女,也從不偏袒。”
林禦史沉聲說道:“自當如此。”
正始帝眉宇潛著少許戾氣,屈指敲了敲這份文書:“罷了,先起來。你是禦史台的長官,但是這一次的事情,既然與你有關,而這已經是第二回了……林禦史還是暫且在家中休息幾日,等此事平息後,再來決斷,如何?”
他這是讓林禦史回避此案。
帝王看著是在詢問意見,其實壓根就沒打算給林禦史說話的機會,而是側過頭去,和劉昊說了幾句什麼,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誰也不知道劉昊去做了什麼。
但是在這十分寂靜裡,林禦史隻能生生忍下。
他心裡隻有憤怒和奇怪,更有滿腔對著林長峰的怒火。如今這結果,是預料中更壞的一麵,但也不至於最壞,隻是暫時被剝奪了權力,但還有可能。
然這一次運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樁!
既然是暗樁,便是在林氏內部,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麼查出來的?!
難道……當初許尚德死的時候,與誰說了什麼……比如……
林禦史垂眸。
——莫驚春。
他是在許尚德死之前,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
莫驚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經展露過崢嶸,此前,之後,再未表露過任何獨特。
當日莫驚春和公冶啟的交鋒,不少人看在眼底,隻以為兩人曖|昧。可隨後除了一段時日莫驚春頻頻入宮後,直到最近,卻是再無彆的跡象。
陛下封賞莫家一門三侯爺的時候,更多人以為的是兩位大將軍封無可封,所以才將這不起眼的莫驚春也提拔了起來。
大多人觀察到這裡,便放棄了。
林禦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驚春,卻總有種他老道深沉的錯覺。
難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禦史究竟是怎麼想的,莫驚春是半點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時候,卻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在他的書房,有一位王爺正在等候他。
莫驚春剛進門的時候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但是直到他走進去,看到坐在輪椅上的秦王,卻還是忍不住詫異。
莫驚春恭敬地行禮,秦王卻笑著說道:“莫要多禮,你這般,我卻是沒辦法攙你起來。”
秦王是個溫和的王爺,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氣甚是不錯,聽說從前更是曾經結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個不拘禮節的人。
但是這幾年,秦王府上並無要緊事務,在莫驚春任職這幾年裡,秦王除了每年照例準備的人口,田地,還有宗親的情況外,壓根無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現,是意料之外。
莫驚春:“不知王爺大駕光臨,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門拜訪便是,怎可勞煩王爺親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這把老骨頭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必須的。本王不比年輕時候了,再窩著,豈不是骨頭都要酥了?”
莫驚春淡淡笑著。
他和秦王聊了幾句,方才進入正題。
他萬沒想到,秦王居然是親自登門,來給他說媒的。
莫驚春這一驚嚇,是真的險些將茶杯顛覆了。
秦王給他說親的對象,其實是康王的小女兒。
康王雖然有些荒誕,到了這個年紀,膝下還有十來歲的郡主,可這小郡主也確實生得如玉如珠,可愛至極。
康王寵愛得很。
這樣一位郡主,莫驚春確實曾經聽說過。
尤其是這本來就是宗正寺負責的範疇,他怕不是將所有宗親的家譜都背了下來。所以他也知道,這位小郡主因著康王的寵愛,如今已經年歲十八,卻還未嫁出去。如此看來,倒是和從前徐素梅一處說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緊要的卻是康王的態度。
從前康王不許,是覺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兒。
而莫驚春曾經救過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後,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門了兩次,回回都是重禮。因為打著報恩的說法,莫府也無法推拒,此後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動也算不得少。
隻是莫驚春謹記著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沒有太過親切。
而徐素梅無需莫驚春提點,對康王府的應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說莫驚春的本心,就憑著正始帝對康王的態度,他都不可能應下這門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會請了秦王來說項。
這也讓莫驚春明了,為何秦王選擇登門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這無疑是為了莫驚春好。
不管這一次見麵會引發什麼猜測,至少在宗正寺,多數是與公務利益相關,還不會有人一下子想到結親這樣的私事。
秦王見莫驚春眼底的明悟,便捋著胡子笑了起來。
果然是個聰明人。
莫驚春:“臣如今歲數,卻是萬萬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勝惶恐。然此舉,卻當真不妥。”
秦王淡笑著說道:“莫家的家風正,無子也不納妾,外頭待莫家的評價,可遠沒有子卿這般自貶。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溫和,就算對待繼女,也絕不會有苛責之舉,子卿大可放心。”
莫驚春:“……”
他擔心的可不是這個。
莫驚春勉強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貴,可臣卻是有過婚約。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經意地說道:“這個倒是無妨,將來合墓的時候,總會給徐氏留個位置。”
莫驚春臉色微變,秦王幾乎是清楚他在說的是什麼。
後頭的妻子嫁進來,一般都要給前頭的妻子牌位執半妾禮,所以繼室總是艱難些。而秦王四兩撥千斤,卻反將這話提到百年後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於從前那個之後。
且不說世俗禮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頭,唯一的辦法就是莫驚春休妻。
……去休棄一個已經死去的亡魂?
雖然他們兩人並無感情,可莫驚春卻也做不到。
更彆說,秦王這步步緊逼,卻是硬要莫驚春答應的態度。
隻是莫看莫驚春是個內斂柔和的性格,可實際上他是他強任他強,我自拂山崗的性格,他咬死不鬆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來壓,也是無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說道日後再言時,莫驚春已經渾身冒汗,勉強送走了秦王。
莫驚春的臉色有些難看。
等候多時的右少卿進來,看到莫驚春如此,驚訝地幾步跨了過來,忙扶住他,“宗正卿,這是怎麼了?”
莫驚春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隻是突然覺得,有時候,當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為是溫和寬厚的秦王,居然也會有這般銳利強迫之時。
莫驚春和秦王打機鋒的時候,為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當真是使勁了十二分的力氣。
這種感覺,還跟麵對正始帝的時候不太一樣。
帝王是一頭難馴的惡獸,而秦王,卻是一頭陰險的老狐狸!
莫驚春家去,便將此事告知了莫飛河。
相比較莫廣生和莫驚春,莫飛河才是切切實實在官場朝廷紮根了幾十年的老人,當莫飛河聽到此事時,他的眉頭微蹙,抱著茶盞沉默了片刻。
莫廣生和徐素梅都坐在邊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廣生。
莫廣生猶豫地說道:“如果這說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個不錯的對象。”
如果有人能讓莫驚春脫離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舉雙手雙腳讚成。
可康王的話……
這老王爺太過荒誕,都這把年紀了,還是貪圖美色,鬨出來不少笑話。
有了丈夫說話,徐素梅這才低眉說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規矩,就算男子間說媒,總是簡單得多。可卻也不曾有過這種壓迫的態度。你覺得是好,可你想過沒有,一十八歲的小郡主,若要嫁進來,她對前頭的惠娘,可是低了一頭。皇室血脈,宗親之女,她如何能應?”
其實還有彆的更深的緣故。
莫家很簡單。
除了公爹,就是莫廣生和莫驚春。
徐素梅給莫廣生生了一子一女,莫驚春膝下一個女兒。這麼簡單的家世,如果嫁給二郎的是個身份高貴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尷尬。她不過普通武將女兒出身,算不得權貴,這管家權,是給大房,還是要給二房?
再有,來個這麼個妯娌,是不是往後還得考慮分家?
徐素梅雖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為了莫家考慮,倒不是獨獨為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淺在人口簡單,好,也好在人口簡單。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於結黨。
更何況,徐素梅心中一直憂慮陛下和莫驚春的關係。
莫驚春疲倦地說道:“秦王的態度不合尋常,語氣也過於強勢。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麼變故,不然他們不會將小郡主下嫁……”
“這是什麼話?”莫飛河總算開頭,卻是不緊不慢地瞪了莫驚春一眼,蒼老的聲音裡透著剛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兒子,是如今僅存的侯爺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給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孩兒不想娶妻。”
“你當真往後都不想?”莫飛河盯著莫驚春的眼睛說道。
莫驚春頷首,“孩兒隻得桃娘一個,足矣。”
他心知父親還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才會這麼說。
但是男孩女孩,對莫驚春來說都不重要。
甚至有無子嗣……在沒有桃娘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莫飛河捋著胡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願,自然沒有強買強賣的事情。明日,我親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數人都訝異地看向他,看得莫飛河吹胡子瞪眼,“這是什麼眼神?”
莫廣生猶豫再三,才說道:“您不會是去揍康王一頓吧?”
他小心翼翼地勸著。
“康王這把年紀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隻比我大三歲。”莫飛河幽幽地看著大兒子,花白的頭發絲毫掩蓋不了他的威嚴,蘊含精光的眼睛讓莫廣生訕笑著移開臉,不敢再說。
康王那溫柔鄉裡浪出來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飛河比?
隻是遠比莫家這邊的處置,這消息更快地出現在皇帝案頭。
長樂宮。
柳存劍正低聲說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鄒玉的男子騙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殺了那鄒玉,又給小郡主服了落子湯……但可能藥量過重,日後子息艱難。康王盛怒後恢複理智,又是後悔,開始想著為小郡主找一個好歸宿……”
砰!!!!!
一聲巨響,碎裂不斷。
正始帝生生將整個沉重桌案都踹開,身下座椅嘎吱嘎吱響了兩下,勉強撐住了這暴漲的力道,卻是將整個長樂宮都帶進了詭譎安靜的氣氛裡。
“繼續。”
正始帝陰鷙冰涼地說道。
柳存劍:“故,他們選中了莫家。一則,莫驚春從前那位夫人的事情,雖然是隱秘,卻也不難查,這在他們看來,莫驚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則,莫驚春如今已有侯爺尊位,雖是個閒置,倒也勉強和康王府門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會讓人詬病。莫府家風又正,小郡主嫁過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無憂。”
正始帝陰惻惻地說道:“寡人當日怎沒殺了康王?”
柳存劍不敢說話。
這可不正是莫驚春救下來的?
倒是沒想到,老康王就打著這樣的主意來“報答”莫驚春。
此事,康王甚至連秦王都沒告訴,隻是舍下老臉,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見康王急迫,其實也猜得出來幾分,權作不知。
早幾年他欠過康王一個人情,如今不過是來還罷了。
隻是秦王沒想到,這樣一個輕易的舉動,卻會給自己招致無儘的禍端。
正始帝隻是坐在那裡,狠厲殘暴的氣勢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張俊美的臉上布滿陰鷙狠戾。
好半晌,他殘酷冷靜地說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劍下意識想勸,康王畢竟……卻猛地對上帝王暴戾陰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無一絲一毫的情感,唯獨瘋狂嗜血的殺意。
這一夜,莫驚春還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麵龍飛鳳舞,隻得“姬府”二字。
底下,卻印了個小小的“啟”。
莫驚春看著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認得出來,這是公冶啟在東宮時用的私印。
已經許久不曾見。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這信箋上,卻聞到了濃重的肅殺味。
那是從正始帝骨髓裡,便揮之不去的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