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府。
本是寂寥的府邸,在主人來時,便變得燈火通明,那無數屋簷蔓延開去的燈流,煞是漂亮。
莫家的馬車停下時,莫驚春剛掀開車簾,便看到了站在府門前的人。
他麵露訝異,踩著腳凳下來,“陛下?”
帝王竟然站在府前相迎。
公冶啟:“想早些見到夫子。”
莫驚春今天白日心口那團熾熱的火焰好像再度翻滾起來,燙得他總想伸手去碰,下意識移開了眼。
兩人一同踏進東府。
莫驚春:“陛下特地招臣過來,是為了秦王的事?”公冶啟停下腳步來看他,莫驚春沉默了半晌,將之前的話又說了一遍。
“陛下特地招我過來,是為了白日的事情?”
公冶啟稍顯無奈,“你這說辭,倒是跟之前,有什麼不同?”
莫驚春淡定地說道:“我改了。”
又跟沒改一樣。
“秦王找上門的事情,夫子怎麼看?”
莫驚春斂眉,陛下在埋汰他稱呼的時候,自己的稱呼又何嘗不是亂七八糟呢?
莫驚春:“秦王是什麼態度,我倒是不清楚。但是康王……如此不合規矩的事情,許是康王府上,出了什麼問題?”而這問題,又剛好和小郡主有關。
這才會致使康王想匆匆忙忙將小郡主嫁出去。
一時間,想要找到個符合康王府身份的人,卻不簡單。
一來,小郡主的年紀畢竟大了些,二來,這麼著急,肯定會有人懷疑是不是有什麼緣故,總該有些顧慮。
會看上莫驚春,最先是他那侯爺的封號,其次是莫家的門檻。
這兩者,才會讓康王忽略了莫驚春的年齡和已有過妻的經曆,然正是因為康王連這個都可以忽略,才足以說明,康王府現在麵臨的問題,必定比這個還要嚴重!
正始帝聽完莫驚春的話,露出個淡淡的微笑,隻是這笑容卻充滿了肅殺的涼意,“夫子說得不錯,那小郡主被騙失|身墮胎,如今正急需找人來填窟窿。”
莫驚春微頓,臉上露出淡淡的不喜。
他雖同情小群主的遭遇,可康王這番,是和秦王聯手來算計他?
不,秦王應該不知內情。
至少明麵上,康王肯定不會告訴他,不然那依著秦王的作派,他不會在明知出了這樣的事後,還要來牽橋搭線。
……然,以秦王的敏銳,必定也能發覺這其中的不妥。
明知如此,還要為之,秦王的心思,怕也是另有所圖。
莫驚春:“康王此舉,卻是有些……”
他就不怕和莫家結仇?
正始帝幽冷地說道:“康王是這皇室親王裡頭,唯一一個確切對皇位毫無興趣的王爺。他平生最好|色,在因事被圈禁京城前,他在封地上,有數千名美眷。”
莫驚春:“……”
確實有所耳聞,但所知的數量,卻沒有陛下所說這麼龐大。
正始帝冷冷笑道:“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因為得罪了父皇和太後,所以被禁足京城,如今無詔不得出城,這幾十年倒是沒把他憋成老王八!”
莫驚春微蹙眉頭,突然想到之前在交泰殿時,陛下發瘋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康王,次之才是張家。
以陛下對張家的態度,居然還能讓康王排在前頭,這其中怕是另有隱情。
莫驚春:“陛下,康王既然如此決斷,怕是也不在乎跟莫家鬨矛盾。此事有他私心,不過陛下放心,明日此事就會處理。”
他這話是生怕陛下做出什麼,卻也是在回絕康王的意思。
莫驚春已經許久不曾想過婚姻之事,現在有了桃娘,已經算是足夠。
再有旁事,怕是要鬨出亂子來。
莫驚春的話,並不得正始帝滿意,他背著手踱步,“夫子打算怎麼處理?”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明日父親會親自登門。”
他原本是想親自登門,卻被莫飛河攔住了。
正始帝想起來莫飛河早些年的脾氣,可不好。
彆看現在莫飛河看著敦厚,可當初永寧帝還特特點過莫飛河,說他就是麵上看著老實,其實脾氣暴躁得狠,還特彆喜歡算計,從前要是誰給他盯上,肯定落不到好。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說道:“親自登門回絕……不會到時候,寡人就聽到康王的哭訴,說是你爹,將他給揍了一頓?”
莫驚春嚴肅正經地說道:“父親絕不會如此。”這些年,莫飛河變得越來越沉穩,至少在他們兩個兒子麵前,從來都是如此。
莫驚春陪著正始帝走了一段路,方才看向陛下,忍不住說道:“陛下,您最近晚上……可還好?”
帝王淡淡開口,“倒是沒什麼大礙。”
他看著莫驚春的眼神,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夫子這是在擔心我?”
莫驚春:“是。”他甚少有這麼誠懇之時,就是陛下聽了這話,也是一愣。
莫驚春即便是匆匆來臨,他的衣裳也是一絲不苟,絕不會有半點紊亂。從前,至今,現在,往後,莫驚春就如同不變的河流緩緩流過,世事變遷,唯獨他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
可正始帝看著他,卻是熟知他身上任何一處敏|感。
每一處,都是正始帝親手挖掘,親自品嘗過,每每如此,他都有種饑|渴的暢快|感。
“您今日送來的信箋上,那字跡上,總給人一種淩厲的殺意。
“是因為……康王殿下嗎?”
莫驚春歎了口氣,眉梢透著少許無奈。
正始帝便也說道:“是。”
良久,莫驚春抿唇:“陛下何必擔憂,我是不會答應的。”
不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莫驚春都在正始帝的身邊困了這麼多年,該看的,不該看的,他知道了那麼多。
不論是生是死,陛下都不可能放手。
莫驚春已經做足了準備。
正始帝卻偏要執拗地挖開這層所謂的掩蓋,將最底下那層也挖得乾乾淨淨,“夫子如今,究竟是被寡人逼得不得不習慣,還是真真對寡人有情?”
莫驚春微怔,他沒有移開眼,卻也沒有立刻回答。
窗外冰涼的月光鋪滿了整個庭院,寂寥的寒意吹過,卷走秋日的肅殺。
帝王的話,就跟擦過水麵的落葉,多少蕩起漣漪。
莫驚春沉默了片刻:“陛下,不論是哪一種,隻要陛下不離,臣便不棄。
“如此,也是不能夠嗎?”
痛苦不堪的感覺逐漸消退在夢裡,如今餘下的,確實是正始帝近在眼前的好,可莫驚春不是那種記吃不記打的人。
他可以謹慎地讓渡出一部分的距離,再好好安生地呆在彼此的界限內,即便如此……對正始帝來說,還是不夠嗎?
自然不夠。
莫驚春的動搖,莫驚春的忍讓,莫驚春的退步,那確實是在一步步退。可正始帝最想看到的東西,夫子卻如同守財的吝嗇鬼,怎麼都舍不得交托出來。
正始帝久久地看著莫驚春,“寡人有得是時間。”他移開眼神,俊美臉上毫無半點挫折感。
“數年前,夫子又何嘗想過,會和寡人走到今日這般地步呢?”
既然也是前所未有,那一樁達到了,另一樁,為何不成?
莫驚春驀然說道:“陛下可曾後悔過?”
他這語氣與彆時不同。
帝王的側臉被暗色吞沒,黑沉眼底是翻湧詭譎之色,語氣卻是明亮輕快得很,“不。”
他道:“從不後悔。”
他的語氣陰鷙幽深,不像是在述說情話,更似要將莫驚春拆開來,吞下|腹中才算數。他低低笑了起來,那從一開始就讓莫驚春覺得詭譎冰冷的惡意絲毫不退,反倒是隨著陛下的話語變得更為嗜殺。
“如果從一開始便沒有強求,便連此刻的歡愉都不曾有。”他露出宛如捕食的微笑,偏執地說道,“夫子與我,乃是全然不同。不如此,豈非一世到頭,隻能背道相向?”
公冶啟不許。
夢中無數人命纏繞,殺意衝天,巴不得拖著他一起死。
“寡人偏要勉強。”
他就跟隻貪婪的巨獸一定要抱著柔|軟的獵物一般,險些將莫驚春給悶死。
…
夜黑風高,康王府上,老康王正沉著臉色來回走動。
坐在他下首的,卻是一個嬌滴滴的美婦。她長相柔美漂亮,一顰一簇皆是動人。正是這些年康王府上最是得寵的一個侍妾,雖然是侍妾,但她也是康王府的側妃。
正是這幾年被康王給提起來。
如今側妃坐在康王的麵前垂淚,那可憐的模樣,可當真是讓康王的心都化了。
這位便是小郡主的母親。
其實康王之所以會這麼寵愛小郡主,完全是因為她的母親。
女憑母貴。
她是在康王被囚在京城後,方才入府的,其實也已經有將近二十年了。康王是可是個老淫|蟲,她能一直盛寵到今日,倒是也有幾分能耐。
康王無奈地說道:“莫要再哭了,本王這不是在給嬌娘找法子嗎?”
側妃哭著說,“可是嬌娘才十八歲,那莫驚春都三十出頭,王爺怎麼舍得將她嫁給一個鰥夫呢?”
繼室總是比不得前頭的那個尊貴。
康王一想到這個就來氣,咬牙切齒地說道:“若不是你那遠方親戚,會讓嬌娘闖出這麼大的禍事嗎!”
那鄒玉,正是側妃的遠親。
當初聽側妃說,她遠方侄子要來京城趕考,康王並不將這當做什麼重要的事情,雖苦就答應了。
這鄒玉才能因此借住在王府。
鄒玉能有康王側妃這個助力,本來起|點就比常人高上不少,可偏偏他是個好高騖遠的,在京城這些時日,最終出來的成績,卻連個殿試的資格都沒有。
他分明落拓如此,居然還認定自己懷才不遇,是旁人沒有眼光。
考試落榜後,鄒玉本是打算回家去,卻沒想到表妹小郡主甚是喜歡他,一直纏著他進進出出。
鄒玉心中得意,麵上不說,卻是在和朋友吃酒後,說了一通豪情。就有酒伴攛掇他,回來想著他們的醉後胡言,鄒玉也不由得起了亂七八糟的心思。
……康王側妃雖然聽著有用,可畢竟隻是遠方親戚。
如果他能夠攀上小郡主的話,成為康王府地乘龍快婿,豈不是更加美妙?
小郡主本來就是康王府的掌上明珠,見到的都是場麵上的人,大家地位相當,脾氣也嬌蠻了些,卻是甚少有鄒玉這種小意作派的溫柔體貼,一來二去,便輕易淪陷了。
鄒玉卻是個心狠的。
如果隻是這種曖|昧的關係,說不得康王爺會將自己遠遠遣走,不讓小郡主留下半點念想,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他哄騙著完全不知的小郡主做了那事。直到小郡主屋裡的老嬤嬤發覺郡主的月事不至,請了大夫過來,這才知曉竟出了如此事情!
鄒玉心狠,康王隻會比他更心狠手辣,他在得知消息後就直接派人將鄒玉給殺了,再派人給小郡主灌下落子湯,生生墮下來孩子後才讓大夫去看。
側妃當即哭死過去,醒來後就一直在康王麵前哭著,哭得原本惱怒至極的康王心軟,這才掇拾心情,想給小郡主找個退路。
康王是親王,他的女兒,生下來就是郡主。
其實縱然是小郡主私下養麵|首,其實都算不上事。
到底是皇族。
可這一出,偏偏是在出嫁前……要怎麼胡鬨,那都是出嫁後的事情,出嫁前闖出來這樣的事情,被相看的人家知道,必然是不樂意的。
再則,康王的名聲本來就不好。
可配得上嬌娘的人家,多數家裡沒有合適的子嗣,要麼家裡有厲害的妯娌不好對付,側妃也不舍得將嬌娘送去受苦。而地位稍微低一些,側妃又擔心供養不起這個嬌嬌女兒,當真是慈母心思。
康王卻是沒想那麼多,他隻是在同等位置上扒拉了一圈,最後想起救過他的莫驚春,。
再一想陛下的封侯以及莫家的地位,在他看來就很可以了。
康王冷冷地說道:“你嫌棄人家歲數老,可卻想沒想過人家嫌棄嬌娘還墮過孩子呢!”那是自家女兒不嫌,那莫驚春好歹潔身自好,這些年連一個妾室都沒有呢!
康王是個好|色的,卻也佩服不近女色的人。
在他看來,和莫家結親,也是好事一樁。
側妃哭得死去活來,“嬌娘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誰成想能夠被鄒玉那殺千刀的給騙了呢?王爺,王爺,我知道是我娘家惹下的禍事,可是嬌娘是無辜的呀!”
康王被側妃哭得心煩意亂,背著手站起身,麵無表情地說道:“可選的範圍內,就是莫驚春最合適。嬌娘惹出這樣的事情來,累得本王還特特請了秦王去說和,如今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莫要再說了!”
他雖然給莫驚春說了幾句好話,卻也是想讓側妃不要再煩他的意思。
在康王眼裡,莫府和康王府,到底是莫府高攀了。
康王甩袖離開,側妃的哭聲越來越小,最後變得若有所思。
帕子捂住的漂亮臉上,雖然有著紅腫的眼角和淚痕,卻是沒有了之前的傷心難過,隻餘下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她能夠在康王府站穩腳跟這麼多年,自然清楚康王是什麼脾氣的人。
如今這是她能給小郡主爭取到的最好選擇。
什麼都好,可偏偏是個鰥夫!
側妃在心裡歎了口氣,罷了,還是她從前寵壞了嬌娘,這才讓她不夠敏銳,居然能夠被鄒玉那等人騙了去,當真半點心眼都沒有。
現在還能嫁到莫家那人丁簡單的地方去,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管是康王還是側妃,似乎都從來都沒想過,莫驚春會拒絕這個可能。
而秦王此事還未辦成,心中大抵有氣,才不會巴巴在第一時間就將此事告知。
如今這一人去安慰女兒,一人去尋|歡作樂。
康王因著在側妃那裡受氣,轉頭倒是尋了個漂亮的還未開|苞的女人拖去房間裡,很是顛龍倒鳳地快活了一番。
整個康王府上,隻有漂亮的女人,甚至連普通都稱得上醜陋。
康王發泄完欲|火,又將那女人丟到一邊,自己扯著被褥睡著了。
伺候的下人見怪不怪地,悄聲給女人帶來了衣裳,又將她給帶走。就任由著康王在這府上隨便的一處睡著。
康王府上任何一處地方,這老康王都是玩弄過的。
不過即便如此,康王眼下睡著的這屋外麵也守著七八個人,畢竟人越老,就越怕死。
夜深了,搖曳的風帶動著樹影詭譎扭曲,讓看守的侍衛一驚一乍。隻是風聲沙沙作響,再多了幾次,侍衛便不再受騙,而是警惕地盯著其他地方。
夜晚確實容易困頓,他們雖然謹慎,但也沒到風聲鶴唳的地步。
康王是親王,沒誰敢來他府上戲耍,再加上康王在朝中從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甚少會有人特特做局來殺他。
侍衛認真,隻是習慣。
屋簷上,有數人悄無聲息地爬到上頭,寂靜無聲的半夜裡,他們的步伐巧妙得就跟狸奴似的。有人輕巧地取開瓦片,就著昏暗的月色,勉強能夠看到底下床帳裡有人。
在瓦片取開的數量足夠後,有道身影悄然地落了下去。
他輕巧地就地一滾,消去了落地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