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醒來的時候,王妃和郡主都圍在他的床頭,見他醒來,聲音急切地招來太醫。
清河王已經昏迷了半天。
太醫進來後,為清河王細細診脈,斟酌再三,還是說:“王爺這是怒火攻心,這幾日還是得多養養,方才能下床。”
郡主忍不住哭了出來,“阿耶,這是怎麼了呀?為什麼阿兄出去一回,人卻還沒了呢!”下午接到消息,她們趕去書房的時候,卻隻看到世子的腦袋擱在匣子裡,王妃當即也是兩樣一翻暈了過去,急得郡主一人左右難支,還是幾個謀士回過神來,連忙將太醫請了過來,再讓奴仆分開照顧兩人。
此刻,王妃也就隻比清河王多醒了一會。
清河王靠坐在床頭,臉色鐵青得可怕,宛如惡鬼。他老了,眼眶深深地凹陷進去,臉上的皺痕和花白的頭發,顯得他更加蒼老恐怖。
許久,他幽幽地說道:“公冶啟。”
他隻是念出這三個字,就如同陰森的詛咒,讓喋喋不休的王妃停下話,和郡主一起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猛地甩開被子,踉蹌地下了床,“何華,趙明,劉康!”
這幾個人,都是清河王的謀士,後者是侍衛首領。
他們一直在外麵守著,在聽到清河王叫喚後,立刻就衝進來,老王爺眼神發紅,陰冷地看向劉康,“到底怎麼回事!”
劉康猛地跪了下來,悲愴地說道:“卑職已經親自趕去,發現彆院上下,無一活口。世子的身體更是不知所蹤!”
清河王的手再度哆嗦起來,他猛地踹翻椅子,發出一聲難以遏製的悲痛吼叫,“公!冶!啟!”這一回,他更像是要咬碎年輕帝王的骨頭。
何華眼看清河王如此悲痛,欠身說道:“方才正接到消息,廣平王世子,似乎也沒了。”至少他們的暗樁再聯係不上了。
“是嗎?”清河王扭曲的臉上浮現出慘白的笑,“小皇帝的殺性這麼重,本王倒是懷疑,康王的死,跟他有沒有乾係了。”
趙明蹙眉說道:“康王和皇帝之間並無仇怨。”
何華看著清河王的眼,正幽深地盯著趙明,當即心裡發寒,立刻說道:“你忘了嗎?康王在此前,曾經問過莫府提親,不正是將莫驚春拿來揉搓。如果皇帝對莫驚春如此重視,那或許……”
趙明忍不住反駁,“就算是這樣,可那是康王!這小皇帝再如何發瘋,怎可能為一顆藥去殺了一個親王!”
何華:“那眼下,皇帝不就是……”
他猛地停下,可不能為了救趙明而將自己搭進去。
清河王在兩個謀士來回的說話裡逐漸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方才那一瞬間確實是想殺了反駁自己的趙明,但是眼下趙明說的話有道理。
“何華,趙明說得不錯。”清河王蒼老地說道,“公冶啟千裡迢迢讓人來殺我兒,怕就是猜到了本王的目的。
“他是因為本王觸犯到他的威嚴,應當不是為了莫驚春。”
莫驚春重要嗎?
當然重要,依著太醫院的醫案和公冶啟的反應,足以看得出皇帝如何暴怒。
尤其要在清河王的封地將世子殺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可偏偏公冶啟就是這麼做了,為何?
是為了報複。
可莫驚春再怎麼重要,也不過就這樣。
他是一個引子。
但不可能是理由。
不然依著何華的意思,那小皇帝豈非喜歡上了莫驚春?
可清河王再如何回想卻也想不起當初莫驚春究竟多亮眼,至少說明莫驚春的確不是那種漂亮的男子。
小皇帝什麼沒有,怎麼會看上莫驚春?
這是清河王在推己及人。
趙明欠身,“王爺,小皇帝此舉分明是為了激怒王爺!”
清河王嗬嗬笑起來,聲音裡有著一直難言的詭異,“本王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他的眼球詭譎地看向趙明。
“你說,廣平王要是知道他兒子死無全屍,那該會如何?”
…
九月裡,京兆府逮捕了京西宅院的賊人。
怎料不少賊人在搜捕的過程中奮力反抗,死了不少人。餘下的賊人禁不住拷問,總算吐露出指使他們的人,正是清河王。
清河王和廣平王交好,廣平王世子上京的時候,這些人跟從世子的隊伍入了京城。
廣平王世子在得知他們的意圖後,與他們發生衝突,被殺於宅邸內。
滿朝嘩然。
黃正合最先質疑,“清河王和宗正卿並無聯係,宗正卿對清河王世子更是有恩,他怎麼會刺殺宗正卿呢?”
禮部尚書的話也贏得不少人的讚同。
其中有好些都是之前想要追查真凶的,隻是在提出是清河王的時候確實出乎他們的意料,反倒是站在了另一邊去。
京兆府尹苦悶地說道:“這派來的全部都是死士,臣全部都查過了,除了被宗正卿與莫府家丁斬殺的那些,剩下都是見無力回天,服毒自|殺。”
是死士,便說明派來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如果沒有個準確的目標,他們未必會想到是誰,可京兆府尹查出來的線索居然是清河王,倒是讓有些人不信,卻也有些動搖。可殺人必定要有個理由,尤其是這等悍然不軌的大事,不可能隨便一拍腦袋就做事。
正始帝看了眼劉昊,劉昊步了出來,清了清嗓子,“諸位,奴婢有一話要說。”
他的出麵,止住了下麵沸沸揚揚的爭吵。
劉昊:“召老院首上來。”
老院首,就是老太醫。
他的官職雖然足夠上朝,可他是太醫院的人,壓根就無需出入朝堂,若是眼下要召他來說話,就得特特派人去叫。
可是劉昊這一揚聲,就有內侍將話傳出去,不多時,老太醫就出現在殿上。
顯然是一直在偏殿等候。
老太醫欠身說道:“陛下,太醫院曾經在數月內丟過一份醫案。太醫院內已經自查過,卻是再找不到行蹤。”
站在他旁邊的薛成臉色微變,厲聲說道:“是陛下的醫案?”
老太醫欠身,“確實如此。”
王振明忍不住說道:“太醫院丟了陛下的醫案,跟清河王襲擊莫驚春有什麼聯……”他的話還差一個字,卻猛地僵在原地。
朝臣百官都不是傻子,那一瞬,某種無言的寒意爬上後脖頸。
不少人立刻看向莫驚春。
莫驚春正安然地立在他的行列裡,手裡握著朝板,正眼觀鼻口觀心,仿佛現在朝堂上在說的事情都與他無關。
方才京兆府和太醫院所說的兩件事看著並無聯係,可一旦細思,卻有著最密切的聯係。
……正始帝!
今日上朝後,就一直沉默無言的陛下!
太醫院裡,關於陛下太後的醫案是最需要謹慎放置,絕不能外露,一旦泄露,便是大禍!
偏偏眼下的事情,如果串聯在一處,豈不是在暗示這份醫案,其實是清河王致使偷竊的?可如果清河王看到了醫案,又為何要刺殺莫驚春?
除非……莫驚春的重要,甚至遠超了對於其他的急切。
那莫驚春為何重要?
工部尚書猛地想起那剛剛修好的交泰殿,一下子打了寒顫。
如他這般想到的人不在少數。
更有激進如言官者敢於詢問,“陛下,若是要懷疑清河王和太醫院的事情有關,那需得有足夠的證據!”
沒有證據,那就算是說出花兒來,那也是不信的。
正始帝慢條斯理地說道:“寡人說過此事跟清河王有關係?”
言官語塞。
這要是沒關係,您偏偏在這時候將太醫院院首叫上來作甚?!那誰都會將這兩件事情聯係在一處啊!
不過這樣的話,言官倒是不敢說。
還是劉昊欠了欠身,方才說道:“人證倒是有一個,德百,將人帶上來。”
守在殿外多時的德百立刻去偏殿,將人給提了出來。
這人看著瘦削,年紀有些大了,麵白無須,是個太監,但是不知為何有點麵熟,尤其是朝中一些老臣,微眯著眼看著這內侍,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他。
顧柳芳忽而說道:“這人,是不是從前清河王身邊的貼身內侍?”
顧柳芳的歲數這麼大,其實已經是三朝老臣了。他從幾十年前就開始進出宮闈,擔任過兩朝皇室太傅,清河王和先帝,其實也曾經是顧柳芳的學生。
隻不過他如果不教授皇室子弟時,就不常在朝,而是在他的書院。
這是屬於他的特例。
最近顧柳芳在朝,還是因為竇氏藏書的事情才回來的,最近人經常泡在翰林院。有他在,一些登門拜訪的權貴世家才收斂了氣勢,對張千釗來說無疑是好事。
顧柳芳這麼說,一下子引起了朝臣注意,依著這位大儒的性格,眾人也不認為他會撒謊,許伯衡和幾個老臣盯著看了片刻,緩緩說道:“確實是清河王身旁的內侍。”
劉昊淡淡說道:“黃德,還不快快將你所做的事情說出來。”
劉昊的話分明不重,可朝臣肉眼可見黃德抖了抖,跪在地上說話,“奴婢是永寧元年入的宮,當時王爺要離開京城去往封地,憐憫奴婢家人還在京中,就沒有帶奴婢離開。奴婢後來入了禦膳房,又去了藥房,都是些清閒的活。
“永寧十二年的時候,清河王突然送來消息,讓奴婢時不時送些消息出宮。奴婢的位置無關緊要,能送出去的不多。
“永寧三十二年,先帝的身體逐漸衰弱,奴婢在藥房看得最是清楚,便將這事傳了出去……”
不少朝臣蹙眉,永寧三十二年的時候,當時還是齊王的清河王確實有過異動。
“……交泰殿的事情出來後,藥房連著三月熬夜不休,奴婢覺察出其中有問題,便設法去太醫院偷出來陛下的醫案,發現,發現……”
一個失神,那老太監的話已經說到最後,人匍匐在地上哆嗦著,像是即將要說出的話如此恐怖異常。
“……陛下所中之毒壓根未清,仍然需要莫驚春的血入藥,如果沒有莫驚春的話,那陛下的神智,或許……”
“荒謬!”
莫廣生忍不住踹了他一腳,將老太監踢得哀哀叫喚。他的臉色難看,一身有彆於文官的穿著讓他顯得異常出格。
此舉是殿前失儀,但是眾人看了看莫廣生,倒也能夠理解。
而陛下沒有說什麼,言官自然不會不知趣。
許伯衡的神色不變,隻有在聽到餘毒未清時露出微微的訝異,其餘時候都如同木雕聽到最後。他看著老太監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起身,“陛下,若是這內侍所說無誤,那還請陛下明確告知老臣一事,陛下當真餘毒未清嗎?”
這對朝廷內外,無疑是一件大事。
正始帝年輕。
正是因為他太過年輕,又有雄才霸略,即便性格喜怒無常,翻臉無情,但也確實算得上一個好皇帝。
這幾年各地偶然的災情,都解決得悄無聲息,不管是南征北戰,也確無敗跡,如今朝內風起雲湧,許伯衡更是透過其中看到帝王勃勃野心,如果依著陛下的謀算,一步步下去,或許真的能瓦解世家門閥的根基。
可前提是,正始帝還在。
如今宮內隻有四歲幼子,如果出事,那是絕對不可能撐起這個王朝。
公冶啟揚眉,看著許伯衡的模樣就跟從前在東宮看著許太傅倒是無差,透著一絲狡黠和洋洋得意,“許閣老這話說得,怎麼有種寡人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去的感覺?”
許伯衡失笑,“臣不敢。”
公冶啟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說道:“許閣老要是不敢的話,那就沒有敢的人了。”他的目光落在黃德身上,變得薄涼冰冷。
“他說得不錯。”帝王從容不迫地說道,“百越之毒在寡人體內紮根,要根除確實不易,需要徐徐圖之。”
此話一出,包括莫廣生在內的朝臣臉色微變。
莫驚春感覺到不少紮人的視線,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就連正始帝,也在有意無意間掃過莫驚春,那眼神裡蘊含的意味,莫驚春暫時不打算去理解。
“……陛下,光是靠著這人的一麵之詞,就要斷定清河王圖謀不軌,是不是稍顯倉促了?”薛青微微蹙眉說道。
正始帝:“寡人什時候說過要確定清河王的罪名了?”
帝王無賴般一攤手,笑得異常開懷,“這不過是一次友好的交流,薛青,你就是太緊繃,總是開不得玩笑。”
那黃德被無聲無息帶了下去,誰也沒在意他的死活。
誰也,都在意他的死活。
莫驚春若有所思,陛下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莫家人原本覺得皇帝是絕對不會將此事揭露出去,可陛下偏偏就揭露出來。
莫驚春並不認為此事瞞著有用,如果陛下的症結猶在,那百越毒這個擋箭牌,能用多久,就能用多久。
對於時時和陛下接觸的朝臣來說,雖然擔憂陛下中毒的情況,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畏懼害怕。畢竟他們時時在陛下跟前,陛下若是當真身體衰弱,焦躁暴怒,他們是看得出來的。如今陛下不過是比往常情緒起伏要大了些,偶爾更為冰冷無情之外,倒是沒露出什麼大礙。
可是莫驚春更不覺得,此刻揭露會是好事。
朝內無憂,那,朝外呢?
正始帝特特在此時放出去這樣的消息,未嘗不是要上竿掇梯。
若是真引起兵禍,那該如何?
莫驚春有些看不透帝王此刻的行為。
下了朝會,莫驚春緩步行在宮道上,投來的視線不在少數。莫飛河和莫廣生等幾個武將都被叫到賢英殿去,想必是有要事要說,而莫廣生在離開前,還忍不住看了過來,眼底有些擔憂。
莫驚春卻是好笑。
如同清河王這樣敢於在京城動手的人實在是少,而且防賊也做不到日防夜防,這隻能見招拆招。
莫驚春受的傷除了胳膊和背部的傷口外,基本上都愈合了。
太醫院的藥確實有效,就是換藥的時候賊疼,墨痕時常發出慘叫,抓著衛壹問你們宮中的藥為什麼這麼痛,晃得剛剛換完藥的衛壹也是一臉菜色。
想起之前家中的事情,莫驚春臉上不由得浮現笑意。
隻是還未等莫驚春出了宮道,趕往宗正寺的時候,他突然被兩位女官給攔了下來。為首的女官長相秀麗,笑容甜美,笑著說道:“宗正卿還請留步,太後有請。”
…
太後取著一卷書,正抱著大皇子讀。
時不時,大皇子便會問上一句,這句或詞是什麼意思,太後就慢慢悠悠地跟他說。
秀林進來說道:“太後娘娘,宗正卿來了。”
太後就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胳膊,“去,帶著書去隔間練字,回來給哀家看看練習得如何。”
大皇子就高高興興地帶著人走了。
莫驚春進殿門的時候,正好和大皇子擦肩而過,便駐足安靜行禮。
待大皇子離開後,他方才跨步進殿。
“臣莫驚春,見過太後娘娘。”
莫驚春不卑不亢地行了禮,被太後叫起後,正感覺這位天底下最是尊貴的女人在打量著他。
這不是莫驚春和太後的第一次見麵。
早在他還是太子太傅的時候,或是偶然,或是意外,他們也確實見過幾麵,隻是那時候,太後遠沒有現在這麼認真地觀察過他。
太後在想,這個人究竟有怎樣的魅力,卻是能夠降服得了陛下?
當初先帝靠的是水磨的耐心關切和血脈相連,如今莫驚春又是為何?
在太後看來,莫驚春的長相確實算是不錯,長得是俊秀漂亮,但不是那種一打眼就能注意到的模樣,他更像是需要細細品嘗的酒釀,藏在巷子深處,想要一睹究竟,需得有發掘的耐心,方才能欣賞得了這樣一種美麗。
皇帝有這樣的耐性?
太後心裡難免好奇。
不過她沉默了這麼一時半會,莫驚春依舊安靜立著,心平氣和。這份心性還算不錯,至少不是個愛作妖的。
太後想起莫驚春素日的評價,心裡歎了口氣。
“哀家叫你過來,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最近陛下那頭,瞧著總有些讓人擔憂,他如今歲數大了,與哀家也不愛說這些。宗正卿近來時常陪伴在陛下|身側,可有發覺不妥?”太後不徐不疾地說道,那溫和的口吻出乎意料。
問的話,不算出格。
莫驚春斟酌再三,欠身說道:“太後娘娘,陛下這些時日似乎夜間多夢,偶爾精神不振,瞧著不大爽利。不過處理朝政還是上心,就是稍顯急躁了些。”
太後的臉色微變,搖著頭說道:“讓陛下去好生看看,偏是不肯,也不知是打哪兒來的臭毛病。宗正卿若是閒暇無事,可也得好好勸說陛下,身體要緊。”
“喏。”
太後問起來的都是公冶啟的身體,再有便是隱晦提及了陛下最近的事情,除此之外,不論是朝務,還是莫驚春本身,都沒有得到太後多餘的關注。
莫驚春出來的時候,反倒是鬆了口氣。
太後這樣的程度正正好,不管她究竟是什麼心思,可是明麵上,她隻當做君臣來問。
莫驚春便也隻需要以君上和臣下的態度來答便是。
引路的女官衝著莫驚春笑了笑,本是打算帶著他離開,卻不曾想,從宮道那頭傳來小跑的腳步聲,拐彎一看,正好是倉皇的大皇子。
大皇子跑得不快,但還是氣喘籲籲,身後跟著幾個內侍。
他有點小胖,但胖得可愛。
莫驚春聽到大皇子急匆匆地看了眼他,然後就衝著他身邊的女官說道:“秀林姑姑,陛下來了,你快快去告訴皇祖母。”
他說完這話,跺了跺腳,轉身還要再跑。
秀林忙將他攔了下來,她身後的女官自去殿內不提。
“大皇子,您跑什麼呀?陛下過來,您在偏殿待著就是了。”秀林的口吻很是無奈,抬手給大皇子整理因為跑動而顯得淩亂的衣物。
大皇子急得小臉通紅,囁嚅地說道:“我不敢……好姑姑,你就快讓我走罷!”
大皇子年紀小小,說話卻是利索。
那話說出來,秀林也不好再攔著,便看著大皇子急匆匆地帶著內侍離開。秀林重站起來時,大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宮道的另一處,而正始帝的身影卻在宮道這頭步了出來。
正始帝的身後跟著劉昊並幾個小內侍,在看到莫驚春的時候,便笑著說道:“真是稀客,寡人居然會在太後宮中看到夫子。”
莫驚春欠身,“陛下,太後隻是召臣過來詢問陛下的身體。”
正始帝的腳步輕緩,低沉的嗓音響起,“太後多慮了,寡人的身體可沒哪裡不好。”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陛下這話,應當去對太後娘娘說。”
“寡人這不是來了嗎?”正始帝笑了笑,停下來看了眼莫驚春的胳膊,“倒是夫子,你的身體如何了?”
莫驚春略彎了彎腰,“多謝陛下擔憂,臣的傷口已經大好,基本無礙。”
正始帝的眼色沉了沉,依著莫驚春的習慣,如果真的完全好了,便不會說“基本”,他的眼鋒擦過莫驚春的胳膊,沒再說什麼,擺擺手讓他們離開,抬腳進了殿內。
莫驚春清楚地聽到身邊的女官鬆了口氣。
他不是個好奇的人,隻是看了一眼,便平靜地跟著她走。
女官卻很敏銳,彎了彎眉眼說道:“陛下龍威深重,隻是站在身旁,就有種緊迫感。”
莫驚春:“是這樣的。”
他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廢話。
莫驚春在心裡笑話自己,卻也不會在秀林麵前多說什麼。方才去請人,就是這個秀林打頭,而大皇子對秀林的態度也是敬重和親昵,這說明秀林應當是太後跟前得用的女官。儘管方才太後對待莫驚春的態度很是正常,但莫驚春不想卷進複雜的事情。
……如今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已經夠複雜了。
莫驚春想起今夜的宴請,就忍不住頭疼。
袁鶴鳴請客。
客人隻有莫驚春一人。
…
今日正是十五滿月,來時路上,坊間不少地方都掛著大紅燈籠,更有孩童嬉笑著追鬨,說是要去水底捉月。
莫驚春坐在車內聽到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天上月水底影,要是撈得到的話,真是世間奇事。
莫驚春抵|達的時候,正看到桌上已經擺滿了酒,就連袁鶴鳴的身後,都擺著幾個酒壇子。他已經開始吃上酒了。
莫驚春:“你是在想醉死在這裡?”
袁鶴鳴嗬嗬笑,他來得早,如今桌上菜肴已經擺開,就連酒杯都滿上了。遲來的莫驚春被迫吃了三杯,隻覺得這酒入肚,燒得慌。
他許久沒碰酒了。
好幾個月。
袁鶴鳴:“多吃幾杯,也是無妨。索性明日是你的休沐,我可是特特拖在今日,才來請客。”
也是因為,袁鶴鳴需要足夠的時間去接受。
他既然是公冶啟的人,又負責著如此之多的事務,可偏偏卻是沒看透莫驚春和公冶啟的關係,除了陛下護得緊外,也有燈下黑的緣故。
在他眼中,可從未想過莫驚春會做出些什麼來。
莫驚春:“你這還未說話,就已經吃下一壺酒的姿態,怕是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爛醉如泥。”
袁鶴鳴給自己再灌了一杯酒,突然說道:“你知道柳存劍跟他家裡鬨起來了嗎?”
莫驚春揚眉,“不知。”
最近陛下一直在躲著他,除了前幾日他主動去堵人,不然哪裡能看到柳存劍?
想到這裡,莫驚春突然微微蹙眉。
當日他入宮的時候,德百說的是柳存劍和劉昊跟著陛下出去了,可是為何他到的時候,隻看到了袁鶴鳴和柳存劍,卻是沒有看到劉昊?
莫驚春將這疑惑藏在心底,隻聽袁鶴鳴繼續說道。
“他是家中次子,本來隻有他哥柳長寧能博得一個出身,但當年挑選侍讀的時候,柳存劍被點中了,從此家中也開始在意培養起他。不過柳存劍忠心於陛下遠勝於柳家,彼此的關係也隻是一般。”
倒是兩兄弟關係還行。
莫驚春:“你鋪墊了這般多,卻是為了什麼?”
袁鶴鳴夾了口肉,無奈地說道:“這不是故事必須的開頭嗎?他上半年被陛下派去做事,路上偶遇山賊,和一個女俠並肩作戰殺光了山賊,回來的時候,就跟柳家說要娶她。”
莫驚春微訝,他和柳存劍的來往少,但他確實是陛下的心腹。
除了陛下病情的實情外,柳存劍幾乎能知道陛下的所有隱秘,而且他平日裡也很是寡言內斂,透著一種無言的尖銳。是以,莫驚春卻是沒想到他會有這般熱烈的時候。
如此偶遇如此身份,確實是很難相配。
畢竟柳家的出身,其實是和從前的劉家有點相當,直到這一代柳長寧和柳存劍的父親落敗衰弱,再到這兩人複起,才重新擠回上層。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柳家的身份家世,肯定不允許他們的嫡次子娶一個江湖遊俠。
莫驚春:“柳存劍堅持要娶?”
“柳存劍堅持要娶。”袁鶴鳴頷首,那個女人的身份他已經徹查過,家底還算乾淨,父母是走鏢的,家裡還開著一個鏢局,“現在快鬨翻了。”
莫驚春抿了口酒,淡淡說道:“他若一定要娶,又有何難?”
袁鶴鳴挑眉看向莫驚春,“洗耳恭聽。”
莫驚春:“時常跟在陛下|身邊出入的人,在陛下的心中多少有一份薄麵。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不通,那便讓陛下賜婚。”
帝王賜婚,難道柳家還敢抗拒不成?
柳存劍的父親柳閔正在朝中為官,乃是吏部侍郎。叔伯也多數在朝,到底是比劉家爭氣一些,鬨成這樣,不管是柳家還是外頭,都在看柳家笑話。
可如果陛下賜婚,那就不同。
袁鶴鳴的眼前微亮,“這倒是一個辦法。怎麼之前就想不到呢?”
莫驚春夾了一根青菜,放在茶水裡刷了刷,免去浮油,方才說道:“柳存劍未必想不到,隻是有顧慮。”
若他真的上心,就不可能想不到任何一種可能的辦法。
還未行動,或許……是他有著什麼擔憂罷了。
袁鶴鳴想了想,沉默了半晌說道:“我查過那個女人的身份,她的性格濃烈如火,是江湖女兒會有的模樣。如果嫁入柳家,困於後宅,未必會是好事。”
不管是對那女俠,還是對柳家。
莫驚春看了一眼袁鶴鳴,或許是他曾經的經曆,讓袁鶴鳴對柳存劍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悲涼,即便是他真的將人娶了回去,日後的遭遇未必會美滿。
畢竟柳家乃是權貴,那些來往應酬和後宅之事,從未經曆過的人未必能適應。
莫驚春:“如果那位女俠當真手底下有真章,又能信得過,為何不能為陛下做事?”
袁鶴鳴微訝,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晃,溢出了少許酒水。
莫驚春:“她能和柳存劍一起殺敵,功夫自然是俊。若她不願困於後宅,如柳存劍一樣為陛下做事,也是另一種法子。我朝雖然甚少有女子為官,但並非不能做官。後宮有女官,各地也曾聽聞有女將,辦法總比人多,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如果不是袁鶴鳴,莫驚春不會說這麼多。
並非他不想為柳存劍幫忙,隻是他和柳存劍的關係尚可,還未到這麼掏心掏肺的地步。要開口,不像和袁鶴鳴說話這般自然。
袁鶴鳴拍著大|腿,認真說道:“等來日,我就將你的建議告訴他。”
莫驚春抿了一口酒水,淡淡地說道:“來日的事情,來日再說,你不如先告訴我,你舉例他,本來是想說什麼?”
袁鶴鳴最開始說起柳存劍,肯定不是為了這個。
隻是莫驚春猝不及防突然提起了解決的辦法,這才會越說越遠。
袁鶴鳴尷尬地搔了搔頭,這話確實是實在。
莫驚春歎了口氣,將酒杯放了下來,主動說道:“你想暗示我和陛下的關係?”
不般配。
袁鶴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似乎一時之間想不出要怎麼表達,借此連續吃了幾杯酒,被莫驚春用眼神嚴厲製止了。
袁鶴鳴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你和陛下是怎麼回事?”
他看莫驚春這麼直率,便也沒再拐彎抹角,而是直接說道:“這麼離經叛道的行為,我總以為隻有我才做得出來。”
袁鶴鳴已經在家裡發誓不娶,再逼就要出家。
莫驚春斂眉,吃了幾口酒,淡淡說道:“各種巧合。”
袁鶴鳴撐著下顎,像是不經意地說道:“眼下看著是好,可要是以後……那可怎麼辦?”
莫驚春垂眸,低笑了聲,“你以為我沒想過?”
但未來的事情誰能知道呢?
莫驚春現在能把控也隻有現在。
他吃了口酒,看了眼袁鶴鳴的苦瓜臉,笑著說道:“作甚這個表情?我都沒著急上火,你何必擔憂?”
袁鶴鳴歎息,“如果陛下是先帝那樣的性格就好了。”
莫驚春:“那就不會有開始了。”就算那個人還是公冶啟,卻也不是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