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直接睡到了半下午,饑腸轆轆趕上了午後這頓飯。不過他餓過頭,也沒什麼胃口,唏哩呼嚕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去做準備了。
既然要去踩點,墨痕肯定不能帶著他這張臉去。
他再不濟也是經常跟著莫驚春出入各種地方,要是有那機智的早就記住了墨痕這張臉,怎麼也不可能忘記。
墨痕想了想辦法,用胡子將他下半張臉都給擋住,然後開始給臉上和手上動手腳,等到他弄好後,他已經比現在的歲數還要老上二十歲,再換上一身衣服,誰也認不出來他是墨痕。
等他準備妥當,就悄悄從角門溜了出去。
莫驚春讓墨痕盯著焦氏的動靜,而懷貞坊其實也是個很安靜的地方,不然不會被焦氏選做京城的落腳地方。
除了偶爾有世家來往拜訪外,焦氏在這裡並不待客。
墨痕這一觀察,就直接守了十來日。
焦氏這處宅子一直沒什麼動靜,除了每日采買的人外,就隻有門房偶爾的身影。這十來日的時間,這宅子異常幽靜。
直到某一日,傍晚,突然有快馬從坊間外跑來,最終在焦氏的門口停下,然後滾下來一個狼狽的年輕人。那年輕人的身前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藏著什麼東西。隻見他用力拍了拍門,門房就從裡麵探出來一個腦袋,問道:“是什麼人?”
那年輕人焦急地說道:“本家的來信。”
那門房臉色微變,“本家?”
然後他就將門給拉開,讓人帶著馬進去了。
墨痕不敢離得太近,尤其是這懷貞坊內其實也沒多少做生意,乞丐也沒兩個,他要是靠得太近,或者是偽裝成乞丐什麼的反而太明顯。
但是距離雖然遠了一點,可是墨痕的眼睛尖啊,他看不到年輕人說話的動靜,但是他看得到門房的嘴巴在動彈。
再將這嘴巴的形狀的口音對了一對,墨痕就大致猜出來這對話的意思。
本家的人……本家?
那人身前鼓鼓囊囊的東西,不會是本家帶來的書信吧?
如果這是真的話,那焦氏出了什麼事?
墨痕雖然心裡焦急,但是麵上不顯,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圈,然後再平靜地走到了懷貞坊的集內,通過這稍顯吵雜地方,再從懷貞坊出去。離開懷貞坊後,墨痕繞得七拐八彎,走了好幾個地方,最後才繞到莫府。
他從角門回去,立在門內想了想。
最近他總有種被人盯著的感覺。
可是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小廝,又有誰會特地來盯著他呢?為了確定這個可能,墨痕最近幾天都是亂七八糟故意走,可是都沒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人。
究竟是他想太多了,還是……
墨痕搖了搖頭,最終還是邁步離開。
就在一門之隔外,正有一雙眼睛悄無聲息地縮回去。
…
林氏。
“你說,他最近一直在盯著懷貞坊?”
燈火通明的書房內,林禦史的右手邊坐著林長峰,再下去是一個年輕的青年。然後才是一個站在中間,看起來不甚起眼的瘦小男子。
“是的,他每次離開莫府的時候都會非常謹慎,奴最開始也沒有發現。但是一個人改變得了外觀,卻是改變不了走路的姿勢和模樣。奴連續觀察了十日後,才確定是他。他每日都會來往莫家和懷貞坊,不知是不是在盯著焦氏?”
林長興,也便是林長峰右手邊的年輕青年說道:“不是焦氏,那還能是誰?那懷貞坊又小又偏,除了幾處地方壓根沒什麼趣味。如果不是盯著焦氏的話,他見天往那裡跑作甚?”
在確定了此事後,林禦史擺擺手讓人退了下去。
他的臉色有點難看。
莫驚春盯上焦氏,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好事。
如果他們之前查出來的消息沒錯的話,其實早在正始帝登基的那幾年開始,莫驚春就一直悄無聲息地在查著京城各處世家的事情。
而這麼多事情中,唯獨兩樁事情最讓林禦史耿耿於懷。
一是莫驚春見過許尚德,二是這墨痕去過廣德寺。
林禦史不需要再多的證據,立刻就從中推斷出他那失蹤的女兒最終去了哪裡。
……必然是跟莫驚春有關!
莫驚春身邊時常有兩個小廝,一個是這墨痕,一個是衛壹。墨痕許是他器重的手下,許多事情都是交給他來查,而這墨痕,便也是他們的突破口。
如今眼看著墨痕盯上焦氏……便也意味著莫驚春盯上了焦氏。
林長興見林禦史的臉色難看,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說道:“父親,就算莫驚春盯上了焦氏又如何?焦氏可不像是竇氏,他們家底可乾淨得多。雖然出了廢太子妃的事情,可要弄倒焦氏,卻也不是那麼容易。”
焦氏其實出仕的人並不多,隻享有清譽。
且不少都是在著書育人,在學官教書。
所以相較於林氏來說,焦氏在朝中的根基甚至比不得林氏。可是焦氏的威望極重,像是從前廢太子妃的事情,若非正始帝有鐵一般的證據,不然要廢棄焦氏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再則,當初永寧帝之所以會挑選焦氏嫁給東宮,肯定也不是為了攪亂東宮的局麵。
而是這焦氏,也的確是這世家裡的一股清流。
不然何以這麼多個世家,獨獨焦氏為首?
當初廢太子妃的事情,焦氏宗子曾是親自來朝中謝罪。
莫驚春還曾經見過一回。
林禦史瞥了眼林長峰,冷冷地說道:“你弟弟在說蠢話的時候,你怎麼不記得教導他幾句?”
林禦史是個嚴父,他這話一出,不管是林長峰還是林長興,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
林長峰乾巴巴地說道:“莫驚春盯上焦氏,未必是為了焦氏,而是為了大皇子?畢竟就連扶風竇氏在朝中鬨出來這樣的風波,焦氏也隻是派了兩個族叔過來,感覺是半點都不想摻和這件事。
“焦氏本來就不足為懼,除了那所謂的聲名外,他也沒什麼大不了地,倒是大皇子……”
林長峰微蹙眉頭,“如今大皇子安穩在宮內生活,有太後的庇護,也不可能會出事。這就是焦氏一直沒有過問大皇子情況的緣由。”
因為焦氏清楚,不問,反而是對大皇子更好的選擇。
一旦焦氏表現得對大皇子親近,那屆時想要謀求這份親近的人,可就不隻是焦氏自家人,更有著那無數聞訊而來的惡魚。
不管是皇室還是焦氏,他們都異常清楚,如今所謂的平和,隻不過是雙方各退一步的岌岌可危。
如果大皇子表露出親近世家的一麵,那依著眼下正始帝的脾氣,肯定會毫無理由地厭棄大皇子,這對皇子的未來極其不利。
更彆說,眼下大皇子的處境,其實全有賴他後娘娘,如果不是有著太後在,大皇子隻會比現在更糟糕。
畢竟皇帝對子嗣可全無厚愛之心,反而像是冰冷獸類對待同族般的凶殘、
想明白這點後,林長峰才會莫驚春關注焦氏的事情更感擔憂。
他可不像是衝動的林長興。
之前莫驚春的事情是他親自查出來的,自然清楚這個人跟陛下的關係多麼緊密,在不少事情中都若有若無有著他的身影,隻是不知為何,他從來都不出頭,也基本上沒聽過他在朝上發表見解,以至於所有人都忽視了莫驚春的存在,仿佛以為他的尊位,也是被他們的父兄連帶賞賜起來的。
如果這其中有莫驚春的手筆,那勢必要比以往更上心。
可林禦史想的卻不隻是這件事。
他更想知道,當初莫驚春究竟有沒有從許尚德手裡拿到什麼證據?!
唯獨那才是會真正損害到林家的聲譽。
林禦史陰沉沉地看著林長興,“你不是一直說,為父不肯讓你做事嗎?如今我便將一樁事情交給你,你可要好好做。”
林長興衝動是衝動了點,可畢竟是他兒子,有些事情,交給他,倒是比常人更好些。
林禦史垂下眼眸,若是要舍棄,也更乾脆利落些。
林長興有時候卻是太過木訥。
倒是林長峰,還有幾分急智,可以多加栽培。
林長興原本臭得要死的臉色立刻恢複,變得認真起來,“是!”
他絲毫不知道林禦史在想些什麼。
而他們所商議針對的莫家裡,眼下正有著一片鬼哭狼嚎。
正是莫沅澤。
他的叫聲,可謂是撕心裂肺,實在可憐。
莫廣生離開後,莫沅澤的生活並沒有比之前好多少,他還是得空就會被莫飛河帶去京郊大營,原本那也是如常照舊罷了。隻是今日,他自不量力去挑戰軍中一個大力士,結果胳膊脫臼了,回來的時候沒哭沒叫,還被莫飛河稱讚。
但莫飛河在軍中給他接上的動作隻算粗糙,還得是醫者來看。
秦大夫給他拿捏的時候,痛感已經出現了。
莫廣生雖然鬼哭狼嚎,但眼淚卻是半點都沒掉下來,隻是疼得身體一抽一抽,但好歹是忍住了。
徐素梅在邊上看著好氣又好笑,無奈地說道:“你就算是見獵心喜,也不想想看你是什麼年紀,人家是什麼年紀,居然自不量力去挑戰彆人,下一次就不止是脫臼,而是胳膊斷了!”
莫沅澤勉強笑起來,哄著徐素梅說道:“娘,你彆擔心,我隻是不舒服。明天就好了。”
他彆的什麼也沒說,卻是讓徐素梅的眼圈微紅。
要說莫沅澤這心性也是堅定,自己選的路,他就沒後悔過。
莫飛河捏了捏他的胳膊,笑著說道:“不必擔心,隻是有些挫傷,不是很嚴重。下一回,可得看準了,不要從他後麵襲擊,他習慣了被人這麼襲擊,你要是隻會這些,就隻能被他摔下來。”
莫沅澤聽得認真。
徐素梅退了出去,看到門外抱著桃娘的莫驚春,笑著說道:“讓子卿看笑話了。”
莫驚春:“大嫂不將他抽得上房揭瓦便是好,哪裡算是笑話?”他聽著裡麵莫沅澤和莫飛河的對話,感慨地說道,“當年大哥總是惹得阿娘生氣,她可是抽著藤條揍他的。”
徐素梅忍不住笑出來,想起如今高大威武的莫廣生,再想想他從前的糗事,心裡的擔憂便也去了。
等莫沅澤的傷勢弄好後,他被徐素梅接回去院子。
莫驚春抱著桃娘進來,莫飛河正站在水盆邊洗手。
桃娘:“祖父身上有藥味。”
莫驚春笑著說道:“那桃娘要怎麼做?”
桃娘從莫驚春身上下去,拿著手帕小跑過去,墊著腳尖遞給莫飛河。
莫飛河便笑了。
他對倆兒子嚴厲,卻對這唯二的兩個後輩姑娘溫和許多。
安娘現在才不到一歲,正是在認人的時候,倒是桃娘不知不覺和祖父的關係好了起來。莫飛河將桃娘抱起來,看著莫驚春說道:“秦王最近還有來找你嗎?”
莫驚春搖頭:“試探一次便足以,若是再來一次,豈不是過火?”
莫飛河斂住笑意,那身上的氣勢威壓,一瞬間讓桃娘都有些害怕。他幽幽地說道:“能讓他這般,看來以往他和清河王私底下的聯係,卻也是不少。”
莫驚春:“雖然清河王從前就隻有兩個孩子,但他不少妾室都有來路,再加上秦王是個會做人的,落下誰,都不可能落下當時還如日中天的齊王。”
這些宗室來往的錯綜複雜,倒是沒誰比莫驚春還要清晰的了。
莫飛河斂眉:“如果是這般,秦王的試探隻一次便足夠。但是眼下前線之美那裡,才是奇怪。”
莫驚春也是頷首:“眼下已經打到了西邊,如果還沒結束的話,那隻能說是兄長故意拖延。
“當地的世家雖然比百姓要好些,可是戰火無眼,他們已經做好了棄城離開的準備。”
他這話卻是沒錯。
當地世家盤踞多年,那根深蒂固的地盤和血緣相連,都讓這些地方成為了國中之國,和不少親王的封地也有得一拚。
這時候不得不離開,對他們而言,就無異於棄城。
莫驚春的麵色微白,不知是想到了哪裡。
莫飛河卻仿佛隻是這麼一說,轉瞬已經在逗弄桃娘。桃娘其實覺得自己已經是大孩子,不能隨便被抱抱,但是偶爾喜歡的時候,她也喜歡賴在父輩身上不下來。許是這樣會給她一種安全感,不會再隨便被拋棄。
桃娘坐在莫飛河的膝蓋上擺弄魯班鎖,輕易就將那東西給還原。
兩個男人默默地看了一會,莫飛河突然歎息著說道:“我才知道當初為何你娘總想著要生一個女兒,多了一個小姑娘家家,那種感覺當真完全不同。”
就這麼看著桃娘擺弄手裡的魯班鎖,他們也看得不亦樂乎,就像是心裡軟了一塊似的。
莫驚春笑著說道:“這回家裡可是有兩個。”
莫飛河的胳膊還放在桃娘身後,以備不時之需。
“真想不出將來桃娘的夫婿會是什麼模樣?”莫飛河喃喃地說道,“至少得過了我這關吧?”
莫驚春:“……父親,能在您手底下走過去的人,可幾個。”
以後莫飛河的身體會逐漸衰老,可是能敢於站在莫飛河眼前挑戰他的也沒幾個。
莫飛河不情不願地說道:“要是能在你手底下走過,也勉強可以罷。”
莫驚春:“……”
他的武藝雖然比不得父兄,但是這些年勤學撿起來,也是不差的!
而且他才是爹呀。
莫驚春心平氣和地說道:“是呀。”
也不期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提及大皇子的正始帝,忽然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罷了,這都是好些年後的事情。
外麵的風雪又大了一些,就在進入十一月時,突如其來的降雪將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了銀白色下。從屋簷到牆角,從坊間到街道,樹梢的銀裝素裹是唯一的色彩,寂靜肅穆的白色直到天明時,才會在晨光中悄然融化。
那也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
莫驚春穿得厚厚實實出門,在臨出門前,他囑咐墨痕要多穿兩件,原本打算穿著普通冬裝的墨痕這才回去,將之前莫驚春給整個院子人做的厚實冬裝取了出來,整個人包裹得圓潤潤的。
衛壹坐在外麵駕著馬車,手指都在發僵。
墨痕雙手插在腋下,牙齒打顫地說道:“再這麼冷下去,今年這個冬天可不好過。”
冬天裡總是要死人的。
越是冷的冬天,死掉的人越多。
尋常老人或許就挨不過某個夜晚的降溫。
京兆府的人已經一天兩遍,巡邏著京城四處,生怕有老舊房屋因為這冬日厚雪坍塌。
莫驚春的手裡抱著一個暖爐,低頭看著手裡的卷宗,搖搖晃晃的馬車並未影響莫驚春的入神,隻是在車上看得認真,下來的時候險些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墨痕機敏地扶住他,笑著說道:“郎君可要記得看路。”
莫驚春的手指搓了搓,因為太冷,聲音也透著幾分寒意,“衛壹,今天你先回去,等晚點再來。”他們這些跟車的待著的地方都是寒風肆意,頂多就是個不暖的火盆,半點用處都沒有,還不如先家去,還能在屋內暖和。
墨痕和衛壹就一起搓手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換成是墨痕來駕馬車。
莫驚春進了屋,眼皮不知為何直跳,他摁了摁,沒留神,繼續往裡麵走。他一邊走,一邊還想著,要是這年尾還是這樣冷,這雪明年要化開,可是麻煩了些。
這就是朝廷內閣要擔憂的事情了,如今莫驚春的事情並不多,畢竟沒誰一定要趕在年尾結婚,又不是誰都是墨痕那樣的二愣子。
墨痕家裡的婚事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就連莫驚春給的那處小宅子也已經重新粉刷過,就等著日子到了,再重新布置一下。
莫驚春對此心裡是高興的。
左少卿眼瞅著莫驚春進來,也是笑著說話,“宗正卿,這裡可是有件好事,要說給你聽。”
莫驚春微訝,含笑說道:“什麼好事?最近宗正寺上下可是都等著鬆活呢。”
左少卿笑著搖頭,“豈敢豈敢,若是我這張嘴巴一說,上下又都忙起來,那可是我的罪過!”
不過他還是說了幾句。
原來是因為吏部的評等。
朝廷內外的官員,每年到了時候都是要評等的,依著為官時的表現,吏部根據不同的情況而為官員評價,比如當初許尚德就是因為評等極高,這才會被王振明給選中。
當然這都是麵上的緣由,私底下究竟是不是,誰也不知道。
但顯然今年宗正寺拿到的評價都還不錯,不然左少卿不會是這樣的神色。
莫驚春倒是不太關心自己是什麼評價,畢竟對他來說,這個職位坐久了,確實也沒什麼不好的。久而久之,他卻是有了一種跟之前袁鶴鳴那樣的錯覺,總覺得這樣子也算是不錯。
左少卿笑著說了一會後,兩人這才分開。
莫驚春坐下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有一份看起來特殊的東西。他微微訝異,伸手取過來看,卻發現那是柳存劍的書信。
柳存劍要結婚了。
是正始帝親自賜婚,婚期就定在明年。
柳家知道這個消息後高不高興,莫驚春不知道,但是柳存劍必定是高興的。
不然莫驚春不會在這裡看到柳存劍寫的親筆書信。
這東西都送到宗正寺案頭,這宗正寺究竟是得多成篩子呀?
莫驚春一邊看一邊笑,卻也是高興。
畢竟從有情|人能終成眷屬,總好過兩人相愛不得。
而從柳存劍落筆的內容來看,隱約猜得出來,那位江湖女郎最後的選擇怕是要與柳存劍一道,這對那女俠來說是好事,可是對柳家來說就未必是了。
柳家怕是氣得要將那女人撕了。
莫驚春笑著搖頭,將這東西收起來。
直到下午,快要下值的時候,莫驚春才猛地回神,看著最後的文書頭疼。
罷了,此事還是交給明日的自己。
莫驚春愉悅地決定了這件事後,決定今日下值要再去西街走一趟。
桃娘一直在頑的魯班鎖又基本被破解了。
這東西頑久了後一通百通,他打算再買個難一些的,免得桃娘總是隨隨便便留解開,便乏味無趣。
隻是出了門,平時應該等在門邊的墨痕或是衛壹卻無一在。
莫驚春微蹙眉頭,頓然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不管是墨痕還是衛壹,他們兩人都是極其準時的人,如果莫驚春是一刻要離開,他們就絕對不會拖延哪怕一息的時間。
他心裡剛有這樣的念頭,就看到莫府的馬車出現在儘頭。
駕車的人不是墨痕,也不是衛壹。
是莫家的車夫。
車夫在宗正寺前停下馬車,焦急地說道:“郎君,墨痕受了重傷,衛壹不敢隨便挪動他,如今正守著,我等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遲了些……”
莫驚春並沒有聽車夫那些告罪的話,他隻是微微一愣,便上了馬車,“去墨痕那裡。”
他的語氣平靜,可臉色算不得好看。
墨痕確實隻是一個下人,但是他在莫驚春身邊這數年,可謂是出生入死,為莫驚春辦下不少事情。
他突然出事,絕不是意外。
莫驚春趕到的時候,人就在秦大夫家中。
秦大夫似乎已經習慣了莫家的人三不五時來這麼一回,他的身上衣袖染血,看起來有些疲倦,“隻要兩日內能醒過來,就沒有大礙。”
莫驚春剛進屋就聽到這話,眼底閃過一絲陰鬱。
衛壹一抬頭就看著莫驚春站在門邊,這才從秦大夫的身前轉過身來,“郎君,您來了。”越過他們兩人身後,能看到赤|裸著上身的墨痕臉色蒼白地躺在小床上,他身上的衣服多半染血,胸|前身後都纏繞著白條,但隱隱還是能夠看到鮮紅滲出來。
衛壹跟在莫驚春的身邊說道:“白日我們回到家中,午後墨痕便有事出去,他說下午要跟著我一起去接郎君,所以小的一直在等。可是等到申時三刻,他還是沒有回來。”
如果想要及時去接人,他們必須在申時三刻出發。
可是墨痕居然還沒有回來,衛壹登時覺得不對,便特特出去找人。
結果在半道上發現墨痕,卻已經是重傷,若不是衛壹及時出來找,不然墨痕可絕對活不下來。
因著墨痕的傷勢太過嚴重,衛壹甚至都來不及檢查有沒有追兵,就帶著墨痕來秦大夫這裡了。
秦大夫幽幽地說道:“墨痕屬實是命大,他身上除了前後兩刀外,還有嚴刑拷打的痕跡。但是因為他今日的冬衣穿得太厚,所以兩刀雖然挨得結實,卻沒有傷到五臟六腑。不然現在就已經回天乏術。”
豈能再有等待煎熬的可能?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閉了閉眼,等重新睜開的時候,眼底一片清明。
衛壹湊過來,低聲說道:“墨痕暈厥前,嘴裡一直在說賬本。”
賬本?
什麼賬本?
墨痕在莫驚春的手下,卻基本不負責這些商事。
……等下,賬本!
莫驚春驀然想起來,到底是哪一個賬本。
如果說是賬本,這幾年來,墨痕唯一接觸到的,卻隻有許夫人的賬本。
隻是那賬本在最後關頭,莫驚春並沒有親自去拿或者讓墨痕去拿,而是讓衛壹取出來後直接交給了正始帝。
當時莫驚春的心態很是平常,人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他當時什麼都不想知道,便一切都由衛壹來做最後的轉交。
如果還是許夫人這賬本的話……
莫驚春的臉色逐漸冰冷淡漠,那就唯獨林氏。
可林氏,又為何會動對墨痕動手?
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小廝,落在旁人的眼中,他甚至比不得一隻螞蟻,怎麼會有世家特地來對付他?嚴刑拷打這樣的方式太過簡單粗暴,如果不是“賬本”這個名詞指代性太高,莫驚春還不會立刻想起此事。
林氏,林家。
莫驚春的眼神變得極其幽深。
…
林家。
林禦史一拐杖砸在林長興的背上,將他硬生生砸得跪倒下去,他的臉色難看至極,藏著怒氣,“我讓你去處理此事,你便是給我這麼處理的?!”
簡單粗暴,更是打草驚蛇!
林長興焦急地說道:“父親,我確實叫人拿住他了,可沒想到他的武藝是這麼好,居然藏拙……”
林長峰一巴掌甩在林長興的臉上,將他打得摔倒在地,而後連忙站在林禦史的麵前說道:“父親,二弟隻是一時糊塗,那墨痕雖然跑了,可是前後兩刀,他也肯定活不下來。”
“活不下來?”林禦史冷哼了一聲,“他要是死在街上,你覺得京兆府不會覺得奇怪嗎?”
他的拐杖重重地抵在地上,透著幾絲陰冷。
“此事是你親自動手的?”
林長峰連忙給林長興打眼神,可是林長興因為剛才長兄抽自己那巴掌,現在壓根恨不得不肯再去看他,壓根沒看到林長峰的動作,死咬著牙說道:“是孩兒親自審問的。”
“好!”
林禦史陰狠地說道:“真是我的好兒子。”
他怎麼就生出來這麼蠢笨呆愣的東西?
林長峰閉了閉眼,知道林長興就算挨過了這一回,在父親麵前也再落不到好。等林長興被拖了下去,林長峰才斟酌著說道:“父親,就算那墨痕沒死,隻不過是個小廝,您何必如此擔憂?”
“隻不過一個小廝?”
林禦史拄著拐杖站著,冷漠地說道:“你知道莫飛河最開始起家的時候,做了什麼了嗎?”
莫飛河的歲數大,對於林長峰這些人來說,他們出生時莫家就起來了,隻知道他是朝中的大將軍,後來又有了莫廣生,倒是不太清楚他是怎麼起來的。隻是知道莫飛河和永寧帝君臣相宜,這才會有今日之福。
“當年莫飛河不過是個副將,在外和異族作戰的時候,他有個手下被異族掠去,慘遭蹂|躪而死,就當著他們的麵。結果莫飛河帶著五百多人,死死咬著那支騎兵,跟著三千多裡,最後將他們全殲在草原深處。”林禦史麵無表情地說道,“至於當初曾經用生命教導了莫廣生的那個副將,時至今日,他們家中的父母都是莫家在贍養……他們莫家人,隻要對他們好的,向來是百倍千倍地還。
“這個墨痕,曾救過莫驚春,你覺得莫驚春……會是例外嗎?”
林禦史要的是快準狠,可林長興卻給他折騰出這樁禍害。
偏偏親自出麵的還是林長興!
林長峰欠身說道:“父親,二弟或許也是心急,雖然出了些差錯,可要是墨痕死了……”
“不必。”
林禦史冷冷地說道:“多做多錯,你去將今日跟著林長興出去的人都叫進來,我要一一地問。”
他要的,隻是一個答案。
半晌,林禦史陰冷地看著最後一個離開的小廝,麵無表情地跟林長峰說道:“全都殺了。”
林長峰臉色劇變,因為這話,便印證了一件事。
……那賬本,確實在莫驚春手中。
翌日,正是大朝會。
大雪紛飛,即便宮人們天不亮就起來清掃,可是白雪皚皚,就連日頭都不分明,儘數遮擋在寒冷雲層裡,就連一絲天光也不曾透出來。
朝臣們都是冒著大雪前行,等到了殿前,肩頭都滿是落雪。
許是因為這般,莫驚春的神色也比常時要冷得多。
他的神色漠然,凍得透白的臉上甚至有一絲病態的紅,手指靈巧地解開大氅,隨後才步入殿內。在殿內等候的人已是不少,倒是有幾人看向莫驚春,便又移開眼。唯獨張千釗在看到莫驚春時,不自覺有種被燙了一下的錯覺。
子卿平時,有這麼淩厲的氣息嗎?
來不及多想,正始帝已經到了。
帝王今日卻是比往常要早了些,坐下的時候,還有一二人未到。等他們急匆匆地走到殿外,正看到陛下坐在殿堂上,嚇得險些一個哆嗦。
劉昊唱了一聲開朝。
平時這個時候都會冷上一冷,畢竟不是誰都想在最開始便說話。可劉昊沒想到,他卻是看到了一個萬萬想不到的人步出了行列,捏著朝板欠身行禮的紫袍官員。
——是莫驚春。
幾列朝臣似也微微騷動,對莫驚春要說的事有些好奇。
莫驚春淡淡說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正始帝的臉色有些古怪,說是有趣,卻透著少許幽暗的色彩。他的手指敲了敲扶手,平靜地說道:“說。”
莫驚春:“臣想請陛下徹查當初許尚德販賣私鹽貪汙一案,內裡是否有隱情。”
莫驚春此話一出,登時無數雙眼睛如同釘子一般紮在他的背上,那些目光或是驚疑,或是惡意,或是擔憂,或是好奇,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正始帝低沉地說道:“夫子,當初許尚德在牢獄內已死,有些證據並不完全,依著夫子這意思,這是手裡有證據了?”
莫驚春神色極冷,“正是。臣誤打誤撞救下了許夫人,從她的手中得到了許尚德關於此事的一應線索。”
此話一出,滿殿嘩然。
當初多少人希望許尚德最後能死在牢獄內?
他死後,陛下也正如一些人想象那般,將所有事情都封存起來,像是不打算再徹查下去。這讓不少心裡有鬼的人鬆了口氣,自此夾著尾巴開始做人。
可是如今莫驚春一句話,卻仿佛要將所有隱藏在底下的醃臢再次掀開。
正始帝微蹙眉頭,看著莫驚春,“夫子的新證據在哪?”
莫驚春緩緩抬頭,兩人對視了一眼,透著隻有他們彼此才知道的訊息,旋即莫驚春從懷裡取出來兩份厚厚的東西。
劉昊看了眼正始帝,忙下了台階將東西接了過來。
再轉交給陛下。
正始帝將最上麵的東西掀開來,原本還算平靜的臉色突然變得陰鬱下來。
正始帝的氣勢太足,也從不掩飾。
一般來說,他若是生氣,便是誰站在他麵前,都能覺察得到。
正始帝的神色變化雖然不大,可是眼底卻是暗沉,手指一頁頁翻開,仿佛要將那裡麵的東西全部都刻進去。
莫驚春呈上去的東西,絕不是那所謂的賬本。
此事不管是莫驚春,正始帝,還是劉昊都心知肚明。
當初莫驚春壓根沒有插手此事,就直接讓衛壹將東西交給宮內,還是劉昊親自送進去的。所以劉昊才好奇,莫驚春交上來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會讓正始帝的臉色難看至此。
正始帝還未看完,顯然已是怒極。
他將東西蓋上,驀地看向莫驚春,良久,才緩緩地看向林禦史,那視線冷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人殺了。
帝王幽冷地說道:“薛青,下了朝來禦書房一趟。”
正始帝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
莫驚春欠了欠身,然後退回行列。
等下了朝後,莫驚春還未離開,劉昊就已經急匆匆地趕到他身邊,不知說了什麼,就也將他叫走了。原本有好幾個想要跟他說話的官員慢了一步,不得不看著莫驚春跟著劉昊離開。
許伯衡的眼神微眯,不知想起了什麼,踱步往外走。
黃正合走在他的身旁,低聲說道:“莫驚春是瘋了?”當初的事情跟他沒有乾係,但是暗潮湧動,就算是他們這些置身事外的高官卻也是心悸。
如今莫驚春貿貿然在朝堂上將這件事捅破,儘管他身後就是莫家,卻也不是小事!
許伯衡笑著說道:“誰知道呢?或許是有人觸犯了他的逆鱗罷。”
許伯衡的話不輕不重,距離近的人都聽得見。
林禦史的背後一僵,匆匆離開。
這朝中隻是細微的舉動,都容易掀起驚濤駭浪,更勿論朝堂上陛下的一眼。
已經有不少人留意到林禦史的異樣。
許伯衡才再說道:“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子卿其實,也不是那麼好性。”
長樂宮內,正始帝看著莫驚春,也正如同一頭惡獸看著兔子一般狡詐陰狠,他背在身後的手不緊不慢地敲著脈搏,似乎是在數著自己的心跳。
“夫子,為了區區一個墨痕,你當真要涉及險境嗎?”
莫驚春交上來的東西,雖然跟林氏沒有關係,卻是另外一個重要之物,一旦揭開,不亞於此刻林氏之事。
而莫驚春親手將這東西交上來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沒辦法從許尚德的事情下手,莫驚春便會主動挑開這件事。
反正同樣會牽連林氏。
左右都是不得好死。
不管是哪一樁,對於引爆的莫驚春來說,都是危險。
而這最根本的緣由,隻在於一個墨痕。
這值得嗎?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墨痕雖是下人,卻救過臣一命。如今更是為臣的好奇險些赴死,不為他做點什麼,臣不甘。”
正始帝的臉色變得尤其古怪,聲音透著壓抑和克製,“偏要如此?”
莫驚春微微蹙眉,像是覺察出陛下情緒的不妥,遲疑地說道:“陛下……”他沒有立刻應下,卻也不肯否決。
正始帝何止是生氣?
莫家人也便算了,就連一個墨痕,在莫驚春的心裡也能占據一席之地?
帝王心裡的暴虐瘋狂恨不得剛才就將林禦史當場殺了。
正始帝心裡的劇烈活動並未表露在臉上,可是莫驚春像是覺察到了般,主動朝他步了過來,神色擔憂地說道:“陛下?”
正始帝猛地看向莫驚春,眼底的暗色與瘋狂扭曲一處,是將要癲狂的前兆。
莫驚春雖是驚疑,卻是主動抱住公冶啟。
手在攏住帝王肩頭時下意識一顫,但緊接著,又抱得更緊。
公冶啟身上淡淡苦澀的氣息侵蝕著莫驚春,讓他仿佛一瞬間都被帝王籠罩在內。
正始帝沉默許久,方才慢慢說道:“夫子對旁人的關切,我不喜歡。”
莫驚春微愣,卻是沒想到陛下發怒,居然是為此。
他也隨之沉默,良久,才慢慢說道:“陛下,這並不相同。”
他側過頭去,略顯羞赧地親了親公冶啟的耳骨。
於是他自己的耳朵也變得通紅。
這便是不同。
正始帝沉重的力道壓在莫驚春身上,陰鷙詭譎的視線卻是落在殿外,直勾勾地看著劉昊。劉昊被那氣勢壓得彎下了腰,隨時恭候陛下的命令。
莫驚春不知背後的糾結,正輕輕拍打著陛下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
許久,正始帝的眼神才從劉昊身上移開,收攏了一切的惡意。
如同惡獸趴俯下來,倦怠地倚靠在莫驚春的肩頭上,如同懶散華貴的大貓,卻是棲息了無儘惡意與瘋狂。
罷了。
劉昊好似聽到陛下這麼說,總算安了心。
他整個人險些軟了下去。
陛下的偏執瘋狂已經至此,便是一絲一毫的偏寵都不許。
劉昊真不知道,要是陛下真命令他去殺了墨痕,事後太傅知道,會是如何天崩地裂。
好險。
劉昊咽了咽口水,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