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一直沒醒。
宮內派了太醫,再換過藥,但說的也是儘人事知天命。
莫驚春的心情不是很好,等回了家,再看著院子裡空蕩蕩的模樣,神色更不好看了。墨痕話多,有時候在屋內都能聽到他咋咋呼呼的聲音,如今少了一個人,就連秀華他們幾個都提不起勁。
衛壹端著茶水過來,輕聲說道:“墨痕有您這麼關切他,是他的福分,您可莫要為他急壞了自己的身體。”
莫驚春斂眉,輕歎了口氣,“他是為我才如此,怎可能不著急?”彆說什麼奴仆不奴仆的,這麼幾年下來,感情也都處出來了。
衛壹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您確定是林家動的手嗎?”
畢竟那一夜莫驚春回來,什麼都沒說,隻是將自己關在書房一宿,等到來日大朝,就已經掀起此事。
衛壹是其中接手過的人,甚是清楚這內裡的分量,那問題可不單單在林氏,或許會牽連到更多人。
即便陛下有心要找人來戳破此事,然動手的人必定是如同薛青柳存劍這樣的人物,要麼就是一枚可以隨意拋棄的棋子……絕不會是莫驚春。
若是棋子便可以隨意把弄,如果是薛青柳存劍之流,他們就勢必隻能做獨臣,若是不能一心隻忠誠於陛下的話,他們可未必能夠活下來。
可莫驚春不同。
正始帝是決計不許任何人將莫驚春置之險境。
就算是夫子自己,也是不能。
所以衛壹儘管沒有直麵正始帝,卻隱隱知道陛下此刻必定不會好過。
怕是得一再強忍,才沒有發作。
莫驚春淡淡地說道:“八成是林家,但也有可能是旁的知了此事的動手。但既然最大可能是林氏,我又為何要去尋其他?”
語氣透出幾分冷峻肅穆。
衛壹微蹙眉頭,“林禦史不是這麼蠢笨的人。”如果是他動手,怎可能給墨痕跑出來的機會?
莫驚春斂眉,吃著熱茶說道:“不會是林禦史親自動手,盯著他的人太多,他稍稍一動就會被人覺察。
“我猜,他是讓自己親子動手。林氏出仕的族人雖然不少,但是林禦史的幾個孩子卻是沒有參與其中。
“他們的時間更充分,也更容易舍棄。”
“舍棄?”衛壹驚訝地說道。
莫驚春神色漠然:“林氏內,可比外頭狠多了。”
許夫人在離開前說的事情不多,卻也足夠莫驚春猜到林氏這個世家內在的獨特。
相較於其他世家的血脈相連,林氏雖也是如此,卻透著一股瘋狂的扭曲。任何危及世家的人都可以舍棄,哪怕是親生血肉也是如此,林禦史既然可以這麼對待自己親手嫁出去的女兒,自然也可以這麼對待自己的兒子。
男,女,在此刻並沒有那麼不同。
衛壹沉默了半晌,看著莫驚春的臉色擔憂地說道:“可是您既然站出來,此事若真的挑破……”
莫驚春輕笑了聲,自言自語地說道:“那就要看陛下是如何選擇了。”
是選擇從許尚德的事情下手,還是從莫驚春交上去的,林氏與清河王的勾結開始。
查到這個,還多虧了秦王和恒氏。
如果不是秦王特特來試探一回,莫驚春也不會再去查清河王的事情,若不是恒氏對清河王和林氏的記恨,這查探也不會這麼一帆風順。
莫驚春猜,其實恒氏是覺察出來有人在查的,可是這查到的東西與清河王林氏有關,他們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莫驚春淡淡地說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句話,倒是適用於現在。”
如果不是有恒氏在私下推波助瀾,莫驚春或許還不會那麼快拿到那些東西。
選擇的權力,莫驚春已經交給了正始帝。
不管選擇哪一處,都絕不會讓林氏好過。
而正如莫驚春所想的那樣,最終正始帝選擇的卻是清河王的事情。
清河王之事迫在眉睫,再有林氏私下和清河王勾結,其中的錢財流動正巧也與許尚德的事情息息相關,雖麵上是在查清河王,可私下,林氏方寸大亂。
畢竟出麵徹查的人,是薛青。
誰也不願意招惹薛青這條瘋狗。
正此時,所謂竇氏藏書,又找到了第二份。
這一回發現的人,卻是恒氏。
恒氏族人怎麼也想不到,在他們一處老宅後麵的枯井,居然找到了十來箱竇氏藏書,在確定了上麵的印記確實是與此相關後,為首的恒氏人麵麵相覷,最終忍下獨占的欲|望,將從枯井撈出來的藏書送到了翰林院。
是的,不是去京兆府,而是送到了翰林院。
張千釗晨起,高高興興去上值的時候,看著翰林院門外那幾大車的箱子,又驚又喜,直掐人中。
喜的是這些東西確實異常珍貴,沒有哪個愛書的人不願意看見;驚的是之前的書籍還未處理完,居然又來一堆。
恒氏怎麼就不能將這車拉去京兆府呢?!
他這裡再怎麼樣可不能斷案啊!
京兆府樂得高興,派了幾個人清點了數量,記錄在案後,大手一揮,就說暫放在翰林院了。
張千釗繼續掐人中,最後還是讓人將東西送進庫房,一轉身,就對上那些眼珠子都紅起來的老翰林。
“張學士,您可彆忘了我!”
“之前那些輪到德高望重的老翰林,我等也認了,可是這一批,一定有我們的名兒吧?”
“就一個,就一個!”
這爭先恐後的模樣,在這些穩重儒雅的老翰林算是難得的反應了。
張千釗苦哇。
那頭,顧柳芳早早知道了翰林院又來一批新的藏書,人就已經朝著翰林院來了。得虧這位是大儒,院內的翰林也不願意在他的麵前失了風度,這才一個個又重新開始做人。
張千釗等到顧柳芳出現,這才忍不住大吐苦水,無奈地說道:“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找上來,可真真是麻煩。”
顧大儒走在這幾車古籍身旁,笑著說道:“這有何難?你待會派人將這些古籍全部都挑出來看看,如果是哪個方麵的,再讓相應擅長的翰林過來不便成了?”
理確實是這個理由,但就是連挑選的人都很是難搞。
畢竟他們都爭先恐後,就生怕自己選不上。
張千釗:“您這幾日可是有事?若是如此,還真是臣叨擾了。”即便他是翰林院學士,可是站在顧柳芳的麵前,他的態度甚是謙卑。
這是顧柳芳在天下讀書人麵前都會有的顏麵。
顧柳芳搖了搖頭,歎息著說道:“其他都還好,就是陛下要我給大皇子尋個先生。如今我是老了,顧不上再教學生的事。若是從我之門下挑選,倒是得細細斟酌。”
張千釗微訝,繼而是高興。
正始帝總算是開始想著為大皇子找先生了。
這讀書學習的事情甚為重要,當初在太子殿下才三歲不到的時候,正始帝其實就已經開始給太子找好了開蒙的先生。
那一個個數過去,無不是朝內外聞名的學士,直到後來又有了許伯衡,顧柳芳這些個能人,那可是方方麵麵都顧忌到了。
有了這前頭做對比,還是看得出來正始帝的漠然。但好歹記得找先生,總好過五歲開蒙時隨便湊數來得好。
張千釗:“聽說大皇子的性格內斂文靜了些,要找個合適的夫子,確實得多花時間。”
顧柳芳頭發花白,年已過七十,可身體卻異常健朗,走路飛快,半點都不服老。若是從他麵上看去,確實很難看得出來是一位讀書教人的先生。
當年顧柳芳和東宮可是屢屢起衝突。
兩人都是倔脾氣。
正始帝嫌棄顧柳芳迂腐,顧柳芳嫌棄正始帝跳脫,但彼此又見獵心喜,正始帝欽佩顧柳芳的學識,顧柳芳欣喜於公冶啟的才思敏捷,最終也隻能捏著鼻子忍了。
顧柳芳在得知陛下的意思時,便知道皇帝是不打算讓他親自來教的。
如果大皇子年幼時就是顧柳芳開蒙的話,那之後的學習讀書便也會是顧柳芳來負責。這名聲對大皇子來說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顧柳芳一邊查看這些古籍,卻還有一部分心思停留在正始帝身上。
陛下不願意給大皇子找聲望太重的先生,可以說是為他好,但也可以說……顧柳芳微微閉眼,或許陛下就沒打算讓大皇子……
顧柳芳歎了口氣。
罷了,這些事情,他還是莫要插手為妙。
陛下要做什麼,那也是陛下的事情。
顧柳芳決定等回去就寫信,在他那麼些弟子裡頭,卻也是有一兩個適合擔任大皇子的開蒙先生。
等到往後,陛下要如何,那時再說罷。
而太後宮中,當太後得知陛下已經在給大皇子挑師傅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說了幾句阿彌陀佛。
女官秀林高興地說道:“太後娘娘,這樣一來,您就不必擔憂了。”
人心是肉長的,太後養了大皇子這麼久,當然不可能半點情分都沒有。尤其是這孩子是陛下的頭生子,那種新鮮還是在的。
大皇子也是個好的,知道太後關心他,也每每投桃報李,讓太後的心中很是熨帖,不願意辜負了小孩的一片好心。
太後無奈地說道:“皇帝就是個倔脾氣,哀家還擔心他再繼續這麼倔強下去,可彆真的將大皇子給養廢了。”
她心裡總是有種無名的擔憂,生怕大皇子就是宮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畢竟這幾年,除了一個莫驚春外,皇帝的身邊就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太後也是不知道皇帝是怎麼回事,就算是這宮女也有不少好顏色,怎麼就偏偏看上了莫驚春呢?
不過從前莫驚春的事情,太後還不算太了解,等知道莫驚春對皇帝的重要後,太後也隻能默認,甚至有時候還會替陛下遮掩一二。
就在這朝廷內外,除了偶爾風波,都還顯得有些平靜的時候,正始帝的案頭收到了一份特殊的來信。
翌日,從來都不曾踏足過長樂宮的大皇子就被正始帝給叫了過來。
大皇子從來都沒有跟正始帝單獨接觸,除了在宴會,或者是太後宮中,一大一小從來都不曾碰麵,這一回,可是給大皇子嚇得半死,他站在長樂宮殿前,整個人顯得有些怯懦而緊張,兩隻小手緊握成小拳頭,藏在了袖子裡。
劉昊看出來大皇子的緊張,低聲說道:“大皇子,請隨奴婢來。”
大皇子細微點了點頭,邁著小短腿跟著劉昊進了長樂宮。
正始帝正坐在次間批改奏折,在他的左手邊,正擺著厚厚一堆已經壘起來的文書,筆墨的氣息飄來,混淆著稍顯苦澀的淡香,猝不及防一吸,便頭腦一清,似是有種淩冽的味道。
這讓大皇子原本顯得渾渾噩噩的神色變得清醒起來,有點緊張地行了個禮。
他的歲數本來就不大,在出門前還被太後囑咐著要多穿幾件衣服,結果整個小人就被包裹成了小球,欠身的時候,一個還沒留神完全倒栽了一下,一個圓球咕嚕嚕地滾到書桌前,就連正始帝都愣了一下,埋首案牘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
就見一顆虎頭虎腦的小腦袋從下麵探出來。
痛是不痛,就是侮辱性極強。
劉昊忍了又忍,才沒在這時候笑出來。
正始帝卻是半點顧忌都沒有,輕笑了一聲,漫不經意地說道:“如此大禮,卻是真正五體投地了。”
大皇子未必能夠覺察出真心實意,卻是感覺得到父皇一直待他的淡淡涼意,忙不迭地爬起來站直,就連膝蓋都沒敢去拍一拍。
正始帝斜睨了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大皇子,你的外祖父去世了。”
外祖父?
大皇子有些茫然,他在宮內最親密的就是皇祖母,外祖父……應當就是娘親那邊的人了。可許是因為焦氏被廢後,在宮內逐漸就成為了禁|忌,不管是誰都不曾和他提過焦氏的事情,而太後是覺得他年紀還小,聽到這些不好,打算等到他再大一點,再說這其中的問題糾結。
所以正始帝這麼一說,大皇子也未必反應過來。
大皇子:“外祖父去世,依著禮數,兒臣是須得是吊唁嗎?”
他年紀尚小,但是這些禮數卻還是懂的。
正始帝頷首,不緊不慢地說道:“焦氏還算是這世家裡頭不錯的,雖然根爛了,上頭的人再是努力也沒什麼用處,不過焦銘既然去世,你去吊唁也是應該。”
劉昊卻忍不住說道:“陛下,路途遙遠,隻大皇子一個,是不是有些……”
正始帝不緊不慢地看他一眼,劉昊便閉嘴了。
“護送你的人馬,寡人會細細挑選,且先回去準備罷。”正始帝淡淡說道,“明日啟程。”
大皇子有些茫然,應下後,人就被送回太後宮中。
太後初聽此事,卻也讚同正始帝的話。
如果是彆人也就算了,焦氏宗子去世,這樣交替的事情可不簡單,於情於理,大皇子確實是得去吊唁。儘管從前這幾年,大皇子從來都不曾和焦氏那邊接觸過,但該有的禮節,還是得做到位。
尤其是焦氏的聲名。
隻是……太後擔憂的是這些年她從來都不曾給大皇子講解過這些事情,如今隻是一天的時間……這,足夠嗎?
焦氏宗子去世的事情並不是秘密,莫驚春知道的時間,還要更早一些。
遠在墨痕還沒出事前。
畢竟墨痕最開始頻繁來往莫府和懷貞坊,就是為了此事。
由此,莫驚春猜到了大皇子出宮的原因。
焦氏宗子去世,這位又是大皇子的外祖父,而且焦氏本家就在北方,距離京城也不算很遠。
稍一趕路,也是可行的。
大皇子是因為要祭奠外祖父出宮,然後在路上出事嗎?
莫驚春忍不住問道:“你的任務總是很模棱兩可,就沒有彆的條件嗎?”
譬如大皇子的任務,就隻說了要保護大皇子,可是事情的起因經過一概沒有,如今全部都隻能靠莫驚春的猜測。
【您不是猜得很準嗎?】
這壓根就是兩碼事。
莫驚春忍住歎息,繼續斟酌。
大皇子出宮的事情,必定就在這幾天,如果立刻出宮的話,大皇子身邊肯定會有人保護。
可是如果這保護起效的話,那精怪就不會特地出任務,那就說明正常情況下,被派出去保護大皇子的人手是遠遠不足……又或許是隊伍裡有內奸?
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這都導致了最後大皇子出事。
阻止大皇子離開京城最不可行,這樣也會毀掉大皇子的名聲,最好的辦法,還是要讓陛下加派人手,更為上心。
可是依著陛下對大皇子的漠視,正始帝會有可能加派人手?
一想到這內裡的問題,莫驚春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突然起身,在衛壹驚訝的目光下大步往外走,平靜地說道:“衛壹,我要入宮。”
衛壹急匆匆地跟在莫驚春的身後趕了上去,狐疑地說道:“您現在要入宮?”
這時間可是晚了點。
平時在這個時候,彆說是入宮了,往往都是正始帝主動來找莫驚春,卻沒有莫驚春主動入宮去找人的。
莫驚春卻是不好說他心中的猜測,隻能任由著衛壹錯認他的目的。
衛壹眼見莫驚春不是在說假話,立刻喜氣洋洋地去準備馬車,莫驚春卻是看著外麵的雪景有些頭疼。
若是墨痕再不醒來,依著太醫的意思,有可能會一直這麼下去,就保持著這種詭異的狀態。
既不會醒,也不會死,就這麼睡著。
那一日,太醫說這話的時候,墨痕的老父母還有未過門的妻子都在。
那也是莫驚春第一次看到墨痕心心念念的姑娘。
確實是個好姑娘,長得眉清目秀,卻又極其堅韌。
是她安撫了墨痕崩潰的父母,又堅定地認為墨痕會醒過來。
不可否認,便是她的樂觀和堅強,也才讓那日莫驚春的心情好了些。
隻是……
“郎君?”
衛壹的叫聲驚擾了莫驚春,讓他長長出了口氣。
隻是這冬日,究竟什麼時候會過去?
莫驚春進宮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宮道兩側的燈火照在白雪上,落下一片炫色的光彩。隱隱綽綽的虛影藏在暗處,呼閃而過的瞬間,隻看得到少少的斑駁。莫驚春本是可以乘坐馬車入宮,或者坐轎子,這個是正始帝從一開始便允許的。
然莫驚春卻是不願意特異獨行,每每進去,還是步入宮道。
隻今日是例外,接連數日大雪,已經讓整個皇城都布滿了結冰,正始帝早早預備了莫驚春有可能入宮拒絕的打算,已經讓更換的馬車在宮門前等著。
莫驚春無法,隻能再換了馬車。
不過為了防止馬匹摔倒,他們的馬蹄上都做了預防措施,以至於連車的滾動都幾乎無聲。
待馬車在長樂宮停下,正始帝的身影便在殿門外。
他的眼睛很亮。
莫驚春剛出了馬車,便看到正始帝那炙熱滾燙的眼神,讓他那一瞬呼吸都急促起來。
莫驚春的心柔|軟地蜷縮了起來,酸酸澀澀的。
他下了馬車,剛步上台階,就被帝王捉了手腕過去,一起急急步入宮殿。
莫驚春看他那麼高興的模樣,一時間,就連真話也說不出來。
公冶啟當真是高興。
便是從眉眼,神色,言行,都看得出來他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