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2 / 2)

這是莫驚春在那些事情後第一次主動入宮,這如何不讓正始帝高興呢?

莫驚春心裡愧疚,話便堵在了喉嚨,不忍心在這時候說出來。

在莫驚春來之前,正始帝顯然還在處理政務。

畢竟到了冬日,各地也有厚雪坍塌的危險,之前剛入冬的時候,朝廷就已經讓各地警惕,再加上今日的寒流比往年還要嚇人,公冶啟早早就讓人做好了措施,若是真的出現意外,立刻便能實施。

莫驚春聞著公冶啟身上淡淡的墨香,揚眉說道:“陛下眼下還在處理朝事?”

正始帝淡笑著說道:“隻是一些還未看完的收尾。”

他倒是毫不介意地拉著莫驚春坐下來,那些攤開的卷宗也就是近在咫尺的距離,稍稍偏頭看過去,就能將內裡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

莫驚春甚至看到了前方的軍情。

正始帝隨手就將那些撿了起來,遞給了莫驚春看。

莫驚春也不矯情,打開來看了幾眼,發現到了嚴冬之時,兩邊都蟄伏下來。原本一直勢如破竹的叛軍似乎氣焰也壓低下來,不再如之前那樣氣勢囂張。

莫驚春斟酌著說道:“陛下對兄長,是不是還有彆的吩咐?”

這是莫驚春一直懷疑的事情。

正始帝淡笑著說道:“我還在想,夫子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忍不住問寡人這問題。”他這話一出,便是意味著有了。

莫驚春不知為何心裡有種惴惴不安的情緒,但是最終他也沒問,隻是沉默地看了眼這上頭的內容。

“……可是廣平王?”

這話便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事情了,但是正始帝還是自然地接了上來,“夫子說得不錯,廣平王和清河王確實是決裂了。”

莫驚春挑眉,奇怪地說道:“依著廣平王的性格,他能夠跟著清河王一起起兵謀反,肯定是早就下定了決心。怎麼會事到中途,突然又不想合作了?”

這說一出是一出的行為,就算是清河王也做不出來,更何況是廣平王。

正始帝意有所指地說道:“如果他發現,其實他的好世子,從一開始也是包藏禍心,就連前往京城,也並不是他所想那樣是為了藏書而來,卻是帶著與虎謀皮的打算,夫子覺得,廣平王還會覺得自己有理由出征嗎?”

莫驚春微訝,片刻後緩緩說道:“陛下從一開始,便沒有誅殺廣平王世子身邊的所有人?”

正始帝頷首。

莫驚春還以為當時陛下已經被怒火衝昏了腦袋,將所有人全部都擊殺……而後來京兆府抓到的那些人,或許都是陛下派人偽裝,沒想到那裡麵居然真的有世子的人……而且,陛下肯定還將那些人給順勢放了出去!

唯獨是不經意的,而且非得是世子自己人,才有可能取信廣平王。

即便這樣的“事實”可能反而才是虛假,可信不信,那是廣平王自己的事情。

莫驚春喃喃地說道:“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廣平王跟著清河王起兵後,陛下才讓廣平王知曉此事呢?”

是因為廣平王得罪了正始帝?

不,且不說正始帝會不會這麼無聊,即便他真的這麼無聊,選的人為何不是虛懷王那些廢物,反而要折騰廣平王?

至少廣平王還特彆安分。

廣平王和清河王的地盤接近,如果兩邊一同起兵的話,聲勢浩大。

再加上朝廷的兵馬一直遲遲不能夠拿下清河王,就算後來莫廣生趕到,也是如此。這樣一來,就有種這場戰役持續的時間不短的感覺。

……莫驚春為何有種,這是正始帝故意的錯覺?

他狐疑地看著正始帝,從他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因果。

正始帝笑了起來,“夫子猜得不錯,這一件事情,寡人確實是故意的。”

莫驚春心裡那種詭異的預感再一次翻湧出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他抓住那一閃而過的靈感,突兀地說道:“陛下是在造勢。”

帝王正看著他,而莫驚春的話還未說完。

“陛下是在故意讓清河附近陷入苦戰,讓百姓世家都以為,這場戰役還有得打,到時候……”

莫驚春的呼吸微窒,為他想到的內容。

“陛下,臣說得對嗎?”

莫驚春一字一頓地看著公冶啟。

正始帝撫掌而笑,“確是如此。”

從一開始,帝王就在期待著清河王的反叛,又或者說,激怒清河王,再讓清河王起兵謀反,本來就在正始帝的謀算裡。

然清河王刺殺莫驚春的事情,反倒過來激怒了帝王,以至於他率先朝著清河王世子下手,故而有了這場風波。

其根本在於,正始帝從一開始就在謀算的事情。

莫驚春霍然起身,“陛下,那可都是人命!”

正始帝淡定地說道:“夫子,有著莫廣生在,他懂如何用最小的代價去完成寡人要做的事情。至於百姓民生……夫子,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嗎?

“世家百年千年存在,自然有他們的好,可不是誰都是焦氏,更多的是林氏,竇氏。隻要他們還在,隻要他們的根基還在,底下的百姓就無出頭之日。”

莫驚春緊蹙眉頭,認真地說道:“陛下說得不錯,可是如今還有科舉,光是每三年的科舉,就已經能夠為朝廷送來不少官員,這已經……”

“是啊,夫子,你也是知道,每年這些官員裡,到底有多少出身權貴?”

莫驚春抿緊嘴巴。

如席和方,即便他的出身確實是不堪,可是他的確是從世家裡走出來的人。

而這樣的人數,在正始帝主持的三次殿試裡,已經占了一半。

正始帝登基四年,加開過兩次恩科。

再加上一次正科,一共是三次。

三次考試,最終能進入官場的人數,一共是一百多人。

這樣的人數對比整個天下的讀書人,乃是少之又少,而這裡麵,又有一半要分出來給權貴世家。再過上幾年,怕不是全部都由這些高貴出身擠占了全部的名額。

而莫驚春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這些還在近年活躍的官員,在幾十年後,他們的子息又會成為下一代貧寒子弟的阻礙。

子子孫孫,無窮儘也。

不管再是怎麼努力,家世對學習的影響甚重,讀書仍然不是普通人能夠維持的事情,如果上升的渠道再被把控,即便朝廷想要施為,卻也無能為力。

教育讀書,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推行的,而是要花費十年,五十年,百年才能代代貫穿下去的實業。

公冶王朝走到今日這步,也花費了一二百年。

莫驚春的手抵著額頭,輕聲說道:“就算放開名額,能夠考上來的,也大部分都是讀書世家。就算想要多取百姓出身,可是考試的事情本來就是各憑本事,一旦出現偏差,那便是科場舞弊,反倒是毀掉了科舉的名聲。

“而且每三年的數量,暫時已經能夠滿足官場的更換,若是再開幾百,反倒是會造成冗雜的事情……可是即便是這樣,還是不夠,想要廣開民智,便要讓各地都開始尊敬讀書人……

“所以去歲,陛下您才會加了律例,隻要取得功名,便可遇官不跪。”

而成為舉人,甚至還能每月從官府領錢。

這是官府特批的。

莫看這小小的變化,尤其是遇官不跪,這便讓百姓鮮明地分辨出人與人的不同。

更看得出來讀書的好處。

而隻要在會試取得了名頭,而春闈不中的舉人,也可以不必再考進士而選擇進入官場,隻是這時候他們的官位不一定會高,有時候會是不入流。

但也能做官。

莫驚春看得出來,正始帝是真心實意想要讓這條上升渠道能夠繼續維持下去。而既然要維持住科舉的正統,那勢必一些不該存在的非正統總是需要重重打擊。

這其中便包括了世家。

世家每年的納稅數量極低,這是早些年開朝太|祖特地給世家的允諾,允許他們名下的土地不納貢稅,如此一來,最開始可以說是要招攬世家的手段,可是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另外一個問題。

世家所在的地方,田地連綿成片,放眼望去或許全部都是他們的所屬。

那數量不是百畝千畝,甚至是萬畝之上。

有時候,整個郡縣有一半的田地都是掛在他們名下。

如此龐大數量,隻要當地世家存在,那便意味著稅收基本顆粒無果。

就連百姓都會貪求這份賦稅,而主動將田地掛名在世家的名下。

久之,曾有歌謠唱道,良田黃金各千畝,天下儘是世家田。

此話雖然顯得偏頗,卻也足以看得出來民間對世家的看法。

莫驚春想著前因後果,臉上浮現淡淡的愁色,“若是如此,陛下卻還得關切另一要事。”他看向正始帝,突然輕聲說道。

“既然百姓如此想,那陛下為何不將這樣的殊榮,也賜予讀書人呢?”

正始帝揚眉看向莫驚春,就聽到他不緊不慢地說道:“百姓隻看得到最麵上的事情,這怪不得他們。畢竟他們隻麵朝黃土背朝天,平日勞作已是辛苦,不可強求開明。但讀書人遇官不跪,可以從官府領錢,再加上……”

莫驚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麵,鎮定地說道:“取得了舉人功名,即便沒有為官,可是其名下的良田,無需交稅。”

這種種舉動,無形拔高了讀書人的地位。

讓天下看到,讀書,真為一條出路。

正始帝笑了笑:“夫子此舉,卻是要寡人割肉去。”

莫驚春淡笑著搖頭,無奈地說道:“再是如何割肉,定然是比不得世家如此掠奪。”他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但,如果要行此路,便需警惕前頭的禍事。”

他的神色淡淡,聲音卻是嚴肅至極。

“如是舉人之家不交田賦,那家中地產就必須在官府過了明路。一旦過了明路,即便私下再有文書,如不經公正,便是完全無效的書麵記錄。

“不然,就如同今日世家良田萬畝,那些田地,已經不再是百姓的田地,是世家的田地。

“百姓不知,世家猶能不知嗎?”

正始帝不緊不慢地說道:“對自己有利的東西,若是往外推,可就顯得太愚笨了。”

莫驚春歎了口氣,“有了前車之鑒,陛下隻需要在日後再有這等掛靠之事時,特特讓官府說明隻認公文,不認私下的文書。到時若是讀書人的親戚們還要再掛靠,那就是他們自己的責任。”

貪圖享利,苦勸不得,也不能再怨天尤人了。

正始帝:“夫子想得倒是長遠。”

莫驚春斂眉:“臣隻是覺得,既然希望一件事情不再發生,那就從一開始不要給予誘|惑。人性如何,誰也無法斷定。這十年還是你儂我儂的兩人,後二十年怕是怨懟一生,誰又能說得清楚?

“或許世家一開始也是為了百姓著想,這才會應下掛靠之事,可是時日漸久,那就不是百姓的田,是世家的田。

“讀書人也是如此,人並非讀書,就一定知曉廉恥。“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永遠不要去考驗人性。

莫驚春的話卻惹來正始帝的斜睨,他不滿地說道:“夫子這話是意有所指?”

莫驚春微愣,哪裡的意有所指?

他不正是在說考驗?

正始帝卻是不依不饒:“好不容易夫子主動來一回,結果卻是跟寡人說這麼多公事。”他瞥了一眼計時的器具,“好哇,這可是整整兩刻鐘的時間都浪費了。”

莫驚春:“……”

咳,他突然想起來他進宮的正事。

眼見陛下眼底閃過如狼似虎的撲食惡念,莫驚春忙不迭地說道:“陛下,焦氏宗子去世的消息,您可是早就知道了?”

正始帝的眼神凝固在莫驚春的身上,敷衍地說道:“確實,寡人已經讓大皇子準備去吊唁了。”

吊唁!

正是此事。

莫驚春心裡微喜,麵上卻是說道:“陛下,大皇子年紀尚小,如果您打算讓大皇子去吊唁,可是需得再派些人過去?”

正始帝略回神,挑眉看著莫驚春,神色有些古怪,“寡人會派三百精兵守著他,屆時應當是無礙的。不過夫子……你對大皇子,怎麼突然這麼上心?”

莫驚春和大皇子就沒有過交集,隻除了幾次正始帝說過大皇子與桃娘的事情外,莫驚春從未表露過對大皇子的興趣。

正始帝不會過多去關注莫驚春之外的人,桃娘隻要活著就成,至於活成個什麼模樣,其實他這個冷情冷性的壓根不會在意。所以,莫驚春對大皇子的漠然,正始帝也很是滿意,尤其是這其中還牽扯到了皇儲的事情,眼下在孩子還未長成的時候,帝王更是不希望他們兩人間摻雜著太多旁人事。

畢竟莫驚春答應他,也才沒一二月的事情。

正因為之前莫驚春從未關注過大皇子,即便他再如何掩飾他的意圖,正始帝還是敏銳覺察出其中的微妙。

尤其公冶啟從來都不是個容易能敷衍過去的人。

他的眼睛就像是天生利目,總能敏銳發覺其中種種不同。

莫驚春沉默了一會,不知是要先解釋對大皇子此行的擔憂,還是先跟正始帝解釋他為何會擔憂大皇子。

然從正始帝派出去的人手,也足以看得出來陛下並非是隨便糊弄。

三百精兵一般來說,護送來往也是足夠。

正始帝那邊還在等莫驚春的回答,隻見夫子露出遲疑的神色,最終還是說道:“如果陛下相信臣的話,請派八百精兵和禮部官員隨行。”

八百精兵,便是要滅掉一個小型部落都是足夠,如果派這個數量去哪個世家,怕是都要懷疑正始帝是要借此機會向世家動手。

所以如非必要,莫驚春是決計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正始帝聞言,臉色有些奇怪,他先是看了看莫驚春的左右,再幽幽低頭。

莫驚春下意識反應過來,陛下這肯定是在看他的常識。

旋即正始帝忽而說道:“如果要寡人答應也不是不行。”

莫驚春聽著陛下這話,便有了詭異的感覺。隻是還沒等他反應,就聽得正始帝繼續說道:“告訴寡人,要怎麼讓夫子身上的精怪離開?”

……咦?

莫驚春怔愣,這卻是他錯怪公冶啟了,陛下要的可不是那些,而是更為嚴肅正經的事情。

莫驚春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它是為了陛下而來,希望臣能輔佐陛下,讓王朝富足祥和,除此之外……”

莫驚春說不出“好”,卻也說不出“不好”。

如果不是精怪威脅他,莫驚春從一開始確實不可能會接觸公冶啟,也不會有後來那些事情的發生。要說痛苦和磨難,這精怪確實是開端。可根本的問題,卻也不在精怪,而是在公冶啟,在王朝,在世家,在這世間無儘的貪念。

欲|望總會造就苦難,若非一步步走來,莫驚春也未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之事。

“……臣曾經做過一個夢。”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在夢裡,陛下和臣並不相識,最終陛下踏上一條艱難險阻的道路,而臣,死在了奠基的第一步。”

正始帝的臉色變得肅穆,他仿佛化作一尊塑像,俊美的臉龐上隻有冷硬的棱角,有種詭譎幽暗的古怪侵擾著莫驚春的感知,讓他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但他還在說。

“臣,不覺得後悔。”

莫驚春想,如果是他,也是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他無法容忍那樣熠熠生輝的存在隕落在卑劣不堪的手段裡,更是無法坐視天下覆滅,朝廷顛覆的苦難。

他的父兄或許是犧牲在前朝,或許是死在邊關,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絕不會停下。

莫驚春,也不會放棄。

“隻是臣醒來後,卻是在想……如果一切重來,如果有那樣的機會……如今回頭再看,臣仍舊不悔。”莫驚春說得很晦澀難懂,若非有意去揣測,若非也曾有古怪夢境,正始帝未必知道他在說什麼。

或許,正是因為莫驚春覺得公冶啟聽不明他的話,他才難得剖析坦白至此。

莫驚春痛過,恨過,絕望過,隻是艱難踏過,再回頭望……卻也還不錯。

如今四海清明,異族降服,百越潰敗,就連宗室和世家這頑疾也在逐步解決,即便正始帝的病症依舊是個禍患,卻也不再跟從前那般恐懼。

至少,莫驚春不會畏懼。

他主動碰了碰公冶啟的手指,然後蜷縮握住,平靜地說道:“所以陛下聽我一言,多些派人保護大皇子罷。”

莫驚春這一碰,就像是一點火星點燃了一堆乾枯柴火,猛地掀起驚濤駭浪。

他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徹底躺倒在公冶啟身上,驚得莫驚春雙手護在身前,驚訝地叫道:“陛下?”那些堆徹在兩旁的奏章文書嘩啦啦掉落下去,依次倒塌,劇烈的聲響讓門外人做出來的唯一反應就是全部退了出去。

公冶啟驀然說道:“夫子,我想舔你。”想……什麼?

莫驚春連身體都顫抖起來,陛下怎麼,怎麼可以這麼不知羞?

他們上一刻還在說那麼嚴肅的話題!

嚴肅嗎?

在莫驚春看來,確實如此。

可是在公冶啟眼中,卻是莫驚春長久以來,第一次輕微地揭開他心裡的想法。

他縱容那精怪在身上肆虐,卻是為了他……公冶啟。

多麼愉悅,如此瘋狂!

這般詭異瘋狂的事情,若是被旁人知道,或許要第一時間將莫驚春拖去佛道麵前接受責問,再不濟也要將這被精怪蠱惑的怪物杖殺。

可公冶啟不如此,他感覺到一種長久不曾滿足的欲|望扭曲了他,想要將莫驚春整個都撕碎吃下來。

哈哈哈哈哈——

他卻是在笑的。

那是扭曲的狂喜,透著毫不掩飾的瘋狂。

近乎失控的詭異欲|望翻湧在公冶啟眼底,最是分明的便是他的眼神,如此陌生而衝動的壓抑讓公冶啟的眼底透著光火,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棲息在莫驚春的身上。

如同惡獸的盤踞地。

他想舔莫驚春,將他渾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毫不留情地舔開,吃下去。用儘一切惡劣手段逼迫那醺濃香味鋪滿整個殿內,吞下莫驚春身上所有溢散出來的汁液,將高潔冷靜的莫驚春也拖到與他一樣痛苦煎熬的焚燒煉獄裡。

一起生,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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