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隨手拿著頂上的奏章砸他,看著薛青靈敏地躲閃過去,這才又隨口說道:“何明東要回來了。”
薛青那木頭臉上總算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他居然要回來了?”
何明東就是正始帝的武侍讀,從前跟在東宮身旁好幾年,後來年歲到了十五,就去邊關了,至今十年不曾歸來。
當初何明東在離開的時候還說,不到異族驅逐,絕不回來。
彼時送行的少年都以為何明東在說的是空話,卻沒想到十年過去,何明東真的一次都沒有回來,雖然不如莫廣生那般耀眼,卻也是屢獲奇功。
正始帝卻又道:“倒也還沒有,寡人讓他去做一件事。”
薛青看著陛下臉上那血腥的笑容,便不想再問下去了。
這位皇帝的手段殘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卻很對薛青的口味。不過這般的做派,也引起了閣老薛成的憂慮。
薛青和薛成算是遠房親戚,還是在薛青入朝後,兩人的走動才多了些。
薛青是冷麵,卻不是木訥。
薛成就曾經說過,正始帝這樣的做派早期或許能夠得到很好的結果,可是時日漸久,或許會造成朝廷上下的高壓,以至於朝臣不敢出言,底下苛政猛於虎。
薛青覺得,還未到這地步。
正始帝的手段或許偏頗激烈,可是到今日,他都並不喜歡重用酷吏,包括如今禦史台上來的那幾個,帝王仍就是看也沒看。而朝廷的言官有時候說話確實不中聽,但是也還是暢所欲言,看不出陛下限製的姿態……
當然,現在提及後宮的人還是少了不少。
當初誰都看得出來那言官的話是故意挑事,但是陛下突然在朝堂上暴起,還是恐嚇到了不少人,如今唯獨有幾個偶爾還敢提及後宮事的言官,可謂是膽大頭鐵。
正始帝平靜地說道:“你要走神的話,麻煩對著旁邊的花瓶,不要一邊看著寡人一邊露出那種惡心的眼神。”
他嫌棄地看著薛青。
薛青麵無表情,“臣告退。”
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基本告知陛下,如今欠缺的不是證據,而是時間。
就算是證據,也未必是真證據。
想要查出這件事情的因果,還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好在正始帝並不著急,他給這件事留出了足夠寬綽的時間,甚至還透著奇詭的和煦。
出宮的時候,薛青走在寒涼的宮道上搓了搓手,低低笑了起來。
薛青笑的時候,居然還有點好看。
隻是這清冷的笑意響徹在這狹長的宮道內,露出幾分詭譎。
……陛下頑起來的時候,卻也不逞多讓。
這是要弄得天翻地覆呀!
宮內的事情隻有宮內知道,而宮外,倒是發生了一樁稀奇事。
原本在午間停下來的落雪,待到下午,又不斷下起來。
逐漸堆起來的厚雪壓在屋簷,仿佛整個宗正寺都被這素白的冷寂包裹,就連聲音也消融到了極致。許是因為宗正寺已經是多年的老建築,偏偏是今日,就在這寂靜無聲裡,屋內突然有一聲古怪的脆響。
有一塊瓦片被壓塌了,直接跌落房內,正正好砸了下來。
莫驚春聽到聲音,下意識抬頭,身體卻是後仰,將椅子踢到了後麵。
這生生橫挪到後麵,碎片裹雪砸了下來,險之又險地擦過莫驚春的額角,淅淅瀝瀝的血珠滾落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兩個守在屋內的小吏大吃一驚,一個連忙去外麵叫人,一個急匆匆地趕過來查看莫驚春的情況。
太醫趕過來的時候,左少卿正在怒罵那幾個負責清掃的。
這冬天發生的意外確實不少,昨日還聽說有人的屋頂塌了,沒想到轉頭就輪到了自己。好在莫驚春的傷勢不算嚴重,那瓦片裹著雪砸下來,卻是擦過額頭,留下淺淺的血痕。
就是莫驚春的腦袋有點脹脹發痛,偶有眩暈嘔吐的感覺,彆的倒不是很嚴重。
他原本是不想弄得那麼嚴重,可是左少卿卻不這麼看。
左少卿:“宗正卿,這看起來隻是偷懶,可要是剛才那砸下來的雪片直接是一大片呢?您的速度再快,武藝再高,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出來,不死也得去了半條命。
“如今不過是運氣好,可這是您的福氣,卻不是他們的。”
他惡狠狠地盯著那幾個跪倒在雪裡的人,恨不得將他們都拖出去打死。
這些官府衙門內也是有人伺候的,但即便是跑腿的小吏,卻也不是下人,而是有著專門官人的衙司負責。
如今這批人出了事情,宗正寺肯定是要將這些人退回去衙司,再重新換一批回來。
凡事都有章程,左少卿這麼做也不算錯。
左少卿此舉,也是借題發揮。
未必是衙司那邊看低了他們,可是派來的人疏忽大意定然是真,眼下連他們的上官都出事,雖隻是簡單的機鋒,可要是這次忍了下來,下次就不隻是如此。
左少卿知道莫驚春心善,便搶先一步說話。
莫驚春其實清楚左少卿這做派的緣由,沒有說話。他還有點惡心反胃,就先都交給左少卿處置,自己則是在內屋躺了躺。
他本隻打算小睡片刻。
但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挨著枕頭沒多久,人便真的昏睡了過去。
等到莫驚春重新睜開眼,身上軟綿綿的溫暖觸感,卻是怎麼都不像是宗正寺會有的感覺。
莫驚春的身體慵懶閒散,提不起勁頭。
就像是他自己也很是喜歡這種放鬆舒爽,整個人半閉著眼,靠在溫暖的肉|體上險些再這麼睡過去。
……肉|體?
莫驚春猛地回過神,一下子從朦朧困倦的睡意裡掙脫,抬起頭來。
昏暗的燭光下,正始帝的臉龐若隱若現,一雙黑沉明亮的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視線透著一種古怪殘忍的氣息,讓莫驚春下意識就伸出手去,掌心擋住了公冶啟的偏執幽暗。
莫驚春不知躺在這多久,掌心卻是溫暖得很。
至少比公冶啟要暖。
莫驚春隻覺得觸手所及的地方,都是透著一片發僵寒冷,就像是真的伸手在觸摸冰塊的感覺,冷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陛下,很冷嗎?”
莫驚春的聲音便也低了下來,輕輕的,像是怕驚碎了什麼。
兩個人分明一同躺在床上,可是陛下就像沒有汲取到半分溫暖,眼睛,耳朵,鼻子……這觸碰到的地方,都仿佛冷得不像是人。
公冶啟幽冷說道:“寡人不覺得冷。”
他的手指反握住莫驚春的手腕,冷得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千仞雪給握住一般,“但,夫子疼嗎?”
聲音冷得仿佛寒冰。
莫驚春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今日的意外,他下意識伸手去碰額頭的傷口,卻發現那裡的包紮手法卻是換過,如今是另外一種細膩的方式。
莫驚春摸了摸,感覺是老太醫的手筆。
莫驚春想了想,說道:“有點疼。”
他往被褥裡縮了縮,便也捉著公冶啟的手一起藏在了棉厚被褥裡。
儘管莫驚春一直冷靜自持,喜靜愛潔,處處都做得得體。
可是沒有人強求一個人在床榻上,也要保持儀態風度。
莫驚春在公冶啟的麵前,露出最為自然鬆懈的一麵。
“不過這也是一個意外,所以左少卿辭退了他們,等往後再換新人過來,便好。”
隻是一二次的偷懶,確實算不上嚴重。
然後果,卻有可能嚴重,不能等閒視之。
莫驚春歎了口氣,翻身,正碰到了公冶啟。
這才發現正始帝的身體都是冰冷的。
莫驚春想了想,再是一點點挪了過去,最開始的時候,他跟公冶啟隻有肩膀和胳膊接觸得到的,緊接著,莫驚春就將自己整個都埋進了公冶啟的懷裡。
帝王長得高大,莫驚春雖然個頭不矮,但是在公冶啟這個後生麵前,卻還是顯得瘦削了些,他整個人都窩在公冶啟的懷裡,顯得正正好。
剛和公冶啟如此親密接觸,莫驚春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公冶啟渾身上下是真的冷,他就像是在抱著一個大冰塊,還是無法融化的堅冰。
陛下不說話,莫驚春便也不說話。
他隻是在帝王身邊蠕動,給自己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埋進去,就任由著熱烘烘的自己溫暖公冶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莫驚春又開始半睡半醒的時候,公冶啟總算開口了。
“夫子,生辰快樂。”
莫驚春猛地被這句話打得醒了過來。
就像是一條無形的軟鞭抽打在他的背上,雖然不痛,卻莫名有種悚然的錯覺。
莫驚春下意識抬頭看著帝王,卻看不清他的神色。
“……抱歉。”莫驚春的聲音軟了下來,輕聲說道,“臣……我沒想嚇你。”
莫驚春還記得當初公冶啟說到他生辰時的高興。
儘管莫驚春不在意,可是帝王是替他在意的。
而就在這個日子,莫驚春卻險些出事,這對公冶啟來說又何其殘忍?
莫驚春最初還沒想透這點,在想明白後,更是慶幸剛才自己下意識的舉動。他原本蜷縮在公冶啟身前的胳膊伸了出去,用力地抱緊帝王厚實的臂膀,“陛下,我在這。”要莫驚春說出這樣親近的話,著實是難為了他。
可即便莫驚春麵紅耳赤,卻還是略顯結巴地說完,然後整個人抵在帝王懷裡。
莫驚春不懂這些,可是他也在學。
久久凝聚不散的冷凝才算是化去,公冶啟沉沉歎了口氣,聲音裡有著無法排解的苦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無奈,“為何夫子總是能險之又險地在寡人即將爆發的時候,又做出這樣的舉動呢?”
他這話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說給莫驚春說。
莫驚春:“……陛下這話倒是奇怪,讓您高興還不成嗎?”
公冶啟苦悶地看著莫驚春,眼底的狂熱幾乎無法掩飾,“可若是夫子做錯了,寡人囚禁夫子的理由。”
莫驚春:“……”
他沒聽錯吧?
他想捏捏鼻根,但是想了又想,還是沒有鬆開抱著公冶啟的手,反而是幽幽地說道:“陛下,您不會也對長樂宮的床榻做了什麼罷?”
他這話有點似笑非笑,更像是逼問。
公冶啟義正言辭地說道:“當然沒有對床榻進做這些。”
“……所以還是有的,對嗎?”
莫驚春驚悚地發現正始帝並沒有對此正麵回答。
是的,眼下他們正在長樂宮。
即便莫驚春在這裡留宿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幾次胡天胡地,再加上之前的種種事情,莫驚春想要不記得也難。
他不想再繼續停留在剛剛那樣尷尬的話題,便立刻說起彆的,“陛下,現在是什麼時辰?”
公冶啟低低笑了起來,到底是沒再繼續逗弄下去,而是先行下了床榻。
莫驚春在他身後慢吞吞起身,暗道僥幸。
正始帝的怒意猶在,不過是淺淺壓抑下去,莫驚春還是能夠覺察到那即將爆發的狂怒。然這件事,莫驚春確定千真萬確隻是個意外,隻是倒黴了些,卻是算不得什麼。
他知道陛下愛重他,可是有時候,陛下這份情感卻是太過濃重、
……重到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莫驚春下了床榻,這才發現自己的官袍衣物就在旁邊疊好,然後在衣物上麵,方方正正地擺著一個小盒子。
那是莫驚春的東西。
他下意識看向外頭,正始帝正在吩咐些什麼,確定帝王沒有看過來後,莫驚春這才低頭看了一眼,發覺那上麵的封條還未動過。
莫驚春心下稍安。
他不緊不慢地換過衣服,沒有穿朝服,而是穿了宮人準備的另外一套,卻是自上而下的紅色。莫驚春捋了捋寬大的袖口,發覺這衣裳果然異常風|流,隨便一甩便是飛袖。
隻是眼下這時間,若非是在有地暖的長樂宮,不然也是要凍得發僵。
莫驚春悄無聲息步了出去,就見公冶啟背著手站在案前,正有一個看起來低調不起眼的人跪在他的身前,即便看著他出來了,一主一仆的對話也沒有結束。
莫驚春停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已經按照您的命令,全部都確認過了。”
“好。”
正始帝頷首,便讓那人退了下去。
莫驚春感覺有些奇怪,挑眉說道:“陛下……”
話還未說完,緊閉的殿門就已經打開,宮人魚貫而入,手裡捧著各色各樣的物什,莫驚春驚訝地停留在那裡,就見不到一瞬,劉昊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笑著為他添上一件厚厚的大氅,幾乎將莫驚春埋在了這厚實的皮毛裡。
莫驚春還在跟劉昊較勁,想要自己穿戴。
劉昊的動作卻是快,他壓根就沒給莫驚春留下餘地,三兩下穿戴整齊,又塞給了莫驚春一個暖手爐。
很暖。
暖到莫驚春就這麼被公冶啟牽出去的時候,身子也還是暖的。
公冶啟帶著莫驚春上了禦駕,“寡人曾想過,不如帶夫子去那外頭的第一樓,那才是可以坐看京城之地。”
莫驚春且歎且笑,搖頭說道:“陛下,今天這雪,若是還要再去那高樓,怕不是得冷得發抖。”
那第一樓上的景色美則美矣,卻頗是高處不勝寒。
公冶啟斜睨他一眼,“得了,夫子總是愛與寡人唱反調。”他這模樣看著是帶著怨,但實則眼底已經透著笑。
莫驚春心裡鬆了口氣,也忍不住彎了彎眉眼。
公冶啟好歹是笑了。
窗外雪景撲朔,混著那張揚鋪滿的燈火,將整個肅穆的皇城照耀得通徹。
禦駕走過的地方,無不是璀璨光華,絢爛異常。仿佛在幽暗深沉的宮內,竟然亮起了一道流動的色彩。
而他們,正踩在這如流星光彩般的宮道上。
當真肆無忌憚。
便是莫驚春有所覺,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緊握成拳的手指被公冶啟一根根掰開,再堅定地擠進那狹窄之地。
十指交握在一處,莫驚春堵在喉嚨的話,便也說不出來。
這詭譎幽暗的夜色內,除了在宮道行走的隊伍,卻又有誰敢窺伺一眼?
西邊的宮內,有一片湖。
莫驚春從未來過。
當他被公冶啟牽著下了馬車,望著眼前所見之景,眼底唯獨震撼。
銀裝素裹的天地間,一艘流光溢彩的大船被凍結在廣闊的湖麵中,死寂發白的月光穿透幽暗的夜色貫落在結冰的湖麵上,伴隨著流動的燈彩,一起將這結冰底下各種詭譎神奇的紋路照耀得通透分明。
莫驚春仿佛一瞬間走進詭魅怪奇的世間。
世有詭奇如此,乃是人力而為,卻仿若降有神跡,震駭得人無法移開注目。
公冶啟緊緊握著莫驚春的手,帶著他踏足冰層。
莫驚春這才覺出他們方才更換的靴子另有所圖,可以方便他們一步步走在冰層上,無儘璀璨的光彩落在他們身上,也倒映出冰下的瑰麗奇跡。
直到他們上了船。
大船隻有兩層,最頂上那層卻不知是用琉璃還是彆的物什做足了裝飾,將四麵都顯得通透,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如此絢爛透明。
公冶啟牽著莫驚春在二層坐下,那裡正是暖和異常,將莫驚春通身的寒意一概拂去。帝王親自為莫驚春解下大氅,伸手摸了摸莫驚春的後背心,笑著說道:“還是暖的。”
莫驚春:“……陛下費心了。”
光是剛才那一瞬走來的震撼,就足夠將莫驚春拉入這瑰麗的畫卷中,直到眼下,心神仍然是震動。
公冶啟:“夫子喜歡便好。”
他像是後知後覺地拍了拍手,驀地出現好些個人。他們的出現就跟他們的人一般詭譎莫名,幾乎都是藏在暗影裡。
公冶啟笑著說道:“這十個人是一直跟著夫子的暗衛,如今他們都是夫子的。”
莫驚春挑眉,猛地看向公冶啟。
帝王笑著摩挲著還未鬆開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將一枚令牌交給莫驚春。那枚令牌看起來沒什麼彆致的地方,隻是小巧得精致。
“現在,就算夫子叫他們殺了寡人,他們也會立刻動手。”
公冶啟笑起來,“不如夫子試試看?”
莫驚春臉色微變,將令牌緊握在手中。
公冶啟見夫子不動,便說道:“下去。”
那十個人佁然不動,隻跪在莫驚春的身前。
莫驚春看向公冶啟,帝王則是朝著他攤手聳肩,一副無賴率性的模樣。莫驚春隻得無奈地開口,“你們……先下去罷。”
那些人聞聲而動,立刻消失在莫驚春的眼前。
正始帝這是將十把凶悍殺器放在了莫驚春的手中,而後還能聽到帝王不緊不慢的話,“他們彆的沒有,唯獨一樁是最要緊的。但凡是主子,一旦出事,便會拚死相護。”
莫驚春的臉色微變。
正始帝拍了拍莫驚春的手,笑著說道:“夫子,這不過是小小一樁禮,可莫要想彆的了。
“今夜,大禮卻是寡人自個兒,若是夫子不陪寡人不醉不歸,可是不能夠的。”
他說著恬不知恥的話,卻半點都不讓人覺得厭煩,甚至將莫驚春逗笑了。
隻見帝王揭開酒封,親自給莫驚春倒酒。
莫驚春握住那杯澄澈的酒水,卻被帝王牽住手腕,旋即勾過莫驚春的胳膊,仰頭吃下了第一杯酒。
他的動作很快,甚至沒給莫驚春後悔的時間。
俊美漂亮的豔獸眼底幽暗,視線滾燙得莫驚春幾乎移不開眼。
他垂眸,看著他們曖|昧的姿勢。
良久,莫驚春仰頭,也吃下了那杯交杯酒。
公冶啟笑了。
這才慢慢鬆開了莫驚春的手。
所謂酒席,便是有酒有菜,有人,有話,也有得談。
莫驚春和公冶啟甚少有這種閒暇的時刻,更多數是他們劇烈無比的交鋒,情濃狂暴,卻未有風平時。
如此兩相對坐,偶爾閒談,不說話時,便是輕輕一碰。
卻也是妙不可言。
莫驚春以手背撐著下顎,慢吞吞地吃著這杯酒,眼角是淡淡的紅暈。他有些微醺醉意,眼底倒映著公冶啟的模樣,隻覺得陛下哪裡都好看。
公冶啟:“夫子在看什麼。”
莫驚春:“你。”
公冶啟:“我有什麼好看?”
莫驚春吃吃笑起來,“陛下,哪裡都好看。”
公冶啟舉杯的動作微頓,也看他。
莫驚春的手已經在懷裡摸索多時,最後掏出來一個盒子,慢悠悠推到了公冶啟的麵前。
帝王早就看過這個盒子,但因為上麵貼著條,他並未打開。
如今見莫驚春將其推到自己麵前,便主動將其打開。
盒子打開的瞬間,一顆圓潤飽滿的毛毛球彈了出來。
也不知道衛壹找的繡娘究竟是怎麼做的,這顆毛毛球按起來是軟綿綿的,一鬆開卻有足夠的勁道再彈起來,搓起來外表還跟從前一樣柔|軟舒適,更是通體雪白。
公冶啟的手指碰了碰,那熟悉的觸感讓他眼底幽暗,“夫子從前梳下來的毛發,是攢起來了?”
如此熟悉,自然是兔毛。
莫驚春:“……攢了一些時候。”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遲緩,好半晌,才說完。
公冶啟知道莫驚春的酒量不好,今天因著他受傷,其實換過的酒度數極低,壓根就跟花酒果酒沒什麼差彆,可便是如此,夫子居然也能吃醉?
他摩挲著這顆熟悉又陌生的毛毛球,心底翻湧起詭譎晦澀的念頭。
哐當——
莫驚春的酒杯跌倒在桌上,他的手摸索了兩下,卻是捉住了公冶啟的手腕,他詭異地僵硬了一會,“陛下,是我做得還不夠嗎?”
他這突如其來的話,像是打蒙了公冶啟,也讓他沒了動作。
可是吃了酒後的莫驚春卻是倔強,帝王不回他,他便也直愣愣地看著公冶啟,仿佛是在看儘他那無儘的黑暗偏執。
公冶啟愛極他的眼,卻也恨極他這雙通透的眼。
他抬手捂住了莫驚春的眼。
莫驚春眨了眨。
小扇子般的睫毛便也扇了扇公冶啟的掌心。
癢癢的。
“是,也不是。”
正始帝的聲音在晦澀黑暗裡傳了過來,透著試探的狐疑和扭曲執著,卻是不疾不徐,“夫子應當知道寡人貪婪惡劣的本性才是……”
他俯了過來,咬住莫驚春的唇。
不管多少,仍是不夠。
小扇子又在公冶啟的掌心扇了扇,有點癢。
莫驚春慢吞吞地說道:“就算我隻喜你一個,也是不夠?”
正始帝低低笑起來,那笑意卻隻讓人覺得恐怖莫名,隻想蜷縮在一處,以躲避不知何時出現的危險。
“夫子何嘗隻得我一個?”
眼前的黑暗消失了一瞬,還未等莫驚春看清,又一道暗色壓了下來。
莫驚春慢了一拍,摸了摸,困住他視線的,卻是帝王剛從莫驚春身上截下來的腰帶。他被公冶啟放平躺下,身下的地方滑嫩溫暖,不冷,他便也沒動。
隻乖乖地仰著頭,即便看不到,卻也似乎在看著公冶啟。
他今日剛受傷的地方被大手摩挲著,動作很輕。
“夫子的心裡,藏著萬民,想著天下,念著莫家,獨我一個,也不過是其中較為重要的一人。”
卻也並不是最重要。
公冶啟每說一句,頓一下,便要解開莫驚春一件衣裳。
蒼白冷寂的月光落下,正灑在他身上。
卻是無比的白。
白得刺目,黑得濃鬱。
紅,也紅得撩人。
公冶啟喃喃地說道:“夫子是不是還想問,我可是在生氣?”
身下那漂亮的人便也誠實地點了點頭。
公冶啟親了親胸|前的翹起,聽著突突的心跳聲。
因為莫驚春的誠實。
怪物惡劣地笑起來,“是呀,夫子。”
他猙獰地露出極致的惡意。
“我非常,非常生氣。”
儘管隻是小小的傷痕,卻是刺目厭惡得很,正始帝在得知消息的時候,麵上平靜得像是無動於衷,手指卻幾乎生生捏碎了扶手。
暴戾的眼神看向劉昊,濃重殺意壓彎了劉昊的脊梁。
“人呢?”
“已經全部關在天牢。”
正始帝緊閉雙眼,暴虐的怒火仍在咆哮,僅僅隻在片刻前還在思索莫驚春生辰的帝王如今卻幾乎被殺念所吞噬。
……隻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一個詭譎凶殘的聲音在心裡響起來。
便登時能要了他的命去!!
脆弱。
公冶啟在碾碎骨頭的時候,冷漠地想。
人果真太過脆弱。
一個意外,一個疏忽,便有可能造就慘烈的後果。
僅僅隻是想象,帝王都幾乎要窒息。
他巴不得將莫驚春吞下去,整個揣在心裡,藏在腹中,是否如此,便不再有這等瘋狂殘忍的念頭?
今日是莫驚春的生辰,公冶啟本來是想忍下。
還有未說完的話,更有未送完的禮。
可即便是醉倒的莫驚春,對公冶啟的情緒感知卻也非常敏銳。
又或者……正是因為他“吃醉”了,才會比平時更加肆無忌憚,更加……
全然的赤誠。
他整個都被迫袒露出來,就連一分一寸,都再無庇護。
分分寸寸都暴露在公冶啟的眼中,那紮人刺骨的視線逡巡著,即便被遮去了視線,卻仿佛也能感覺到那充滿惡意的視線,仿佛是粘稠詭異的舔舐。
莫驚春驀然抖了一下。
公冶啟的眼底隨著這細細密密的顫抖而瘋狂,連手指都仿佛要痙攣起來。
夫子……
難道他不知道?
縱是半寸柔|軟和退讓,都隻會被凶殘地得寸進尺。
一隻手按在莫驚春的胸膛上,強硬的力道幾乎要將他的心生生挖出來。耳邊隻得惡獸充滿扭曲瘋狂的字句喃喃,“夫子既想縱我,那這一次……
“我貪心一些,也是可以的吧?”
莫驚春霍然睜開的眼底,乃是一片清明。
卻是逐漸顫抖起來,蒙上了水汽和失措的茫然,比吃醉了還要朦朧。
就像是下了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