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外,劉昊的臉色陰鬱,看著剛剛被拖走的人。德百站在他身後,更有七八個看著肅穆的宮人麵無表情地跟著。
德百低聲說道:“已經處理乾淨了。”
劉昊的聲音低沉,透著些許尖細的銳意,“再不上點心,這便是爾等的下場。”
長樂宮和太後那處,是宮內最好的去處。在殿前伺候的宮人不僅月俸極高,地位也與旁人不同。
可是再好的地方,也得有命活著。
如今長樂宮內的宮人,能活到現在,全都比常人要謹慎得多。
尤其是知道陛下的雷點,不會輕易涉及。
……“輕易”卻也不能夠。
一旦涉及,就沒得活下來的時候。
劉昊冷冷地說道:“老太醫呢?”
“已經在長樂宮內。”
劉昊這才收斂了神色,變得溫和了些,“宗正卿還在,那倒是無礙。”
沒有誰比長樂宮殿前伺候的人,更希冀看到莫驚春的了。
莫驚春在,那長樂宮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平靜。
長樂宮殿前,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禦醫身後跟著個藥童,兩人一前一後埋了進去。正在次間坐著的莫驚春得了消息,便掩下手裡還在看的書籍,幾步起身,“老太醫。”
莫驚春朝著院首欠身,老太醫也笑嗬嗬地朝著他行禮。
兩人對坐下來,正始帝早些時候被太後叫走,如今這長樂宮內倒是隻得這兩人。
門外候著的幾個宮人,都是在莫驚春跟前麵熟的。
沒到劉昊德百的地步,可若是他在宮中,往往是這幾個人來伺候。
老太醫原本是來為正始帝請平安脈的,如今逮住莫驚春,卻是先行為他診脈了。他捋著胡子,慢悠悠地按壓著經脈,“宗正卿的身體倒是比從前好上許多。”
莫驚春微訝,“從前?”
老太醫笑著說道:“是啊,比起一二年前,確實好了些。”
莫驚春斂眉,看起來是有些訝異。
老太醫收回手,正經地說道:“宗正卿的身子骨好,除了吃食上需要注意一二,旁的倒是無需在意。”
莫驚春道:“老太醫,勞煩您了。”
老太醫笑著搖了搖頭,“您要感謝的人,卻是自己。從前宗正卿鬱結於心,再是如何強身健體,這武藝在身也是無用。如今宗正卿心中開闊,不再鬱鬱,自然要比從前好上太多。”
莫驚春抿唇,藏在袖子裡的手指蜷縮,不知是被老太醫說中了心思,還是另有他想。
莫驚春移開眼神的片刻,老太醫卻是在心裡歎了口氣。
如今陛下和宗正卿相得無間,本該高興……
莫驚春:“陛下近來身體如何?”
老太醫回神,斟酌著說道:“倒是比從前好多了,陛下如今夜間多夢的情況也減少了許多。不過最近,宗正卿跟陛下的相處時日,怕是比從前要多了不少?”
不隻是莫驚春要問老太醫,老太醫偶爾也是要問莫驚春。
畢竟遇到陛下這樣不配合的病人,要治病也著實是難為。
莫驚春神色不太自然,麵色微紅。
老太醫卻是半點都不放在心上,爽朗地笑著:“有宗正卿在,陛下總是更為克製一些,或許也與這有關。”
莫驚春抿唇,輕聲說道:“然這是治病救人,與人又有何乾係?”
老太醫笑著說道:“為何沒有乾係?老朽曾聽說,宗正卿手下有個一腳險些踏進地府的小廝,最終是在家人的呼喚下得以醒來的?
“傳出來顯得神乎其神,可實際上人力難以衡量,人之情感,或許也有極重的分量。”
這並非老太醫為了哄騙莫驚春而胡謅的話,而是他這些年下來的總結。
先帝在的時候,他就一直在負責著正始帝的身體,自然也見識到了先帝為了安撫正始帝所作出的努力。隻是父子親情,血濃於水,這樣的情感不會發生劇烈的變化,又因天然的血脈聯結,所以才能變得如此穩定。
可惜的是先帝故去後,如今莫驚春確實更能穩定公冶啟,卻也成為他的缺陷。
是鎧甲,卻也是弱點。
莫驚春和公冶啟從前各自獨立,如今在情愛中糾纏為一體,比起血緣更不穩定,暴戾複雜的情緒難以排解。
尤其是在彼此全然不和的地方碰撞時,更是一種慘烈的景象。
老太醫正捋著胡子跟莫驚春灌輸自己的想法,豈料門外有人大步跨進來,隻說了一句,“荒謬!”
卻是一身常服的公冶啟。
那是大紅的色彩,張揚飛舞,跨進來時,就像是躍動的焰火。
帝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方才卻是站在外麵聽,也不進來。
莫驚春起身,若有若無地擋在老太醫身前,無奈地說道:“陛下,您就是光明正大進來聽,卻也是沒什麼。”
方才險些被嚇了一跳。
公冶啟背著手說道:“寡人就是站在外麵光明正大地聽。”他人都站在門外了,明堂內的兩人說得認真,沒發現他回來,這難道還是他的問題?
帝王好好一個大男兒,卻說得好像有些委屈。
莫驚春哭笑不得,主動上前捉住公冶啟的手指,這才看向老太醫,“您還是先回去罷。”
本來老太醫是為了給正始帝請脈才過來的,偏生撞上這事。
老太醫自然也是願意。
隻是他還未動彈,卻聽得帝王冰涼的話語。
“血脈相連便是一個笑話,重與不重要,不過端看這人。寡人膝下唯獨大皇子一個血脈,若是看重血緣,豈不是得立他為太子?”
正始帝的話分明溫和平靜,卻是驚得老太醫和外頭的劉昊德百等人猛地跪了下去。
唯獨莫驚春站在正始帝的身旁,要跪也跪不了。
帝王的手正死死地捉住莫驚春。
正始帝:“當然,若是夫子可以生的話,寡人倒是不介意。”
這般荒唐的話說出來,惹得莫驚春狠狠的一眼。
那羞惱憤怒的眼神,著實讓帝王心神一蕩,含笑說道:“難道寡人的話哪裡不對嗎?”
跪倒在地上的老太醫突然抖了一抖,深深趴俯下去。
他想起從前有過一日,正始帝莫名招他過來,問了他一個特彆奇怪的問題。
“男子會懷孕嗎?”
這問題,就跟當初有個太醫從東宮回來,兩眼發昏地看著他,喃喃說道男子會泌乳嗎一樣詭異。
但是老太醫還是從各個角度闡釋了一下男子不會懷孕這個事實。
正始帝顯然有些失望。
可男子怎可能懷孕?
這……身體本來就沒這個能耐。
如今想來,難道那個時候,正始帝的這這一番話,是給莫驚春準備的?
老太醫:“……”
宗正卿知道陛下荒謬至此嗎?
如果莫驚春知道的話,他會絕望地點頭。
正始帝這脾氣看起來突如其來,卻是有跡可循。
血脈子嗣從不是他所喜,更被他所憎惡。
老太醫雖然知道正始帝不喜歡大皇子,卻不知道這內裡有更深層的緣由。
老太醫在莫驚春的目送下離開,而他則是看著正始帝,無奈地說:“陛下不是剛從太後那裡回來?”
怎麼又生氣了?
莫驚春莫名覺得,方才正始帝的火氣大抵是跟太後有關,可是陛下跟太後的關係已經逐漸變得融洽,許久不曾爭吵過。
正始帝:“她想讓寡人將大皇子帶回來。”
莫驚春:“太後有這樣想法,也是正常。”
大皇子險些出了事,即便莫驚春知道任務完成,就說明大皇子並無大礙,可也不能完全相信精怪的話。
說不得就要再在哪裡冒出來些許問題。
人還未平安抵|達京城前,說什麼都是空話。
正始帝:“如今派去的人馬已經足夠,就算再派人過去,等到了的時候,也就剩下幾天,何必如此著急?”
他那模樣,讓莫驚春忍不住想笑。
陛下可知道,他這模樣,就像是要糖卻吃不到的孩子?
莫驚春寬和地說道:“陛下,推己及人,若是眼下那人是我或者太後,難道陛下還會這般坐而待之嗎?”
正始帝的臉色透著少許陰森,陰惻惻地說道:“想都不要想!”
莫驚春笑了起來,“既如此,便是為了太後,再派人過去,也是無妨。”
正始帝並非不能感覺到這其中的差距,隻是他懶得去做。
他確實薄情。
對於無用的,不在意的存在,便是連利用的念頭都懶得升起。
到底是聽進去了莫驚春的勸說,正始帝還是叫人再點了人馬,午後就出發。
莫驚春心下鬆了口氣,他不希望太後跟正始帝再起爭執。
他見過太後。
太後是個矜傲的女子,正始帝其實與她有些相似,兩人的性格都算不得柔和,一旦起了衝突,太後也是個倔強不肯低頭的人。
不然正始帝跟太後也不會鬨出來這麼多矛盾。
但到底再如何,正始帝唯獨在意的人,卻也隻有這麼幾個。
莫驚春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已經有段時間沒再想過,關於正始帝是不是會移情彆戀的念頭……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
如此詭譎,不過是短短幾月,人便被無知無覺地侵蝕到這地步。
仿佛從前的種種不喜痛苦,已經全然再想不起來了。
正始帝捏了捏莫驚春的耳根,“在想什麼?”
“你。”
莫驚春坦然地說道。
他的確是在想他。
隻是正始帝的臉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不會又是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吧?”
莫驚春斂眉笑,“陛下多慮。”看著正始帝這張漂亮張狂的臉,再想著他所說的話,如此強烈的反差和偶爾流露出來的柔|軟,實在讓人無法不動容。
正始帝的俊美漂亮是肆意張揚的,透著銳利逼人的寒霜。
正始帝可不知道莫驚春心裡在讚歎他的美麗,平靜地說道:“再過幾日,便是除夕。屆時,莫家府上,怕是很熱鬨罷。”
莫驚春淡笑著說道:“今年大兄不能及時回來,頂多隻是守夜,便要結束了。”家裡終究是少了個人。且莫廣生在,依著他的性格,會帶著幾個孩子在外麵頑,整個府上才叫熱鬨。
如今他不在,徐素梅也不好跟著太晚,頂多守著禮節到子時,便要結束了。
莫驚春出宮的時候,衛壹坐在車架上說道:“郎君,袁郎君說是約了張學士。”他說了時間和地點。
既然是這兩人相約,那肯定也是約了莫驚春,不然衛壹不會有此一說。
肯定是袁家派人過來了。
莫驚春:“那便去罷。”
不過話是這麼說,可是人到了傍晚,莫驚春還是被事情絆住了手腳,等他匆匆趕了過去的時候,袁鶴鳴已經跟張千釗吃起酒來。
袁鶴鳴看到莫驚春,便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瞧瞧,這一回可不是我在勸酒,而是他自己也樂意的。”
張千釗的手邊擺著一個酒壇,看起來真是喝了不少。
莫驚春解開大氅,驚訝地說道:“這是怎麼了?”
張千釗算是他們之中歲數最大,膝下幾個孩子都有十歲出頭,平日裡行事異常穩重,如此動作著實讓人詫異。
平時,他也不貪酒。
張千釗吃了一口酒,臉上透著紅暈,“不是什麼大事。”
莫驚春看袁鶴鳴還笑得出來,那確實不算大事。
他坐下來,吃了幾口菜,才聽得張千釗嘟噥著說話。
張千釗歎息著說道:“你也知道,目前找到的竇氏藏書都在翰林院,可實際上這數量頂多不到五分之一,而餘下的部分,現在不僅是官府在找,其他世家子弟不少也是奔著這個來的。”
莫驚春頷首,這確實是一件花費許久的事情。
而且他清楚這事情究竟會不會結束,還得看正始帝究竟如何打算。
對張千釗來說,這不會是一個短期苦惱。
這是一個長期的麻煩。
“……昨兒,翰林院內有人發現第二批送來的古籍中,有著東郭禹所寫的《雲生集》,還是真本。”
莫驚春原本還在吃酒,被這話驚得連連咳嗽,濃烈的酒水嗆入喉嚨,燒得他生疼。
袁鶴鳴一邊大笑,一邊提著溫水給他倒。
莫驚春連喝了兩杯,這才回過神來,眼角帶淚地說道:“真本?”
“真本?”
張千釗沉痛地點頭。
東郭禹是前朝一個著名的書法大家,他所創造的東郭體獨一無二,尤其是當年他在醉酒狀態下發狂所寫的《雲生集》更是世間罕見的珍品。
此物乃是東郭禹一氣嗬成所做,即便是事後他醒來,想要重新再寫,卻也寫不出那樣如癡如狂的書法,再也沉浸不進那狂情縱意的情態裡去。
東郭禹因為這平生不曾達到的高度,日後再寫不出這樣的書法,從此絕筆。
東郭禹在前朝就已經是被世人傳頌的大家,到了這後朝,對於東郭禹的《雲生集》的推崇更上一層樓。
沒有哪一個學習過書法的人在聽到《雲生集》真本時會不動容!
莫驚春也不例外。
張千釗看著莫驚春,臉色更加苦澀,“這還是今兒下午發現的,結果東西還沒呈到禦前,消息早就傳了出去。竇氏登門了。”
此前竇氏一直很隱忍。
許是因為自家人鬨出來的事情,覺得過分丟臉。
每次隻有在新的東西挖出來送到翰林院時,會有專人跟著官府一起去確認清點,卻是沒表露出著急的態度。
原本張千釗為此還高看竇氏一眼,結果這一回《雲生集》出來的消息,竇氏再坐不住,乃是由著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起登門。
翰林院也算是官府衙門,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
可一來,竇氏勉強算是苦主,二來,除了竇氏外,還有旁的聞風而動的世家大族。
那可不是一家,兩家。
張千釗再是能理解,也架不住這麼多人一起上門。
翰林院本來是清貴的地方,結果被這麼一弄,就跟菜市場一樣。
他自然可以拒絕,但是這其中卻也不發身份地位比他還要高的人在,著實麻煩。
袁鶴鳴嗤笑了聲,“要我說,你便是讓人將他們全部都打出去又能如何?直接將他們扭送京兆府,治他們一個擅闖的罪名。”
莫驚春分神看了眼袁鶴鳴,發覺他在跟著陛下辦事後,這手段也趨向狠厲。
張千釗是不會這麼做的。
“他們就是從京兆府出來的。”他的語氣平靜,頗有種自己已經快要升天的扭曲淡定,“京兆府敷衍他們東西還未找全,他沒有權力將這些東西立刻分割還給竇氏,結果竇氏就隻能來翰林院了。”
莫驚春歎了口氣,這也不能算是竇氏無禮。
畢竟這樣的東西確實是無上珍品,不管是哪個世家大族,即便是皇家,這樣的孤本都是可以傳世的。
《雲生集》這東西失而複得,對竇氏來說,是好事。
卻也是壞事。
莫驚春:“你能出來,怕是有人給你擋了一擋吧?”
張千釗歎息,“東西現在正在顧柳芳手上,他的秉性大家也都知道,是絕不可能將東西據為己有。而他現在人也在翰林院,說是要徹夜鑽研,判斷真偽。”
但這東西,若是假的,怎可能不到一個下午就掀起這樣的巨浪?
顧柳芳此舉是幫了張千釗,卻也不可否認他心裡懷揣著想要鑽研的想法。
但暫時確是他,穩住了局麵。
莫驚春:“你還是太軟綿了些,即便苦主的東西暫存在翰林院那裡,但除了竇氏外,其他的人也無權擅自進入翰林院。就算翰林院外車水馬龍又如何,不給進,難不成還能擅闖?”
張千釗幽幽地說道:“按理說是這樣,但是下午,連秦王都來了。”
那老王爺是真愛書法,也沒想著能獨占,就想著觀摩一下。
整個下午,他就跟顧柳芳泡在一處了。
袁鶴鳴抱著酒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捂著嘴說道:“誰讓你倒黴呢?都是文弱,又是身份不凡,就說隻是來看看,理上是不許,可是強硬了又不行。要我說,你最開始就不該接下來這燙手山芋,看著算是不錯,可誰來都能揉搓,可真是煩人。”
莫驚春把玩著酒盞,無奈地說道:“畢竟那可是《雲生集》。”
前朝這東西還未失蹤前,就有人出過百萬黃金購買,卻被天下人嗤笑銅臭味太重。即便是這樣高昂的價格,在讀書人的眼中,卻是配不上《雲生集》的地位。東郭禹的後人也不肯販賣,隻一直珍藏,直到亂世中顛肺流離,最終消失在戰爭洪流裡。
誰成想,居然一直藏在竇氏裡。
袁鶴鳴若有所思,“這東西若是當真是孤本,那……”
莫驚春忽而說道:“我記得,東郭禹的後人,還在世吧。”
張千釗猛地抬頭,看向莫驚春。
莫驚春的手指抵著額頭,冥思苦想起來,好半晌,他認真說道:“我沒記錯,東郭禹的後人,確實還在世。我隱約記得,正始二年,孟懷王娶妻,那位郡王妃出身,便是東郭家。。”
袁鶴鳴哈哈大笑,拍案說道:“若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戲看了。”
這東西是出自東郭禹之手,落在竇氏,如今被重新尋到,卻是恒氏發掘出來,最終暫時藏書於翰林院。
不管是東郭後人,竇氏,恒氏,甚至都有資格爭奪。
如此種種,卻不是輕描淡寫就能壓下的浪潮。
而《雲生集》這種孤本的價值,卻已經不是金錢能衡量。
張千釗赫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從明日開始,除了竇氏外,其餘人,便是王爺親臨,也再不許入內。”
若是為了《雲生集》,那還是免了吧。
袁鶴鳴笑著說道:“我給你尋摸一下,要是那東郭後人還不知道此事,我便速速將此事流傳出去,務必幫你將這水攪得渾濁,再不叫任何一人捉著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