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家中事情不多,卻也算不少。
莫府一旦忙碌起來,徐素梅便忽略了幾個孩子,安娘還小,身邊跟著的嬤嬤侍女較多,可莫沅澤卻是一直亂跑,再加上他鍛煉武藝後,身手不錯,居然瞞著桃娘院子裡的人,將桃娘偷了出來。
他們早在除夕就偷偷決定要出去頑。
桃娘換過衣服,變作男兒模樣,然後兩人偷偷摸摸地從角門跑了。
默默跟在身後的莫府家丁笑了笑,將消息告訴院裡的人,自己跟了上去。
莫沅澤的聲音再輕,可是他帶著桃娘的時候,是不可能避開府上這群家丁的耳目的。但是莫飛河對這莫沅澤的態度很是放任,隻要他不鬨出大事,都不怎麼拘著,隻讓人跟著便是。至於桃娘……
莫飛河接到消息,哂笑了一聲。
這也是個膽大的。
桃娘順利跟著莫沅澤出來後,兩人歡呼雀躍了一聲,然後撒歡地往外跑。
莫沅澤的友人張連義正駕著馬車停在外麵的街道。
張連義原本以為自己在等的是莫沅澤,沒想到莫沅澤先推上來一個熟悉的麵孔,啊啊是他妹妹啊!
張連義一把將桃娘扯上車,凶巴巴地看著正往上爬的莫沅澤,“你怎麼把桃娘也帶出來了?”還把她扮成男子的模樣。
可是桃娘長得柔美,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連義哥,是我纏著大哥要出來的!”張連義是張千釗的次子,桃娘本就是從張家出來的,自然義不容辭地一把抓住張連義,然後淚汪汪地看著他,“你們都可以在外麵頑,獨獨桃娘不能,難道因為桃娘是女孩嗎?”
那可憐巴巴的模樣,讓張連義堵在喉嚨裡的訓斥說不出來,最終還是成功接應了莫家兄妹。
這……想說“是”也說不出口哇!
他們一路往西街去。
莫沅澤既然要帶桃娘出來,肯定不可能往那些危險的地方去。
西街正好。
這裡來往權貴少點,但是民間趣味更濃,還有不少桃娘喜歡的東西便是在這裡買的。帶著桃娘在外麵兜一圈,然後中午吃個新奇的東西,再回去。
完美。
他們出來的時候,距離午時,隻剩下半個多時辰。
講究的是速戰速決。
前半場非常順利,莫沅澤帶著桃娘掃蕩了她喜歡的店鋪,然後順利地在天香閣會和。張連義從頭到尾都苦哈哈地給他們當苦力,最後在天香閣的時候,莫沅澤興致勃勃點了一個叫“醉香雞”的新品。
張連義聽著“醉”就覺得有些不妥。
可是菜肴上來後,香氣四溢,卻是沒有酒味。
兩人吃著不錯,大部分進了他們口中。而桃娘吃多了糕點,隻略略夾了些菜吃。
醉香雞隻吃了一塊。
結果這東西確實是用酒釀過,再入了他們肚子,兩人沒撐過一刻鐘就暈過去了。
桃娘看著兩人軟倒在桌下,去將馬車上的車夫叫來照顧他們,又問過天香閣的小二,得知這用的本來就是烈性酒,然後他們再用特殊法子去掉酒味後,才釀出來的雞。
就算張連義和莫沅澤會喝酒,可他們如今也隻是半大孩子,怎可能吃得了烈酒?
桃娘:“……”
她無奈地看著兩個已經起不來的兄長。
小二不住點頭哈腰,可桃娘也沒為難他們。
這本來就是執意要點菜的莫沅澤的錯!
桃娘任由那兩個醉酒兄長躺倒在地上,反正屋內通了地暖,而她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把玩魯班鎖。
這是莫沅澤剛買給桃娘的。
中午日頭正好,桃娘的手指輕巧地擺弄過魯班鎖,曬得小身子暖暖的。
“嘿,他身上的玉佩也是好東西——”
“丟了吧。”
“這樣太過分了吧?”
“哪裡過分?你沒看他都不說話嗎?這是哪家丟出來的公子哥吧?”
“帶他去牙人那裡?”
“不是,你看他的衣服……”
這細碎的聲音貼著牆根,正好被樓上的桃娘聽到。
桃娘將魯班鎖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迎著稀薄的日光,她看到牆根下,有幾個衣著普通尋常的大孩子圍著一個小小的孩子。
說小,是因為他的模樣雖然比安娘大,但也大不了多少,肯定比桃娘小許多。但他身上的衣裳卻是光鮮亮麗,是那種大戶人家才用的布料。
圍在邊上的幾個孩子手裡拿著昂貴靚麗的荷包,還有剛拽下來的腰帶,將他本來漂漂亮亮的打扮弄得零散破亂,連頭發都毛毛躁躁起來。
桃娘的小眉頭蹙起,下了椅子,拍了拍正守在邊上的車夫,帶著他蹭蹭蹭下去了。
出門的時候,那聽到的聲音就變得大了起來。
但其實也隻是小小聲,畢竟都是孩子打打鬨鬨,而且站在邊上圍起來的大孩子們都遠比被圍著的小孩要高,所以街道上的人匆匆而過,也隻是看了幾眼,看不到裡麵的情況。
桃娘幾步走了過去,揚起聲音說道:“你們在作甚!”
桃娘已經九歲。
女子的身高總是比男子要先抽長,如今她可算不得矮。
她突然出聲,驚到了那幾個在圍堵的男孩,他們猛地轉過身來,隻看到一個與他們齊高的秀麗男孩,然後他身後還跟著一個麵無表情的壯漢。
為首的人撇了撇嘴,將手裡扯爛的腰帶丟了回去,帶著夥伴快速地跑走了。
桃娘沒有追,她帶人下來其實已經不妥。
畢竟大伯娘說過,女子在外要比男子艱難些,有些事情不可強出頭,隻會害了自己。但是這種就在眼前,舉手就能幫忙的事情,應該算不得什麼吧?
桃娘這麼想,走到牆根去,一彎腰,就將那小孩抱起來。
小孩:!
他年紀小,卻早就知道男女大防,登時連臉蛋都羞紅。
桃娘的力氣不大,可是小孩看起來就三四歲,抱著也無妨。桃娘看也沒看那地上破爛的衣裳,對車夫說道:“勞煩你去西街紅衣坊買一套他可以替換的成衣。”
車夫將一大一小送到包間去,再打量了桃娘懷裡小孩的身量,這才重新出去。
彼時,已經是午時三刻。
包間內的兩人睡得一塌糊塗,莫沅澤還打著小呼嚕。
桃娘艱難地抱著小孩走到他原來的位置上,然後將她放在桌上的暖手爐塞到小孩的手裡。他的手可真的冷,細嫩的手指上有些細密的傷痕。
桃娘看了幾眼,然後小跑著去取了水,給他清洗了傷口,又麻煩小二去買藥。
天香坊的小二見多識廣,壓根不當回事,甚至還笑著說道:“坊內就備著傷藥,郎君且等著,小的這便去取來。”
於是有了傷藥,桃娘便拖著椅子過來,在小孩的對麵坐下,開始給他上藥。
直到十根手指都塗滿後,桃娘這才心滿意足地抿唇。
“謝謝。”
驀然,那小孩總算說話了。
桃娘看他。
他其實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脆弱的美麗。
眼睛也很美麗,看著有一種純真的異樣,讓人忍不住想摸摸頭。
說話的聲音好聽輕柔,像是習慣了小聲說話。
桃娘覺得他的出身肯定不錯。
“沒什麼。剛才欺負你的那幾個都是沒用的孬種。我阿耶說了,隻有軟弱的人,才會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而且你長得好看,又穿得這麼漂亮,看你一個人落單,這才欺負你的。”
其實情況更嚴重點,但是桃娘還不想嚇壞他,才簡單說了幾句,其實她都要氣壞了。
這時候,車夫已經回來了,桃娘就將衣服遞給小孩,讓他自己換。
小孩愣了愣。
他一直都是彆人給自己換的。
桃娘看他呆愣的樣子,一下子也想到是為什麼,她伸出手來,取過衣服,利索地給小孩換起來。
一邊換一邊說道:“不可以這樣哦,衣裳還是要學會自己換的。不然遇到事情,譬如現在,你自己都不會換衣服,那豈不是很麻煩?”話雖然這麼說,桃娘還是快|手快腳地給他換好,然後蹲下來係腰帶。
小孩莫名就臉紅了。
桃娘在家裡照顧安娘習慣了,而且眼前這個孩子看起來嬌小可憐,她一點都沒想到男女大防,隻是惦記著他身上露出來的淤青。
桃娘隻有在麵對莫驚春的時候才會露出柔怯的小模樣,在徐素梅的教導下,桃娘如今在外頭可是利索大方極了。
“抱歉,以後我會學。”小孩就也輕聲細語地說起話來,“今天我隻是有點難過。本來是想出……來看看,然後越走越遠,走得好累,然後看到路邊有個伯伯可憐地坐在那裡,想著要將荷包裡的金銀花生拿出來,但他卻突然把我給抓走了,塞到馬車裡。”
然後他一路被帶到西街,破舊馬車停下來的時候,那老人將他關在裡麵,自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這時候,剛才那群大孩子上了馬車偷東西,沒偷到,卻是將他給偷了出來。
然後就發生了剛才的事情。
小孩捧著茶杯,溫柔地說道:“他們雖然搶走了荷包,但是裡麵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但他們救了我,真好。”
桃娘:“……”
那老乞丐是個人販子,幾個孩子是小偷,雖然救了小孩,但是據桃娘剛才聽到的話,他們好像還打算將小孩帶去再賣一波。
桃娘雖然甚少接觸這些,卻是清楚剛才這幾句話裡的聯係。她知道有些人家買來伺候的奴婢,便是從牙人手裡買賣的。
這純粹是黑吃黑。
但是落到小孩的嘴裡,他居然覺得那些小偷是好人。
這樣可不行。
她原本不想將話說得明白,如今卻是緊蹙眉頭,趁著幾個醉酒的兄長還沒醒的時候,桃娘拉著椅子坐在小孩的身邊循循善誘,開始認真培育什麼才是正確的認知!
等到莫沅澤迷迷糊糊爬起來的時候,他恍惚看到他的好妹妹正坐在窗邊,抱著一個小孩在頑魯班鎖。
那個剛剛買來,還沒有被桃娘頑得分明的魯班鎖快速地在小孩的手指裡拆解再合成,那速度快得好像沒經過思考,但是轉瞬,那完成的模樣就出現在他的手裡,然後小心翼翼地交給了桃娘。
桃娘驚喜地說道:“阿正,你好厲害!”
她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是阿正看到魯班鎖的時候,就像是天然知道要怎麼做一般,手指飛快地動作,異常優雅。
被稱呼為阿正的小孩便抿著嘴笑。
很乖巧漂亮。
莫沅澤跳了起來,“桃娘,這是誰?”
桃娘抱著小孩,看著已經醒來的兄長,笑著說道:“是桃娘剛剛救下來的!”
“救?”
還是車夫出麵解釋,莫沅澤才知道前因後果。
“唔……得去報官才行。”這話,是地上正慢吞吞爬起來的張連義說的。
剛才車夫說話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醒了,就是頭疼,躺著不想起來。
就在張連義跟莫沅澤說要報官的時候,桃娘感覺到被她抱著的小孩身體緊繃起來,就像是一顆害怕的小豆子。
桃娘不知為何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摸著他的小腦袋說道:“你不想回去嗎?”
小豆子就點點頭,黑亮的眼睛看著桃娘。
桃娘:“你不喜歡家裡?”
小孩:“他們都不喜歡我。”
頓了頓,“隻有祖母喜歡我。”
桃娘的眼睛也濕|漉|漉起來,“我阿娘也不喜歡我,不過我阿耶和家裡人都很喜歡我。”
“我阿娘可能快要死了。”
“我阿娘死了。”
兩小孩就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莫沅澤:“……”
張連義:“……”
張連義比莫沅澤還要尷尬。
畢竟桃娘的事情,跟他們家有莫大的關係。
不過在這種述說裡,桃娘和小孩的關係飛一般地好了起來。
等他們一同上了馬車後,莫沅澤和桃娘決定將孩子先帶回去,至於張連義?
報官。
張連義嘟嘟囔囔,剛過年就要去京兆府,可算不得什麼好事。
不過也得將他們送回去後,張連義才會再去京兆府。
桃娘抱著小孩看外麵的景色,一邊看一邊跟小孩嘀嘀咕咕,然後小孩就看到街邊坐著跟之前有些相似的乞丐。
小孩:“為什麼他們要坐在哪裡?”
桃娘:“他們是乞兒,沒有家也沒有錢吃飯,在街邊坐著是在乞討。”
“乞討,是要給錢嗎?我身上還有……”
“不可以。”
桃娘堅定地將小孩壓了回去,“入冬後,官府在城南開了施粥,還有招工,去巡查各處的房屋,以及修繕屋頂。平時每天能領兩次粥,做工的話,甚至還能攢點錢。”她的聲音堅定而平靜,“如果有手有腳,去努力一下,還是能過活的。”
桃娘冬日跟著徐素梅出來過幾回,這些都是大伯娘教的。
而剛才的那個乞丐,卻是寧願坐在牆根下曬太陽等待,卻也不肯去做工賣苦力。
小孩聽了有點愣神,抿唇說道:“這是陛下的政令嗎?”
“當然了,不然誰出錢?”坐在車頭的張連義打著哈欠說道,“往年還好,今年太冷了。陛下主動從私庫裡掏錢,就有不少朝臣給粥廠捐錢了。粥廠原本隻在必要的時候開辦,也就是災年。不過因著這一事,這個寒年倒是不少清苦人能挨得過去。陛下倒是關心百姓,這才……”
“不可能。”
突然冒出來的這一句話簡單平靜,卻是從桃娘懷裡抱著的小孩嘴裡說出來的。
小孩:“陛下不可能有這樣的善心。”
桃娘見張連義要說什麼,抬頭衝著兄長比劃了一下,這才抱著小孩躲到一邊去。她說話的聲音不高,溫和地說道:“你也不喜歡陛下?”
她的聲音小小的,透著一點緊張和擔心。
“也”?
小孩蹭地看向桃娘,眼睛亮亮的,是找到同盟的感覺。
不過隨後小孩低聲說道:“不是討厭……”
他的神情很複雜。
對於一個小孩來說,要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怕是得經過不少事情,才會有這樣的神情。
桃娘覺得阿正應該吃了不少苦頭。
她慢慢地說道:“我不喜歡陛下,我覺得他就像是……祖父曾說過的,草原上的餓狼。”
小孩好奇地看著桃娘。
桃娘:“祖父說,草原上的狼非常恐怖,經常成群結隊的出現。可是最讓人害怕的,還是饑餓時的孤狼,它們不會考慮任何後果,隻為滿足無法遏止的饑餓。我總覺得……陛下就像是那種動物。”
冰冷無情,又讓人害怕。
光是站在那裡,就有一種令人畏懼的恐怖。
他看著阿耶的眼神……像是永無止境的貪婪。
桃娘抿緊了嘴巴,有些害怕。
小孩慢吞吞地說道:“我也覺得。”
他的聲音小小的。
然後他靠在桃娘的懷裡,總算睡了過去。
就像是之前所表露出來的溫和淡定都是偽裝,在桃娘不假思索的說話裡,他汲取到了自己想要的溫暖,猛地斷片了。
桃娘原本還不在意,但是不經意覺得他的體溫越來越高,手摸了摸額頭——
“啊,大哥,連義哥,阿正發燒了!”
坐在外麵駕車的莫沅澤:“……”
咻——
馬車提速了。
等三個半大孩子帶著阿正小跑著進了閽室時,莫驚春正袖手站在那裡等他們。
他們幾個跑出去本來就不是秘密,回來也不是隱秘。
不過莫驚春確實是在等他們,卻沒想到他們不僅是自己回來,還帶來了一個“驚喜”。
莫驚春一眼就認出來,昏睡在莫沅澤懷裡的小孩,正是公冶正。
——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