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在皇宮裡休息的大皇子為何會在宮外?
莫驚春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可緊接著便看向跟在身後的墨痕,“去請秦大夫,然後讓人準備冷水降溫。”
大皇子之前高燒不退,如今怕還在病中。
他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墨痕去找大夫,衛壹去準備東西,莫沅澤和張連義去莫飛河跟前受罰,桃娘跟著他回院裡。
是的,即便莫飛河是那種放任自流的人,但是做是一回事,懲罰是另外一回事。
就連張連義也沒逃過去。
至於桃娘,她待會要去徐素梅跟前領罰。
但這可以稍晚一些。
因為徐素梅那裡還有客人。
桃娘亦步亦趨地跟著莫驚春,小小聲說道:“阿耶,阿正會不會出事?”
阿正?
莫驚春低頭看了眼正昏睡在懷裡的小孩,再看他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成衣,平靜地說道:“他發燒了,待會得讓大夫看看才知道有沒有出事。”
在等待大夫過來的時候,桃娘小心地給阿正換了幾次帕子,然後才趴在他的身邊小聲跟阿耶說話,“阿耶,阿正好可憐哦,他說他的娘親利用他,他的阿耶不喜歡他,整個家裡,隻有祖母喜歡他,但是今天祖母跟他阿耶吵架了,然後阿正難過地跑出來了。”
阿正很信任桃娘。
儘管他們隻有這麼短短的接觸,但是因著桃娘的溫柔善談,他們可是聊了不少!
然後桃娘就高高興興地說道:“他和我一樣,都不喜歡陛下!”
桃娘九歲了,知道這是不該外露的話,也清楚這是什麼禁|忌。
但是她現在不是在外麵。
她在阿耶的麵前。
所以桃娘一邊說,一邊給阿正換帕子。
秦大夫很快就過來了,他老神在在,並沒有因為是過年時的出診而流露出不耐煩。在給阿正把脈後,他歎息著說道:“這心神不寧得喲,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憂愁?”他一邊開藥一邊說話,“他的根底孱弱,不過精心養得好。但是再這麼多思多慮下去,容易早衰。”
莫驚春讓人去熬藥,然後再送走秦大夫,這才問起桃娘他們的經曆。
“桃娘喜歡阿正?”莫驚春淡笑著摸了摸桃娘的小腦袋。
對於桃娘來說,會因為阿正不想回家,就不帶他去京兆府報官,而是先行將人帶回家裡,已經算是難得喜歡了。
桃娘抿唇,低聲說道:“阿正看起來傻乎乎的,又乖又呆,好容易被騙。”
莫驚春:“……”
大皇子能從戒備森嚴的皇宮裡跑出來,無論是意外還是精心準備,都跟桃娘的形容搭不上邊。需得有大毅力,有非常之謀略和謹慎,方才能做到這地步。
他看著昏睡中,兩頰通紅的小孩,再想著太後,以及無數朝臣對大皇子純善的評價,莫驚春露出淡淡的微笑。
藏拙。
而且藏得很好。
在給大皇子喂下藥後,莫驚春對桃娘說道:“今日|你跟沅澤一起偷跑出去,雖然有人跟著,卻也不算安全。去你大伯娘那裡領罰。”
桃娘乖乖認了,但是在臨走前看著床上的小孩皺眉說道:“那阿正怎麼辦?連義哥也被祖父壓著去武場了。”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無礙,我認得他。”
他看向桃娘,微微笑了起來。
“我會將阿正平安送回去的。”
在桃娘的心裡,阿耶無疑是最好的。
莫驚春既然說會將阿正平安送回去,那就肯定沒有問題。
不過在離開前,桃娘還是將身上帶著的玉如意摘下來,然後戴在阿正的脖子上,“沒人喜歡也不要緊,希望阿正一直好好的。”
那是桃娘戴了幾年的玉如意。
在他離開後,莫驚春才坐了下來,他看著手裡的書,時不時給大皇子換掉溫度變暖的巾子,如此反複,到了第三次的時候,床上的小窩窩裡,一直閉眼的小孩驀然睜開了眼。
……總算願意醒了。
莫驚春在心裡想。
到底還是孩子,在桃娘離開前,大皇子就已經醒了。
莫驚春輕聲說道:“您今日太過勞累,又擔驚受怕,兩相衝突下,身體受不住,這才暈了過去。”
“多謝宗正卿。”
大皇子的聲音輕聲細語,非常柔和。
他們在交泰殿的宮宴上見過,又有當初在太後宮中的麵對麵接觸,是絕不可能認不出來對方。
莫驚春笑著說道:“臣還未告知宮裡。”
大皇子微愣,從被褥裡抬頭。
從他聽出來莫驚春的聲音開始,他就以為宗正卿已經通知了宮裡的人。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到了晚上,陛下肯定會知道大皇子在臣這裡。”其實不用等到晚上,就在大皇子進入莫府的時候,這個消息肯定就傳回去宮裡。
陛下送了十個暗衛給莫驚春,但這並不意味著莫府就沒彆的暗衛了。
莫驚春:“……”
實際上,是又增添了一批。
正始帝不過是將之前就一直駐守在莫驚春身邊的暗衛給了他,然後順理成章又安排了新的人。
暗十一到暗二十,這是莫驚春手下的編號。
這十個人不會再聽從正始帝的命令,是完全屬於莫驚春的暗衛。但除此之外的暗衛,當然還是按照帝王的命令行事,一切異樣和端倪,都會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皇宮。
所以即便之前,皇城還未找到大皇子的行蹤,但是此時此刻,正始帝的案頭,一定有關於這件事的消息。
但是,既然人進了莫府,正始帝便不會有其他的動作。
一切全看莫驚春。
……而莫驚春決定,今晚再“告訴”陛下。
大皇子被包裹在厚厚的被褥裡,麵對異常苦澀的湯藥,露出一副驚悚的小表情。
莫驚春鎮定地說道:“您剛剛睡著的時候,已經灌了半碗下去,但量不夠,大夫特地叮囑,等大皇子醒來後,還要再吃一碗。”
大皇子不得不苦著小臉,把藥捏著鼻子灌了下去,然後被莫驚春順手塞了一塊蜜餞。
莫驚春微頓,欠身說道:“……從前喂桃娘習慣了。”
桃娘也是生過病的。
夏日貪涼,在夜晚睡著的時候總是偷偷踢被子,然後又吃了太多冰,結果翌日醒來,就疼得滿床打滾。然後哭唧唧的被莫驚春喂藥。再是乖巧可愛的孩子,都是不喜歡吃藥的,莫驚春沒辦法,隻能換著東西喂,唯獨西街上一家蜜餞,是桃娘喜歡的口味。
有點酸甜,但吃到最後,會有一點回甘。
淡淡的味道在唇舌綻開,是彆有不同的味道,酸甜過後的甜味,讓人回味不窮。
大皇子含著蜜餞,被莫驚春妥善安置在床榻上。
儘管他之前昏睡了過去,可眼下他睡不著。
莫驚春就給他在床上支了小桌子,放了筆墨紙硯還有一些閒趣的書籍,說是病中不可勞神,但適當活動也是可以的。
大皇子在看書。
雖他在看書,可他實際上也在觀察莫驚春。
莫驚春的屋內擺設甚是樸素雅致,除了窗台上擺著鮮嫩的花枝外,皆是沉穩的色調。但是一整麵靠牆的書架,足以看得出來他的偏好,而牆上懸掛的長劍和外頭窗前庭院放著的武器架,也看得出來他平日喜歡鍛煉。
此時,莫驚春正坐在窗前的軟塌。
他的姿勢散漫,卻不失態,手指捏著一張書頁,正緩緩地掀過去。
莫驚春仿佛沒有留意到大皇子的觀察,正漫不經意地提起毛筆,在邊上標注了什麼,而後揚聲說道:“墨痕。”
窗外經過的青年便進來,欠身看了看。
莫驚春將手裡寫的東西遞了出去,低聲吩咐了什麼,然後才笑著說道:“可決定了什麼時候要辦婚事?”後半句話恢複了平常的語調,所以屋內的人都能聽到。
墨痕麵色微紅,笑著說道:“還沒決定好,不過應該會在三月。”
“三月好呀,”莫驚春的聲音清朗溫柔,“春日明朗,到時候可要給我送份帖子。”
墨痕的眼睛當即亮了起來,高興地說道:“那,那是當然!”
他出去的時候,甚至都有些同手同腳,險些一個踉蹌,還得是路過的另一個小廝無語地攙扶著他,“你這是作甚?”
那小廝……
大皇子眼神微眯,是內侍。
他不會認錯。
儘管他的聲音體態很難辨認清楚,但是那略微尖細的聲音和麵白無須的模樣,還是讓習慣跟宮人相處的大皇子認了出來。
墨痕就笑嘻嘻地靠在衛壹的肩膀上被拖著走,高興得手舞足蹈,半點都沒有在莫驚春跟前的穩重。
“嘿嘿嘿,郎君說要來參加我的婚宴,嘿嘿嘿,他還要我的請帖,衛壹,你也要來——”
大皇子:“……”
你知道這個距離,莫驚春還是聽得到嗎?
他也聽得到。
墨痕知不知道不要緊,但衛壹顯然是知道的,他默不作聲地將墨痕拖走了。
大皇子抿了抿唇,低頭吃了口熱茶。
等他再抬頭的時候,莫驚春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而是走到書架前,不知在抬頭看著什麼,好半會,他踮腳從最上層取下來一個物什,然後走到書桌前開始處理起來。
整個下午,墨痕進來一次,衛壹進來兩次。
窗外庭院有人在灑掃做活,聲音並不大,但是鮮活的人氣。
這院中伺候的下人並不害怕莫驚春,反而非常喜歡他。那種喜歡,就像是春日嬌花喜歡沐浴春風,又像是冬日的暖陽無處不在。
莫驚春,莫家。
莫家的兩個女兒。
桃娘。
大皇子閉了閉眼,小小的身子感覺到倦怠,在他滑落在床榻上時,他感覺到一股輕柔的力道將他包裹住,然後便是更加溫暖的觸感。
……陛下不會有那樣的善心。
大皇子想,他根本沒有心。
有些事,陛下會做,是因為有人希望他去做。
在臨睡前,大皇子偷偷抬起眼皮,看著正在給他掩實被角的莫驚春。
……然後他睡著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屋內正燃著昏暗的燭光。
已經是晚上。
大皇子蹭地坐起身來,便聽到一把輕柔的聲音,“不必擔憂,隻是剛入夜。”旋即站在床邊的人便走到邊上,屋內變得愈發明亮起來。
莫驚春道:“發了一回汗,如今當是好些了。”
大皇子摸了摸額頭,掉下來的巾子還是冷的,邊上放著一盆水,還有一把椅子。
方才莫驚春便一直守著?
既然醒了過來,大皇子的肚子也不合時宜地咕咕叫起來。
莫驚春笑了笑:“外間已經備好膳食了。”
更換的衣服放在邊上,大皇子坐起身來,開始摸索著給自己穿戴衣服。他的動作不甚熟練,但是有模有樣,像是有人剛剛教會過他,正在一絲不苟地學習。
莫驚春站在邊上笑了笑,等大皇子勉強給自己穿好衣裳後,就自己穿了鞋,默默跟條小尾巴一樣跟著莫驚春出去了。
桌上果然擺好了膳食,但是桌椅有點高,大皇子正在想要怎麼優雅爬上去的時候,莫驚春就將他給“端”起來,放了上去。
掐著兩條小胳膊腋下“端”的!
大皇子愣了愣,桃娘的身影就在外麵冒出來,高興地說道:“阿正,你醒了。”
桃娘親熱地在大皇子的身邊坐下來,“阿耶說今晚要送你回去,所以等吃完飯,就要說道彆啦。”
莫驚春陪著他們吃完了這頓遲來的晚膳。
麵對桃娘的時候,大皇子的靜默似乎少了些,說話也多了一點。一大一話的時候,他的笑容也多了,笑得很是靦腆。
等吃完飯後,桃娘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腦袋,“阿正,不喜歡你的人,你也不要喜歡他們,等將來長大了,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顯然桃娘還記得大皇子說的話。
大皇子抿唇,下意識看了眼莫驚春,又乖乖點頭。
過了一刻鐘,莫驚春帶著大皇子上了莫府的馬車,衛壹是車夫。
他聽到莫驚春說道:“去東府。”
衛壹驚訝地說道:“可是大皇子……”
“我想,該給大皇子一個和陛下在宮外見麵的地方。”莫驚春平靜地說道,“我覺得東府很好。”
衛壹就閉嘴了。
看似溫和,但一旦莫驚春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是誰也無法更改。
馬車朝著東府而去。
大皇子一直還算平穩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起來,他下意識握住身前的玉如意,那是在他醒來就掛在身上的東西。
——是桃娘身上的物件。
她沒說,他便也沒說。
莫驚春似乎覺察到了大皇子的緊張,他淡笑著說道:“殿下,您喜歡宮外嗎?”
大皇子沉默了片刻,輕聲細語說道:“喜歡。”
“那無事的時候,可以出來走走。”
莫驚春的語氣很溫和,也很平靜。
那聲音似乎透著一種穩重的力量,不知不覺,也便讓大皇子平靜了下來。
哢噠——
馬車停了下來。
莫驚春率先下了馬車,然後他將大皇子也給抱了下來。
東府,這是一個大皇子不知道的地方,他緊張地看著那陌生威嚴的住宅門外,正站著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他披著暗紅色大氅,在昏暗的燈籠下顯出詭譎的色調,宛若不祥的血紅,帶著有種古怪的饑|渴。
因為他在看著莫驚春。
而後,那雙黑沉的眼睛對上大皇子。
……大皇子的小身子顫抖了起來,就像是遇到天敵的畏懼,無名的恐懼抓住了大皇子的喉嚨,仿佛一瞬間有瘋狂的殺意撕碎了他的意識,讓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多年……
足足四年多的時間,公冶正第一次被公冶啟看在眼底。
毫無一絲一寸的親厚。
盤踞在高處的凶獸,麵對血脈同族的存在,隻有純粹的惡意與瘋狂的暴虐。
公冶正都要窒息了。
“陛下。”
平常普通的一個稱謂,從莫驚春的口中道出,那語調就跟他在莫府上說話一般,不緊不慢,甚至有些乏善可陳。
——可是公冶正能呼吸了。
捂著喉嚨,他總算能夠後退了一小步。
僵硬的身體仍有顫栗。
無名棲息的殺意仍在頭頂,但岌岌可危的扭曲卻偏移開來,那濃鬱的黑暗不再注視著他,而是看著那緩緩拾級而上的莫驚春。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走到那個凶殘的男人身邊。
“陛下,”他又說道,“他們很喜歡你的禮物。”
“……是嗎?”
伴隨著這句回答的話,所有危險的預兆飛速離去,隻餘下冷厲的寒風。
是原本就在刮著的西北風。
就連肅殺之氣,也不過是冬日慣有的寒冷,即便……實際上已經入了春。
是了,初春已至。
公冶啟俊美漂亮的臉龐上透著淡淡的微笑,“那很好。”仿佛收攏了殘酷的惡劣,在這一刻,危險的豔獸蟄伏了下來。
公冶正一時都說不清楚,究竟是公冶啟束縛了莫驚春,還是……
莫驚春馴服了公冶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