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鄭明春和大皇子走在前頭,那些宮人都遠遠地站在身後。
鄭明春:“宗正卿在宮內,似乎頗有些特彆?”
大皇子半心半意地說道:“他之前在交泰殿救了陛下,然後又是陛下的血引,自然特殊。”
鄭明春笑了笑,“不止如此,方才你可留意到,莫驚春是獨自一人走在宮內的。”
大皇子微頓,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鄭明春這話是何意,便聽到他繼續說道:“凡是大臣,不論高低卑賤,若是入宮,必定有內侍接引,是做尊敬,也是謹慎。不管是陛下再親近的外臣,對於皇家來說,都是外人……”
大皇子猛地反應過來。
凡是入宮的大臣,都必須要攜帶腰牌,並且入宮時,便會有內侍專門接引,一路抵|達長樂宮,或是禦書房。至於賢英殿,那更有彆的方式,可是獨獨不會像莫驚春如此閒散自然,像是在自家後院信步悠閒。
而且就在那條宮道上,相隔不遠,就有宿衛站崗。
然卻半點沒看到他們攔下莫驚春。
這說明,莫驚春這樣的舉動,在宮中宿衛的心中,是“應該”,是“自然”,是“尋常”,可是這份正常,卻是最大的不正常。
大皇子的心中滑過一道詭異的念頭,可依著他現在的年齡,卻是如何都想不明白。
鄭明春卻不欲大皇子繼續多思,他來教書便罷,可沒打算將自己的命搭進去,更不想插手這皇家的陰私,反而是笑著說道:“不過方才殿下詢問莫家府上的女郎,難不成……是大皇子對女郎……”
大皇子麵無表情地說道:“本皇子才五歲。”
他在想什麼啊!
大皇子隻是有些喜歡桃娘身上的氣息,那種溫和從容的力量,的確安撫了他略顯陰沉的心裡。有時候偽裝久了,就仿佛麵|具成了真的,摘不下來,也不想動。但是那短短一日的經曆,卻真的讓他有了一種解放的錯覺。
就好像他真的……就像是個普通人,可以歡樂大笑,可以私下吐槽,可以一起排解不喜歡的事情,而不需要任何的負擔。
這樣的感覺,大皇子從未有過。
桃娘將他當做一個有趣的小友,難道他不會覺得桃娘也是個很好的人嗎?
所以他才萬分不喜歡鄭明春這種說話的方式。
就如同他當時在宮內不小心聽到陛下跟皇祖母的對話,將莫府上的女兒當做秤上的肉一般冷漠無情,隻做交易……
等下!
大皇子猛地蹙眉,結合方才鄭明春的話,再聯想到當時皇祖母跟陛下的對話,為什麼,為什麼在討論正始帝的情|人時,會突然提及莫家府上的女兒呢?
他清楚正始帝從來都沒想過要他繼位,可為什麼,會要他跟莫府的女兒……
如果大皇子再年長幾歲,怕就不會有今日的糾結了。
那廂,前往勸學殿的隊伍充滿了困惑,而出現在長樂宮前的莫驚春,卻是有些無奈。
“您說什麼?”
劉昊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陛下說,他不想見您。”
莫驚春站在門外,心裡泛起一種好笑的感覺。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陛下是不是喜新厭舊的可能,就已經聯想到了昨夜發生的事情。
昨夜陛下……似乎異常挫敗。
儘管莫驚春在緩過那極致的痛苦後,就已經軟得不像話,麵對正始帝的問話也是有問必答,可是這種奇怪的懲罰,如果沒有經過試驗,確實很難用語言形容。
……所以,正始帝嘗試後,便也嘗試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莫驚春沒有反應。
不管正始帝如何施為,莫驚春都毫無感覺,陛下在他身邊,就像是一堵空氣。這空氣再怎麼愛|撫……莫驚春都隻剩下茫然。
就算知道緣由,可是這錯開的時間,也像是無形打擊到了陛下的自信。莫驚春好笑地記得,在他即將因為乏味而困頓前,甚至還聽到了陛下低聲的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埋汰,“怎麼就……”莫驚春的羞恥都丟光了,恨不得就這麼暈過去,不再看到陛下跟小|兄|弟相親相愛,並且異常努力揉|搓的樣子。
莫驚春非常清楚地意識到,眼下陛下對他做的這些所有“沒有反應”的舉動,都會在最後全部“償還”給他!
……可再是如何,陛下這舉動,卻是可憐可愛得緊。
莫驚春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不堅定,一邊抿唇忍住笑意。
劉昊顯而易見看透了莫驚春隱忍的笑意,眼裡是困惑和吃驚,“宗正卿,您這是……”他不敢說出聲來,便擺著手上下比劃,像是在問他是不是氣壞了?
劉昊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會從陛下的口中聽到一句不要讓莫驚春進殿……這,難道陛下真的如同之前的猜想一般,再是如何狂熱,還是有失去興趣的一天?
隻是這樣的猜測,對莫驚春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劉昊是親眼目睹過之前莫驚春為了抗拒而做出的努力,結果在陛下半是強迫,半是軟化的手段下,莫驚春總算是答應了之後……這才幾年?
莫驚春忍下那笑意,才露出一本正經的麵孔,平靜地說道:“中侍官,還請您再進去一次,便跟陛下說,如果不肯見臣的話,臣就在外麵一直等著。”
他衝著劉昊露出個溫和的笑容,“陛下不見,臣就不離開。”
按照一貫的習慣,劉昊在陛下命令後,是絕對不可能違背。
但是眼前站著的人,可是莫驚春。
劉昊咬牙想了想,轉身又進去一回。
半晌,莫驚春沒等到劉昊,卻等到一個哀怨的正始帝,帝王背著手站在殿內,隔著一道門檻看著莫驚春,語氣幽幽地說道:“夫子是來看寡人笑話的?”
莫驚春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您這話說得……難道被看笑話的人,難道不是臣?”
想到這裡,莫驚春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任由是誰昨晚上被捉著那|活|兒上下左右擺弄,一邊盯著一邊揉|搓,一邊還在嘴裡念叨著“怎麼沒反應”“真的不行”“有趣”之類的話,他能夠好過?
莫驚春都差點要動起手來……如果不是看著陛下的眼神著實好奇,著實可憐的話……
莫驚春在心裡罵自己,怎麼就這麼心軟?
對陛下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
正始帝默然了一會,麵無表情地將莫驚春給拖了進去。那動作之迅猛,就像是之前說不想見莫驚春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即便莫驚春對陛下的捉握無感,但是在被正始帝拖過來的時候,確實是一個踉蹌,然後下意識跨過殿門門檻,跟著陛下入了長樂宮。
殿內的軟塌上擺著好幾疊奏折,還有的被隨意丟到地上。
那看起來就是在剛才的批改中得了陛下的不喜,在殿內的角落,還染著冷冽的安神香,這熟悉的氣息在莫驚春踏入殿內後,難以克製地放鬆下來。
這安神香混合著陛下的氣息,早已經成了莫驚春最是熟悉的味道。
莫驚春:“臣這一次來,是有本要奏。”
他說話的聲音一本正經,正始帝卻有些不正經。
他道:“比昨夜的事情還要嚴重?”
莫驚春的額頭都要蹦出青筋,一字一頓地說道:“任何一樁事情,都比昨夜還要重要。”
正始帝得了莫驚春的瞪視,這才變得正經了些,兩人在軟塌坐下來,劉昊很快就讓人換過茶水,並還有幾盤糕點擺在桌麵中央。
莫驚春非常敏銳地留意到,在那中間,正有一碟奶香糕。
莫驚春:“……”
他的眼神已經表露了一切。
正始帝笑著說道:“隻是有些懷念這味道,夫子不會不喜吧?”
莫驚春沉默了一瞬,默默取了一塊來吃。
好吃,倒還是好吃。
依舊是那個味道。
不是變新就是好事,一如既往的味道,卻是不變的好。
莫驚春在吃著糕點配茶的時候,默默將精怪所說的事情告訴陛下。
他在涉及到精怪的事情都是如此,不會多說,但也不會隱瞞,尤其是正始帝這脾氣略顯古怪,他就像是從來都不好奇這精怪究竟是哪裡出現的。相較於陛下認定的精怪……或許莫驚春更符合。
尤其是在莫驚春前後長出了兔尾巴跟狸奴尾巴後,有一段時間,莫驚春都懷疑正始帝的眼睛就黏在他的尾骨上,像是一直在遺憾為什麼莫驚春沒有尾巴。
……人本來就是沒有尾巴的!
話罷,莫驚春已經再吃另一塊香芋糕。
這應該是宮中的手筆。
宮內的糕點總是會做得比較甜,不知什麼時候起,正始帝對於甜口的糕點,卻是有著不一般的喜好。越是軟糯甜香的糕點,便越是得他的喜歡。帝王對於食物的偏好,自然也會影響到禦膳房的口味,久而久之,這糕點的口味,就也變得越來越甜。
莫驚春吃了一塊,便感覺黏在喉嚨,忙灌下去一杯茶。
“陛下,您不覺得這糕點,有些黏糊過頭了?”
他不經意地說道。
正始帝:“這樣不是正好?”
莫驚春就看到陛下將一塊糕點丟入嘴,鋒銳的眉峰透著是似笑非笑的曖|昧,“夫子不覺得,這些糕點,很像夫子嗎?”
莫驚春轉而開始觀察這些糕點,這究竟哪裡像了?
看起來一個個都軟乎乎,胖嘟嘟,如果說這便是像的話,那莫驚春怕是要開始懷疑起自己在陛下的心目中,究竟是何模樣。
正始帝的眼底黑沉,望著莫驚春的眼神異常詭譎,像是暗色裡獨留下來的一盞燈火,因著過於珍貴,所以便看到異常入神,仿佛一個不經意間,燈火便會熄滅,頃刻會有無儘的恐怖籠罩下來。
甜味。
莫驚春當然是甜的。
每次舔舐皮肉時,正始帝都要壓抑著衝動的欲|望,怕自己一個失控,便真的要將莫驚春給吞下去。他站在殿上怒斥虛懷王時,心裡的惡獸卻是在低低嘲笑,他何嘗不是這樣?他想對莫驚春做的事情,或許更恐怖,或許更加失控。
……尤其是在莫驚春感受不到他的此時此刻。
不論正始帝如何觸碰莫驚春,都沒有辦法讓莫驚春有所感覺,甚至因著那一頭熱的舉動,讓莫驚春在那些時候,都仿佛是在無奈看戲一般。
他確實親眼看到了莫驚春在那之後的失控沉|淪,然而這其中所付出的代價,卻是屏蔽了莫驚春對他的所有感覺。
……這究竟是對莫驚春的懲罰,還是對他的懲罰?
莫驚春或許以為,正始帝從來都不在乎他身上的精怪是從何而來。
然正始帝並非不在乎。
他隻不過是看透了莫驚春對於此事的恐懼。
從一開始夫子苦苦隱瞞,到後來被迫在帝王麵前袒露,從始至終,莫驚春都懷揣著一絲難以辨彆的恐懼。
如此荒謬的事情降臨在了莫驚春身上,獨獨他一人。
可是起初,正始帝是卑劣地歡喜著。
歡喜著……莫驚春無法逃開的束縛。
這精怪存在一日,便說明莫驚春永遠無法離開他。
那便是精怪,妖怪又如何?
如果莫驚春要吸他的精|氣,那便給就是了。
正始帝“昏庸無道”地想著。
可是兩人當真有了情愫,再到今日這樣的密切,正始帝對於精怪的存在,卻有了另外一種陰鬱的破壞欲。
他不喜歡莫驚春被人掌控的感覺。
即便這精怪是為了幫助他,卻也無法遏製帝王心裡湧起來的扭曲惡念。
正始帝的手指還停留在莫驚春的後脖頸,牢牢地把握住那裡,他知道莫驚春毫無感覺,所以做得愈發肆意,一下一下搔動著莫驚春那異常敏|感的後脖頸,一邊漫不經意地說道:“既然那女子是這般重要,那便殺了她。”
莫驚春斂眉,思忖了片刻,忽而恍然,“當時明春王離開,您雖然並未覺察出他的異樣,卻還是派人跟上去了?”
正始帝懶洋洋地說道:“寡人雖在那之後,並未真的下令封禁諸王離開,但是敢於提前離開的人,隻在少數。要麼便是膽大至極,要麼就是另有緣由。不管是哪種,跟上去都是沒錯。至於明春王給出來的理由,倒是十分之熨帖,說是老王妃身體不適,需要提前家去。”
莫驚春:“……這是他屬下楊天和的理由。”
正始帝笑了笑,“自上而下罷了。”
明春王身邊還跟著陛下的人,那緊迫感便好了些,隻是莫驚春在沉思了片刻,還是說道:“陛下,臣記得礦山開掘,都需要得了朝廷允許,並有私人礦場的數量也不多。依著這東西的模樣,若是要大量製作,所需要的原料必定許多。這是京城這個點無法滿足的,所以……”
“所以需要徹查礦業,循著輿圖,挖出他最可能藏住這熱火朝天的製造所在。”
正始帝接了上來。
莫驚春頷首。
陛下該正經的時候,卻是非常正經。
兩人相聚半個時辰,莫驚春離開的時候,心裡的小算盤啪|啪|啪打起來,如今他的倒計時時間倒是好看了些。
【16:12:54】
如果跟陛下多……兩三天的話,這懲罰,倒也不是不能熬過去。
畢竟就連身體擁抱的時間,也是算數的。
莫驚春心裡鬆了口氣。
待莫驚春離開後,正始帝的臉色卻是徹底陰沉下來,露出森然的恐怖。精怪,後世,意識,奇怪的弓|弩……他拍了拍手,將暗衛叫了出來。
帝王露出個極其可怕的微笑,笑意裡沒有半點暖意,卻像是煉獄裡才有的扭曲瘋魔,輕聲說道:“加派一隊人手過去,將明春王妃捉回來。
“扭斷手腳,斬斷哪裡都可以,無需完整。”
他沒在莫驚春身上動用的手段,卻未必不會對明春王妃用。明春王這般心性,或許有可能在被劫掠前便狠心將這得用的人給毀了,可是正始帝卻是不在意。
隻要活著,能對話,便是足夠了。
至於帶回來的是個人,還是半個人……有何區彆?
眼下,正始帝心中正翻湧著無數殘暴的念頭,在緊隨著莫驚春離去後逐漸散開消逝的氣息裡,愈發難以遏製。
他閉了閉眼,詭譎地自言自語道:“再這般下去,怕是夫子要發覺了。”
劉昊站在不遠處,輕聲細語地說道:“陛下,可要……”
正始帝一擺手,劉昊立刻噤聲。
近些時日來,正始帝對“靜”的苛求,已經到了極致。
宮道外,正護著莫驚春往外走的德百,卻看到宗正卿停下來,回眸望著身後逐漸被拋開的宮殿,轉而看向他,露出一個異常和煦的微笑。
“德百,我有些問題,勞煩你解答。”
德百看著莫驚春的笑容,不知為何突然打了個寒顫。
怎,怎麼太傅的微笑,看起來如此奇怪啊啊!
……莫名有種陛下附體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