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詡還是有這個分量的。
莫驚春:“你聽了可彆後悔。”
墨痕愣住,“小的聽了有什麼可後悔的?”
他高興這信任還來不及,為什麼會後……
“和陛下有關。”
墨痕:“……”
沉默。
是的,會後悔。
但相較於震驚,墨痕更覺得奇怪,他小心地說道:“夫子怎麼會跟陛下置氣?”莫驚春的脾氣忒好,要惹得他生氣發怒可實在是難得。
莫驚春原本想要回答這問題,但是話還未出口,他的牙齒磕到舌頭,血味一出,疼得他清醒了一下,便有些沒趣味了。
這乃是無解。
即便尋求旁人的意見也是無用,歸根究底,莫驚春隻是還沒想到最關鍵的點在哪。
…
落雪初下,在晨光微熹時,總算停了,日頭爬起,卻是個豔麗的好天。暖陽高掛,照得人身子骨暖暖,拂去了少許寒意。
莫驚春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食就往閽室去。
墨痕牽出來一匹駿馬,那光鮮亮麗的皮毛和柔順的鬢發,足以看得出來這是一匹好馬。
她的前馬蹄蹬了蹬,然後馬尾巴抽在莫驚春的腰上,就像是一個有些抱怨的拍打。
這是莫驚春的馬。
最近半年來,莫驚春都沒什麼時間出去,隻能苦了她一直出不去馬房。偶爾會有馬夫牽著她四處溜達,可是她又不願意其他人騎著她飛奔,就隻能如此。
不多時,徐素梅帶著兩個孩子出來,上了門口等待已久的馬車,而莫驚春則是翻身上馬,帶著他的好姑娘在前頭小跑起來。
這一回出門,莫驚春除了以往的人數外,又多帶了十個家丁。
這浩浩蕩蕩的隊伍,倒是與莫家低調的習慣有些不同。
但這樣一列隊伍,在今日出城的馬車裡卻是半點都不顯張揚,更有其他張揚奢靡的王府出行,將其他人都壓了下去。
莫驚春特特看了一眼,今日要去譚慶山的人數可真不少。
尋常有些稀疏的官道上卻有不少人影,各類香車,跑馬的少年郎,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一二個騎馬飛奔的女郎,那暢快的笑意倒是與今日明媚的時節有些符合。
譚慶山不算近,這一路過去,等到了,大半個早上也便過去了。
等到了譚慶山腳下,這才叫人山人海,幾乎都尋不到下腳的地方,到底還有人維持秩序,不算特彆淩亂。馬車停下來後,馬夫和車夫立刻過來牽著馬匹,莫驚春將幾位女眷接了下來,然後吩咐家丁時刻跟著三位,不可有任何的疏忽。
莫家自然是有資格參與嚴華會,午後的那場經,徐素梅帶著兩個孩子進去聽。
莫驚春卻是沒進去。
他吩咐家丁在那處守著,自己倒是牽著馬往外走了走。
如今整個譚慶山都籠罩在了佛香中,不管莫驚春走到何處,都幾乎能夠聞到那繚繞不去的檀香味。他摸了摸好姑娘的鬢毛,埋進馬脖子裡放空。
他對這異常熱鬨、世外之物與世俗融合到一處的場合一貫不太提得起神。
好半晌,他聽得遠處的熱鬨再起。
一個莫府家丁來尋他,“大夫人和兩位女郎跟著師傅們去了後院禮佛,大夫人說,請二郎自便便是,等晚些時候在馬車處彙合。”
莫驚春點了點頭,讓家丁回去。
眼下他的身旁除了他自個兒,一匹馬,還有墨痕和衛壹。
他們兩個倒是跟著家丁一起過來了。
莫驚春懶洋洋地說道:“華光寺的嚴華會甚是難得,上一次舉辦還是在十年前,你們兩個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看看。”
墨痕搖頭說道:“郎君,都是人山人海,有什麼可看的?難道是要去看人頭嗎?”
衛壹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可真是沒趣,正是人山人海,所以那些女眷才覺得熱鬨。”到底女兒家出門的次數少些,越是熱鬨,對她們來說便越是難得。
莫驚春牽著馬往華光寺下走了走,離開了最是熱鬨的地方,那些聒噪的聲響便逐漸靜謐了些。雖然還是能夠聽到,卻仿佛一下子從世俗人間走到了方外之地界,整個人都清爽起來。
衛壹沒來過譚慶山,看什麼都很稀奇。
墨痕一邊走,一邊在跟他說著譚慶山的傳說。
這譚慶山出名,多是因為華光寺。
華光寺所在的地方,也隻在外邊的山麵,卻是沒有深入到裡麵去。
每年京兆府都會接到幾宗關於譚慶山的失蹤案子,可是那裡麵的地形複雜詭異,除非有人帶路,不然非常複雜。就算是老手,也不會在沒準備完全下冒然進去。不過也因為這裡地形如此複雜,山賊也沒怎麼聽說過,隻偶爾會有人看到一二大蟲或者熊瞎子,便算得上稀奇事了。
墨痕:“郎君,這裡怎麼會有這麼一處平坦的地方?”
莫驚春回神,這才留意到,他們不知不覺到了當初那一片他和陛下“對坐吃茶”的地方。那點星的綠意在素白中掙紮,仿若回到了從前。
莫驚春沉默了片刻,突聞身旁的好姑娘鼻子抽了抽,然後蹄子有點緊張地刨開地上的雪和土。
莫驚春微蹙眉頭,這裡有人?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就聽到好姑娘嘶鳴了一聲,而後當真從地上懶洋洋地坐起來一個人,隻他的衣裳異常素白,倒是險些和地麵融為一體。
在他撐起身體,露出真容的那一瞬,莫驚春清晰地聽到了墨痕倒抽一口氣。
“……夫人?”
莫驚春奇怪地側過頭去,卻看到墨痕閉著嘴巴,異常嚴肅。
……他聽錯了嗎?
莫驚春半信半疑地回過頭,正對上了站起身的公冶啟。起來一瞧,便看得出來陛下穿著的衣裳倒不是純白,隻是躺下的時候太過安靜,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即便是莫驚春方才曾經掃過那地方,也實在是沒認出來。
“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莫驚春蹙眉說道。
而且還是獨自一人在這。
正始帝拍了拍袖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夫子怎麼會在這裡?”
莫驚春:“臣在休沐,順便送家裡人來禮佛,參加嚴華會。”
正始帝露出微笑,淡定地說道:“巧了,大皇子聽聞宮外有嚴華會,特彆想出來看,寡人便順手將人給帶出來了。”
莫驚春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信就有鬼了。
陛下不嫌大皇子事多想要殺了他就不錯了,怎可能是為他出來?
但是陛下既然這麼說,不管他出宮的原因是為何,但他肯定是真的帶著大皇子出來。
莫驚春:“敢問陛下,大皇子眼下在何處?”
正始帝:“劉昊帶著他在聽經。”
莫驚春:“……”
劉昊會哭的。
莫驚春有些無奈,他本是想牽著好姑娘往陛下那裡走,但是奇怪的是,韁繩一動,原本非常聽話的駿馬卻死死地紮根在那裡不肯走了。莫驚春攥著的韁繩不能夠將她扯開,反倒是她低下腦袋,一個馬嘴咧開猛地咬住莫驚春的袖子,不斷將莫驚春往後拖。
莫驚春被她扯得踉蹌了幾步,手撐在馬腹上,奇怪地說道:“怎麼……”他停住。
手掌貼著的地方,在微微顫抖。
她在害怕。
莫驚春沉默,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可隻要他走出一點,她都會不厭其煩地叼住莫驚春的袖子,然後再將他給扯到後麵去。
如是再三,莫驚春的袖口都要被她扯爛了。
……是正始帝。
好姑娘害怕陛下。
莫驚春覺得好笑,更覺得荒謬。
這匹馬是當初莫廣生特地給莫驚春跳出來的駿馬,雖然是個姑娘,可是絲毫不遜色其他的駿馬,而且非常通靈性,乖巧得很。
就是偶爾不能出去跑的時候,會有點焦躁。
家裡馬廄的擋板都被她踢爛無數遍。
莫驚春輕聲說道:“她怕您。”
多奇怪。
一個是人,另一邊,是馬。
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她居然會害怕陛下。
仿佛再行一步,都是深淵。
正始帝停在不遠處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好姑娘,笑意盈盈地說道:“寡人有什麼可怕的?你們可是有三人一馬,而寡人隻有一人。”
莫驚春斜睨他一眼,“陛下隻需要一人,就能抵得上前千軍萬馬。”
正始帝:“夫子,還是在生氣?”
這其實是清河王之事後,他們兩人在私下的第一次碰麵。
莫驚春垂下眼皮,淡淡說道:“臣高興與不高興,於陛下而言,怕是不重要。”不然那一日,正始帝便不會在莫驚春抗拒的時候,強要他動手。
正始帝輕笑了一聲。
莫驚春覺得手底下的皮膚猛地一顫,馬蹄刨坑的頻率越來越高,好姑娘的情緒也越來越焦躁,他幾乎都能感覺到她對陛下的敵意。
如果不是莫驚春一直緊攥著好姑娘的韁繩,而且手指一直在安撫著她,讓她勉強平靜下來……不然這馬怕是要朝著陛下直衝過去。
逃跑可不是她的性格。
“夫子這話卻是錯了,正是因為寡人在乎夫子,方才要如此行事。”正始帝朝著莫驚春步去,言辭平靜,“這是為了夫子好。”
莫驚春的臉色微變,一直強行壓下來的平靜到底是龜裂,露出底下的薄怒。
“為了臣好?”莫驚春猛地抬頭,“陛下,您的好到底是哪一種好!”
分明陛下之前便如此憎惡“為他好”的事,怎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如此行事起來?
這讓莫驚春情何以堪!
正始帝所謂的“好”,不過是要拉著莫驚春一起瘋狂,讓他沉|淪在無邊的煉獄裡掙脫不出,就連呼吸都覺得難以承受的痛苦!
他都不知道,原來他的體內還能藏著這麼多憤怒。
正始帝揚眉看著莫驚春的模樣,死死地捕捉著他鮮活的神色。
從莫驚春的眉眼,到他的鼻子,再到他的嘴巴……帝王細細描繪著莫驚春的五官,像是想要將那樣生動鮮活的莫驚春刻畫下來,如此心中咆哮的惡念才能夠逐漸平息下來,就好像無聲的浪潮總算得到祭品,甘願蟄伏。
莫驚春閉眼,今日,陛下怕不是來此守株待兔的。
待的就是他這隻傻兔。
莫驚春身後的墨痕心裡吃驚,正始帝看著郎君的眼神就像是幾百年沒吃過肉的餓狼,恨不得將他直接撕碎咬開,吞下|腹中才能安全的偏執陰鷙。
莫名有種恐慌從墨痕的心頭爬起,他下意識想要往前一步。攔在莫驚春的身前。
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墨痕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動不了。
動啊。
動啊!
他罵著自己,那腳卻紮根在地上,死活都動不了。
墨痕後知後覺地發現,其實他從一開始就陷入了無邊的惶恐中,就跟那匹一直在躁動的馬,彆無二致。
隻是好姑娘的反應是明顯的,令人吃驚的亢奮。
而他自己卻是無聲無息的恐懼,直到墨痕清楚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噅噅——”
好姑娘總算是忍不住,即便莫驚春再如何安撫,藏在天性裡的敏銳還是讓她意識到眼前是個危險的存在,而且那勃然的殺意還在不斷攀升。
會死!
好姑娘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
莫驚春的反應極快,他幾步搶跑翻身上馬,騎在馬背上死死地牽製住好姑娘的動作。
不然她就要直接衝向手無寸鐵的正始帝。
莫驚春上馬後,好姑娘的情緒顯而易見地冷靜下來。
但下一刻,她便朝著山林猛地奔跑過去。
——主人已經上馬,還不快跑?
這是好姑娘簡單粗暴的想法。
而正始帝的眼底閃過一絲幽深之色,也不知他是如何動作,就在莫驚春打算撒開手,讓好姑娘先跑跑發泄時,他就感覺身後猛地一重,另一個力道壓了下來,然後越過莫驚春死死抓住他的手,連帶著他的韁繩——
原本鬆開的手再度繃緊。
“她很聰明。”
莫驚春聽到了正始帝的聲音,低沉而暗啞。
帶著詭異的扭曲。
“動物往往總是比人要來得敏|感,尤其是這種天性敏銳的品種……”正始帝拖長著嗓音,慢吞吞地說道,“其實夫子從前,也是如同她一樣敏銳謹慎。”
他還記得,那個異常敏|感的莫驚春。
每一次動作,那尖銳的警報都會撕扯著莫驚春,強迫著他遠離正始帝。
如今這個鈍然的莫驚春,是正始帝一次次嘗試靠近,再一點點壓抑著莫驚春體內的敏|感,逼迫他不得不熟悉公冶啟這個危險的存在。
久之,身體便也麻木。
就好像當真將豺狼,當做病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