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之前還有可以拖延的時候,可現在卻是不得了。畢竟那一日,陛下在離開前說的話,著實是惱人又無奈。
莫驚春覺察到陛下若有若無的試探,也猜得出來那一日正始帝的表現不一定如麵上那麼可憐委屈,可一想起那脖頸上的傷口,莫驚春就哪裡都不太舒坦,總有些坐不住。
他在心中歎了口氣,收拾起心情,和兩個友人碰了酒盞。
張千釗說道:“竇氏藏書已經收集到了十之八.九,我估摸著,這些天,竇氏就會上書請求,將其中還能歸還給他們的那一半,先由他們送回去。”
袁鶴鳴挑眉,“他們不覺得,現在將東西放在朝廷這裡,可比帶回去要安全得多嗎?”他可記得,竇氏的本家距離眼下正在交火的地方,可不算遠。
張千釗搖了搖頭,“不,他們打算帶著藏書直接南下。”
莫驚春哽住,半晌,他歎了口氣,將酒吞了下去,“這樣一來,也是折騰。”
張千釗捋了把頭發,無奈地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叛軍的糧道被朝廷的兵馬砍斷,不得已開始掠奪其他地方,這樣一來,不管是百姓還是世家,都在不斷出逃,為了避免再和戰火對上,不少有能為的世家都會選擇南渡。這樣一來,還能保存大部分家當,畢竟眼下叛軍也挪不出手來襲擊他們。”
袁鶴鳴冷靜地說道:“其實是勝是負,也快知曉了。”
莫驚春挑眉看向他,思索了片刻,隱約猜到了袁鶴鳴說的是什麼。畢竟莫廣生是他的兄長,有些事情,他作為弟兄,還是知道一些的。
如果順利的話,那許是能在今年年中解決。
但這也不好說,畢竟戰場上的局麵瞬息萬變,若是驟然有了新的變化,誰也無法預料。
“昨兒陛下在朝會上公布的事情,那才叫人吃驚。”張千釗看了眼莫驚春的臉色,不欲再繼續談及這事,便轉而提起彆的,“誰也想不到,居然會在這節骨眼上,冒出成家的事情。
“成家也是倒黴,就剩下這兩個寶貝疙瘩,結果顛沛流離了這些年,直到山窮水儘的時候,才不得已來投奔朝廷。”
若是早些想到來投奔朝廷,或許就不會落得這般境地。
莫驚春搖了搖頭,“或許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他們不能。”
張千釗奇怪地挑眉,就聽到袁鶴鳴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們在外麵不敢泄露蹤跡,就算是去到當地的官府,誰能保證這消息在傳遞上去之前,究竟是會被聖上所知,還是被聖上知道前,就已經被旁人所截?”
張千釗的臉色微變。
袁鶴鳴是清楚在各地都有著暗線在埋伏,可是這得是預先知道了,還得是他們自己人才能找到。對於成家的境遇,是沒有用處的。
莫驚春:“眼下最要緊的是查出來那些人的身份,隻可惜,據說那些被派去動手的人過於謹慎,在來前就已經服下了毒.藥,如果不能及時回去,就會毒發身亡。”及時回去的話,當然就有解藥可吃。
這樣一來,就不會有落入敵人之手,經受不住拷問泄露了秘密的可能。
袁鶴鳴摸著下巴說道:“我倒是覺得,成家那對姐弟或許知道點什麼。”他們年紀小小,居然能夠在這樣的勢力追捕下還逃到了京城,未嘗不是在借力打力,又或者是得知了一些為人不知的隱秘,然後借此逃了出來。
莫驚春頷首,“他們年紀小小,確實是吃了不少苦頭。”
張千釗驀然說道,“你們覺得,眼下這枚太.祖令,還在不在他們兩人的手中?”
莫驚春眉眼微彎,笑吟吟地說道:“我猜,這東西,肯定還在他們的手中。”眼下,這兩人,可都是在皇宮之內。
又有誰,敢於在皇宮中,傷及這兩人呢?
…
“咳咳咳——”
稍顯清冷的永壽宮內,時不時響起來急促的咳嗽聲。眼下晨光微熹,隻有天邊擦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和光亮,卻是非常早。
趴在床榻上的成衛忠已是被咳嗽憋得醒了過來。
他身上蓋著的被褥下,是包紮得嚴密的傷勢,不過昨兒太醫已經來檢查過,那傷口愈合得還算不錯,隻要再等幾日,就不需要再跟之前那樣謹慎,微微動彈,也是可以的。
聽到殿內那位成家小郎君在咳嗽,守夜的小太監警惕地爬起來,為他準備了漱口器具,等到他將漱口的水吐到盆裡後,又殷勤地端來熱水,服侍著成衛忠吃了下去。
成衛忠從來都沒被人伺候過,這幾日在皇宮裡,可是哪哪都不自在。
他嘟噥著可以自己來,卻被小太監笑著給拒絕了,然後他扶著這位小郎君出去處理了人生三急,這才又回來重新躺下。因為成衛忠隻能趴著養傷,所以最近吃的東西都是以流食居多,免得擠壓到了肚子,雖然成衛忠無肉不歡,但這時候,也隻能苦巴巴地等著吃白粥。
成虞君起身後就來看他了。
太後對這兩個經受磨難的小兒都異常寬厚溫和,不僅讓他們在永壽宮住下,而且待他們的態度非常親近。
這貴人既然是這般,這底下的宮人自然也是服侍得無微不至,樁樁件件都給安排好。
成衛忠看到阿姐過來,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高興地說道:“阿姐,您先去拜見太後了嗎?”
成衛忠這傻小子眼下可感激太後了。
還有莫驚春和正始帝。
排名不分先後。
成虞君淡笑著在他身旁坐下,看著他滿是活力的模樣,笑著頷首,“已經是去了,不過太後說知我心中記掛你的情況,便讓我先往這裡來,等午膳時,再陪著太後吃。”
成衛忠趴著嘟噥,“這樣便好。”
他不自在地搔了搔臉,像是有話,但憋得難受。
成虞君哪裡不知道他的臭毛病,看著他眉頭撇在一處,就知道他有話有說。她看了眼站在門外的宮人,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有話就說吧,這個距離,他們是聽不到你說話的。”
成衛忠摸了摸鼻子,這種小動作,他是常有的。
這也是他在成虞君麵前,才會有的放鬆反應。
他說:“我就是覺得,在宮裡住著,有些不自在。”
成虞君:“哪裡不自在?”
她正穿著一襲漂亮的長裙,看起來和從前灰撲撲的模樣截然不同。成衛忠知道,他比不得阿姐,阿姐從來在哪個環境下都能適應得很好,就像眼下在皇宮一樣,他都看不出來阿姐的害怕擔憂。
成衛忠嘀咕著說道,“這總歸不是自己家,等我們傷勢養好了後,咱們就出去住吧?”
成虞君好笑又無奈,伸手在他的後腦勺拍了一記,“你可真是想太多了,你難道還想在這裡長住不成?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們不過是因著這事,讓朝廷和陛下覺得需要厚待一二,以彰顯朝廷對功臣之後的重視罷了。等你的傷勢好了,我們自然是要搬出去。到時候,陛下給的賞賜,應該足夠我們在京城落腳。”
正始帝在核查了那一枚太.祖令的真偽後,就已經將太.祖令還給了他們,並沒有收回的打算。而這東西,對於成家來說,已經成為了和姓氏一樣沉重的物什,他們既感激陛下沒有收回去,卻又隱隱遺憾。
若是正始帝將這東西收回去的話,他們雖有失落,或許也會覺得安心。
不過這樣一來,成虞君就不考慮離開京城的事情。
成家的事已經在昨日前公布出來,該知道的人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而在成虞君的心中,其實是有過幾個懷疑的人選,有些是阿娘在去世前告訴她的,也有些是她在這些年的逃亡中自己猜測的,可不管是哪一個,成虞君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將自己偽裝得柔弱無力,什麼都沒有說。
她擔心的還是成衛忠。
畢竟世間對女子的看法總歸是低了些,這導致大部分的目光都會停留在成衛忠身上。可偏生這傻小子隻有在危急時刻,才會動動腦子。
這旁,兩小兒正在嘀咕著思考著自己將來的去路,而那邊,永壽宮也迎來了正始帝。
太後之所以支開成虞君,一方麵確實是心憐她擔憂幼弟的想法,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正始帝要來。
正始帝進來時,那臉上笑吟吟的模樣,一看就是心情舒暢,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好事,讓他這幾日的心情都很是不錯。
他坐下的時候,隨手還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人偶,就擺放在手邊上。
太後瞥了眼,登時就給陛下氣笑了,無奈地說道:“你就算是再喜歡莫驚春,可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皇帝是生怕彆人不知道嗎?”
正始帝振振有詞,“我隻在母後麵前如此孟浪。”
太後看著那栩栩如生的小小莫驚春,到底是起了興趣,之前在長樂宮的時候,太後因著生氣,隻是粗粗打量了幾眼,並沒與怎麼細看,如今這麼一瞅,這東西確實是精致萬分,看著和莫驚春幾乎沒什麼兩樣。如果不是知道這東西鐵定不是真的,不然太後的心,可不隻是輕輕一跳這麼簡單了。
太後捂著心口,搖著頭說道:“如此逼真的東西,看了還是覺得有些可怕。”
“是嗎?”正始帝像是疑惑地揚眉,手指搔了搔小人偶的下巴,搖著頭說道,“寡人倒是覺得不錯,隻是這小東西再是逼真,到底是假的。”
太後不想再看這真實到有些可怕的小人偶,便刻意轉移了話題,提起了在偏殿住著的成家姐弟,她道,“這兩小兒看起來都很是可憐,若是陛下還沒想好他們的去路,不如照著哀家的法子?”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說道:“若是成虞君被您收作義女,那豈不是我的妹妹?”
太後剛想起這茬,沒好氣地捶了一下正始帝,“知哀家想差了,眼下才來提醒?”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大皇子就要憑空多出來一個姑姑,再加上成衛忠,到底有些不合適。
“那便是孫女,也沒什麼不好的。”
太後便立刻改口說道。
正始帝這才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繼續擺弄著小人偶。
太後看著陛下那模樣,突然靈光一閃,繼而在心中好笑,旋即又湧起來淡淡的暖意。正始帝這兩日拖著不給個回應,豈非是因為“義女”的說法?太後就生下來正始帝這個一個孩子,倒也還沒想過,皇帝都這麼大了,居然還有爭寵的意識。
咳,或許說不上是爭寵,隻是對太後的看重。
太後隻敢在心裡輕笑,可不能露在麵上,讓陛下得知他那點小心思暴露了。
“母後想要收她做孫女的話,卻是沒什麼問題。反正這後宮也不缺宮殿,到時候給她尋一門好親事,便也足夠。至於成衛忠,等到他傷養好後,寡人會再做安排。”正始帝隨手將小人偶身上的一處皺褶給捋平,而後說道,“不過,這個消息暫時不可公布出去,母後可私下和他們說,再過些時候,再來下旨。”
太後挑眉,“皇帝是打算……”
“引蛇出洞。”正始帝笑得和煦。
…
從永壽宮出來後,正始帝並沒有坐上禦駕,而是帶著烏泱泱的人沿著宮道在走。他走的速度不緊不慢,仿若是在思忖著什麼,身後的這些人不敢靠得太近,免得驚擾了陛下的思路。
正始帝穿過禦花園時,這暖春時節,各種鮮豔的色彩逐漸綻放,滿是生機活意。在越過假山下的宮道時,一個正在邊上灑掃的宮女想要側身避讓,為陛下行禮,結果看起來像是因著一個不小心,便猛地摔倒在正始帝的身前,摔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正始帝好奇地挑眉,停下了動作。
這一頓,就讓整支隊伍都停了下來,帝王蹲下來,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宮女的模樣。
被嚇了一驚,正打算上前將人拖下去的劉昊被正始帝的動靜攪得不敢再動,站在半步開外盯著陛下的動作。
宮中的新人五年一換。
自從正始帝登基來,已經是正始六年。
當初元年為了祭奠先帝,便暫時沒有更換。而在這六年來,經過幾次的清洗,這宮中的人手確實是少了些。
開年的時候,太後就吩咐再進來一些,讓這宮中也熱鬨熱鬨。
眼下來看,新鮮的氣息,也著實是熱鬨。
正始帝打量完後,對著身後的劉昊說道,“看起來也不像是美若天仙的模樣,怎麼會覺得這摔倒的姿態會好看?而且宮女用的鉛粉有些一般,淚都衝出來兩坨,這是抹了一臉吧?”他的語氣還是那種古怪又好奇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是非常陰陽怪氣,刺得人滿麵羞紅。
皇帝不想說好聽話的時候,那話是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這文武百官,多少是領略過的。
正始帝站起身來,興意闌珊地說道:“將她拖下去吧,照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摸著下巴沉默了片刻。
“不,”正始帝忽而勾起一個詭譎的笑容,“就將她埋在,假山下吧。”
他愉快地拍手決定了。
那宮女已經徹底呆住,直到劉昊示意兩個冷漠的內侍上來拖住她的時候,才下意識要尖叫起來,卻被一把捂住嘴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正始帝原本還在等第一波人究竟是什麼時候按捺不住,結果跳出來的居然是最愚蠢的那種,那怎麼能夠讓他高興?
既然不高興了,那就要找些讓他高興的法子。
新人不懂事,那多踩踩埋著新鮮血肉的土壤,總該學會懂事了。
正始帝回到長樂宮時,留守在宮內的德百站在殿外守著,在看到正始帝的時候眼睛一亮,欠身說道:“陛下,太傅已經在殿內等候多時。”
眼底殘留的肅殺散去,黑沉的眼眸一眨,變幻成了漂亮清澈的純粹模樣,正始帝笑吟吟地跨入殿內,迎著莫驚春留下來若有若無的氣息而去。
不過寥寥數步,正始帝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的莫驚春。
隻見他穿著一身紫色的官袍,稍顯拘束地坐在軟塌上。手邊正擺放著兩卷竹簡,看起來是打算讀書,卻是沒有讀進去。
正始帝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在靜坐的莫驚春,驚得他匆匆抬頭,露出一雙清潤的眸子,眼底盛滿了柔.軟和驚慌,仿佛是顫巍巍的水波淺淺蕩漾了幾分。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真是……
夫子可真是,分明是隻會咬人的兔子,怎總露出這麼柔.軟的模樣?
軟得讓人總想蹂.躪。